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商

咸豐年間，江明皓從安徽來到金陵經商，此后不少鄉人尾隨而來。金陵城商鋪林立，鬧市街區已被那些在此地經營多年的商人牢牢占據，江明皓和老鄉只得在金陵城的偏僻角落里開個小店鋪，經營他們家鄉的特色貨品——茴香鍋巴。

金陵人似乎對這種不起眼的食品沒多大興趣，盡管鍋巴的味道相當不錯，但他們的生意還是很清淡。有的人感到生財無望，另赴異鄉或者打道回府。同鄉范金貴也有些撐不住了，這天，他來到江明皓的店里，苦著一張臉說：“江兄，這樣下去什么時候是個頭啊，咱們不如也另尋財路吧。”

江明皓沉默了一會兒，說：“既來之則安之，你知道我的脾氣，干不出個名堂我是不會走的?！?/p>

范金貴搖著頭說：“看眼前這樣子，咱何時能干出名堂呢？”

江明皓說：“靜待時機?！?/p>

范金貴嘆息一聲，他看不出一絲一毫的希望，可自己又沒有主意，只得跟著江明皓挨下去。江明皓是個有主見的人，想來他的話總有些道理。

其實江明皓也沒有把握，鍋巴這種小吃顯然不是繁華金陵的走俏食品。但他明白此時一派歌舞升平的氣象之下隱藏時局隱患。清室腐敗，外寇入侵，匪患不斷，說不定哪天就會天下大亂。而亂世，往往帶給商人意想不到的商機。

還真讓江明皓猜中了。太平軍揭竿而起，一路狼煙，說話間就打到金陵了。金陵城很快就亂成了一鍋粥，商鋪紛紛關門，大商人們卷起金銀逃之夭夭。金陵百姓也都成了驚弓之鳥，紛紛封門閉戶逃向周邊城鎮。

范金貴慌了，找到江明皓說：“江兄，咱們也趕快逃吧?！?/p>

沒想到江明皓搖搖頭，顯得十分鎮靜。

“江兄，再不走，太平軍一旦進了城，還不把咱們搶個底朝天呀！”范金貴一臉惶恐地說。

江明皓擺擺手：“就咱們這小門臉，要錢沒錢要糧無糧，惹不著他們?！?/p>

“那咱們死撐著也沒什么意思呀?！?/p>

江明皓胸有成竹地笑笑，說：“回去好生待著，咱們的鍋巴很快就要成搶手貨了。”

范金貴將信將疑，回到店里，果然不斷有大批百姓涌來，搶購鍋巴。范金貴眼珠一轉，馬上抬高貨價。逃難者此時哪里還顧得上討價還價，不管多貴，照買不誤。不到一天，存的貨居然銷售一空。而江明皓和留守的那些同鄉，鍋巴也都售罄，只是價格未變，一向慘淡的生意，居然為他們帶來了夢寐以求的財富。

范金貴樂呵呵地來謝江明皓：“多謝江兄一直以來的提攜，請問你是怎么知道咱們的鍋巴要走俏的？”

江明皓說：“危難之時，百姓無法隨身帶著存糧逃難，只能臨時帶些干糧，往郊野避難，而咱們的鍋巴自然是最佳的選擇?！?/p>

范金貴道：“還是江兄有遠見啊，小弟佩服。往后，我就一心跟著江兄發財了。”

江明皓皺起眉頭，問：“聽說你私自抬高了貨價，這不大好吧？”

范金貴訕笑兩聲，說：“小弟只是見機行事，買賣這種事，能賺一時是一時?！?/p>

江明皓搖搖頭，不再理論，只讓范金貴把其他鄉人招來，說是有事相告。范金貴一邊思忖，一邊招呼同鄉去了。

很快，鄉人們都聚到了江明皓這里。有人問是不是打算關門一起返回家鄉避難去，江明皓看著大伙，壓低聲說：“咱們哪兒也不去，咱們還要做件大事情。”

“江兄，是不是又有大買賣了？”范金貴眼里放出光來，問道。

江明皓說：“算是吧。一個外地米商從水路運來一船大米，可眼下情勢危急，必須馬上出手，否則很快就會變成太平軍的口糧了。我左思右想，收吧，吉兇難卜；不收，又不忍看他棄米喂魚，白白浪費糧食?！?/p>

眾人議論紛紛，都很矛盾，收之燙手，棄之可惜。這時范金貴瞇著眼，問：“江兄，你答沒答應他？”

江明皓說：“我思慮良久，最后還是答應把米收下?！?/p>

范金貴說：“這就對了，咱們趁機把米價給他壓到最低……”

