關(guān)于晚年周作人的兩三件事

關(guān)于周作人，近十幾年來，經(jīng)過張鐵榮、舒蕪、鐘叔河、止庵、劉緒源等諸位先生的努力，史料羅掘幾窮，建立在史料基礎(chǔ)上的一個基本判斷也漸漸得到了越來越多人的認可，這就是其大節(jié)有虧，“落水”一事已為鐵案，但其人的文章和學(xué)問的確讓人佩服，他的著譯和魯迅一樣，都是我們應(yīng)該珍視的文化遺產(chǎn)。因了這樣一種判斷的成立，關(guān)于周作人功過是非的爭議近年與聞得很少了，稍稍能夠激起一點兒水花的倒是集中在其晚年上。

北京大學(xué)孔慶東教授以講論武俠小說而知名，據(jù)說在這一方面有很多獨到的研究，發(fā)表過一些語驚四座的觀點，已取得相當不錯的成績。可孔先生并不以此自限，最近他的觸角又伸向了早被無數(shù)賢哲們開墾幾盡的“魯研”領(lǐng)域，出了一本叫作《正說魯迅》的大著，而談魯迅是避不開周作人的，孔先生在此書中也就自然發(fā)表了一點對于周作人的看法?？紫壬鷮W(xué)而不知足的精神是很值得敬重的，不過，也許是他平素的主要精力集中在武俠這一塊，這一回轉(zhuǎn)移陣地難免就留下了一些疏漏。先說史料儲備問題。本來正如本文開頭所說，關(guān)于知堂的史料近年來發(fā)掘得夠多了，孔先生只需稍作瀏覽，就會少出硬傷，但不知何故，孔先生一出手，就讓像舒蕪先生這樣的知堂研究專家輕易抓住了疏漏。《正說魯迅》一書中寫道，“抗戰(zhàn)勝利之后，(周作人)被國民政府處以漢奸罪，后來還是我們共產(chǎn)黨寬大，把他放了出來?！倍妨锨迩宄尫胖茏魅耸抢钭谌蚀偨y(tǒng)時期國民黨政府的一個決定。雖然任是學(xué)界泰斗，在扎實的史料面前也會臣服，不過這到底只是周作人研究中的一個小小枝節(jié)，充其量只是孔先生的智者一失罷了。而我最驚異的，是孔教授針對舒蕪先生糾錯而發(fā)表的另一種觀點?？讘c東最近在《文匯讀書周報》上發(fā)表文章，回應(yīng)舒蕪先生的糾錯時說：周作人晚年為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工作“是名義上的”，“實質(zhì)是國家用這種方式補助他的生活。許多‘主流作家’都不能享受這種待遇，周作人又是依靠‘魯迅胞弟’的特殊身份‘無功受祿’了?！憋@然，這里再次暴露了孔教授對晚年周作人相關(guān)史料的隔膜：1949年后，周作人為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等出版機構(gòu)工作絕非不做事白拿錢，他不僅翻譯出版了《日本狂言選》等書，而且因其功底深厚，幫助出版社校閱了很多譯稿，尤其是在古希臘文學(xué)和日本文學(xué)方面。這種“校閱”并不是誰都能做的工作，怎么能說只是“名義上的”呢?既然晚年周作人為當時的出版社服務(wù)并不是名義上的，那么他得到一些稿費就是正常社會狀態(tài)下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如果是在當下，實行嚴格的按質(zhì)量和市場歡迎度計酬，以周作人的名氣及其工作質(zhì)量，他只會獲得更高的報酬。也許在孔慶東看來，當時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開給周作人的報酬太高了點，但仍然無法改變這是對其勞動的酬謝的本質(zhì)?！盁o功受祿”云云從何說起?稍知周作人的人就都知道，其晚年從事的翻譯《希臘對話集》等工作是他最看重的，遺言中嘗稱“余一生文字無足稱道，唯暮年所譯希臘對話集是五十年的心愿。識者當自知之。”議論周作人的人很多，似乎還極少有否定其學(xué)識的，對這樣一個人最看重的工作，居然還會有人認為其毫無價值，認為周作人以此得一口飯吃是“無功受祿”。

史料俱在，且不必糾纏了。我只想在這里講一點市民社會的常識：一個人在一個國家里生活，做事吃飯是其天然權(quán)利，并不是出自哪一個人的恩賜。認定晚年周作人以譯書和校閱他人稿件得到一份報酬不是他應(yīng)得的權(quán)利，而是“國家以這種方式貼補他的生活”，這是一種荒謬的邏輯。如果按這種邏輯，現(xiàn)在學(xué)界名人孔慶東教授到處講學(xué)、著書，想必收入甚豐，那么這是否也是“國家以這種方式補助他的生活”?……我以為卑之無甚高論的一點常識，孔慶東教授是否認可呢?如果不認可，我真應(yīng)該閉口，因為顯然我和孔先生是沒有什么對話基礎(chǔ)的，如果孔先生認可這種常識，上述議論只是無心之失，是無意識的一種流露，那么就值得我們深入思考：既然一個大學(xué)教授都會于無意中荒唐界定國家和個人的關(guān)系，漠視國家中一分子的天然權(quán)利，我們在這個問題的認知上，是不是足夠清醒?

旁觀孔慶東教授的這次自擺烏龍，我又聯(lián)想起了前兩年關(guān)于晚年周作人的另一篇傳誦很廣的文章，作者是著名雜文家何滿子先生，題為《周作人暮年乞憐章士釗》。此文先述歷史背景，“1966年起，人文社停付了(給周作人的)這筆‘贍養(yǎng)’金，接著‘文革’降臨，更無他的活動余地。陷于困境的周作人這時又患了前列腺癌，貧病交迫，曾上書周恩來總理求援，未得答復(fù)”，上文已經(jīng)說過，這里打上引號的贍養(yǎng)一詞并不符合事實。不過，除此以外，這里的背景介紹倒是毫厘不差的，步入“文革”后的周作人的確是陷入了經(jīng)濟上的窘境。何文接著描述周、章“兩只老狐貍的這場小小的周旋”，“周作人籌思再三，竟選中了章士釗作為救命稻草，1966年7月10日，寫信向章士釗求援。這個北洋政府時期的老虎總長章士釗，居然也派了秘書王益知到八道灣周宅去慰問，傳話允諾資助他解決生活問題。但畢竟口惠而實不至；求援心切的周作人又大獻殷勤，于8月11日把舊作詩《往昔三十首》手抄成冊，托王益知轉(zhuǎn)呈章士釗，用意當然是催求援助，可是苦等了10個月，直到1967年貧病去世，愿望仍然落空。”何文所鉤稽的史實無誤，因為有周作人自己的日記、書信和相關(guān)當事人的回憶為證。不過，當日認真拜讀何先生的大作，就有奇怪的感覺，覺得文章里有一種讓人不太舒服的東西，現(xiàn)在因為孔慶東教授的文章，回頭又再讀何文，終于弄清楚了這種“讓人不太舒服的東西”是什么了。何先生是深以周作人乞憐章士釗為不然的，“競選中了章士釗”云云，一個“竟”字所顯露的情感是清清楚楚的。陷入經(jīng)濟困境中的晚年周作人，為什么就不能向章士釗這個舊識求援呢?何先生的理由是，“章士釗與魯迅公仇私怨，周作人不是不知道，魯迅遺言‘一個也不寬恕’他也知道，臨死前還腆顏向這樣一個章士釗搖尾乞憐，貽辱于兄長。言念及此，只能慨然作歷史的長嘆?！笨磥砗蜗壬囊馑际?，周氏兄弟和章士釗過去是有舊嫌的，所以周作人現(xiàn)在即使餓死，也不應(yīng)該向章士釗乞憐，否則不僅自喪其廉恥，還連帶讓地下的兄長蒙受了恥辱。何滿子先生為周作人乞憐章士釗作了歷史的長嘆，筆者回首這段往事，自然也有一些慨嘆的。不過我的慨嘆與何先生不同，我并不覺得周作人向章士釗求援是件多么丟臉的事，終究還是故交，畢竟“餓死”非小，何況現(xiàn)在二人又共同“效力于新中國”，并非不能兩立的敵人。這件事于周作人本人都不能算丟臉，“貽辱兄長”云云應(yīng)該就更談不上了吧?

暮年周作人之陷入貧病交迫的窘狀，也許我們可以用過去的舊案責(zé)其有自取之道，不過除此之外，我們似乎不應(yīng)忘記斯時國家的特殊狀況。覆巢無完卵，國家處在動蕩之中，我們可以說個人的悲劇是難免的，但如果還要更進一步，說個人的悲劇簡直就是活該，幸其災(zāi)樂其禍，則何其忍乎!周作人暮年向人哀哀求告的還不止于一個章士釗，在厚厚一冊《周作人與鮑耀明通信集》(河南大學(xué)出版社2004年版)中，我們可以看到，周作人和這位香港后輩通信的中心議題就是一個“吃”字，周旋來周旋去無非企望能從鮑氏那兒得到一些食物而已。說實話，我雖然敬佩知堂的學(xué)問文章，但深覺其天性涼薄，情感上總難以和他親近，然而每讀老人暮年乞食之類的文字，仍然禁不住悲從中來，更會由知堂個人的境遇思及那個風(fēng)雨如晦的時代!螻蟻尚且貪生，一個人希望有一口飯吃，希望吃得好一點，不論其人是知堂還是別的什么人，也不論我等旁觀者平素對他是喜歡還是憎厭，這一點可憐的要求，作為同類的我們還是應(yīng)該尊重一下吧。

晚年周作人的兩三件事說完了，事情都極普通，議論也不出常識以外，無非“推己及人”、“哀矜勿喜”的一點古訓(xùn)罷了，卻絮絮叨叨了這么多，乞盼得到文章涉及的幾位大賢的賜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