江明皓沒等他說完，正色道：“不，不能太虧了人家，出來做生意，大家都不容易。這樣吧，大家收拾店鋪，準備藏米，鍋巴照樣生產，太平軍一旦打進來，就給他們吃鍋巴?！?/p>

范金貴一聽，臉色一暗，悶聲不語。

沒想到，江明皓去接米時，那位米商已蹤影全無。事情太過蹊蹺，江明皓一時難得其解。當晚，江明皓來到了范金貴的店鋪。范金貴連忙置酒備菜，江明皓也不推辭。二人推杯換盞，飲得極是盡興。

酒至半酣，江明皓起身小解，卻徑直往倉庫走去。范金貴忙說：“江兄，錯了，茅廁在后院?！比欢黟┮熏F醉意，還是進了倉庫。范金貴追過去，只見江明皓正撥開蓋著大米的蘆葦席子，用手拍打著裝大米的袋子。

范金貴尷尬地看著江明皓，半晌才說：“江兄，這……真是不好意思?！?/p>

江明皓淺笑著，返身出來，說：“金貴，咱們接著喝。”

但范金貴哪里還喝得下去，只等著受江明皓的訓誡。然而，江明皓并沒有一點慍怒，反而夸贊道：“金貴，你是個好人。這個時候，誰愿意接一宗本來就沒有賺頭的生意啊，但是你甘愿一人承擔，讓大伙都避開了風險啊。”

聽江明皓這樣說，范金貴立即順水推舟：“哪里哪里，江兄，我一個人的損失算不上什么，總不能讓大家一起受牽連?！?/p>

江明皓點點頭，把一杯酒飲下去，道：“話雖這樣說，但如此大的事，豈能讓你一人扛著？”

范金貴說：“無妨無妨，我命硬，自然能夠逢兇化吉?！?/p>

江明皓笑出聲來：“金貴，你我弟兄情同手足，咱還是打開天窗說亮話吧，有財大家發，有錢大家賺。”

范金貴猛地喝了一杯酒，道：“江兄，這樣，咱倆各分一半，也算我謝你了。”

江明皓卻搖頭：“我要七成?！?/p>

范金貴不悅了，道：“江兄，你也太狠了點吧？”

江明皓依舊笑著說：“金貴，我絕不做趁火打劫的事。想必你收購這些米，價格是低得不能再低。我按平常米價的兩倍收購，如何？這點薄面你總不會不給我吧？”

范金貴猶豫了一會兒，說：“那好吧，既然江兄不虧我，我也就沒話說了。”

江明皓很快差人來拉米。這時，金陵城外的廝殺聲已經隱隱傳來。

第二天，太平軍就攻進了城，果然把城中的商鋪民宅翻了個遍，百姓家中的糧缸轉眼都空空如也。江明皓和同鄉們的小店卻沒有遭什么大難，只是鍋巴被拿走了一些。江明皓說：“我們也沒什么值錢的東西孝敬軍爺，就給大家備了些家鄉的風味，請軍爺們嘗嘗。”太平軍吃著他們的鍋巴，也就沒有再為難他們。

幾天后，太平軍去攻打別的城市了，一切又平靜下來。逃難的百姓紛紛返回城中，但家園狼藉，所有值錢的東西都被搶劫一空，接下來的生活怎么辦？一時間，百姓們悲嘆落淚，一籌莫展。

就在這時，江明皓和同鄉的鍋巴小店前，都貼出了告示：小店存米若干，請大家前來領取，有錢出錢，無錢免費，共渡難關。范金貴大為不解，米明明是被江明皓收購了，現在怎么每個店里都有？如此濟民，江明皓不是賠大發了嗎？范金貴本想趁機抬高米價撈上一把，但見江明皓執意這樣做，他也只能照辦了。整個金陵城就靠著這點存糧，熬了數日，直到有朝廷和各地方接濟為止。

兩個月之后，江明皓和同鄉的店鋪已經進入了金陵城最繁華的地方。他們依舊經營著自己的特色食品——茴香鍋巴，不同的是，這種鍋巴已經成了金陵的名吃，生意十分紅火。

這天，范金貴來江明皓的店里小坐。有個疑問一直藏在心里，他沒勇氣問。范金貴坐了一會兒，終于下定決心開口了：“江兄，那日你找我購米，到底是怎么回事？”

江明皓笑了：“金貴，我知道你早晚會來問我的。說實話，那個米商莫名其妙地消失后，我就猜到你了。所以我才借故以高價收購了那些米，然后再分發到鄉人手里。有道是民以食為天，百姓們回來，首要的就是解決吃的問題。而在百姓們最艱難的時候，咱們慷慨地幫他們一把，雖然損失了一些利益，可賺到的卻是人心啊。金貴，咱們從家鄉出來之前不是說好，一定要做義商，不能給家鄉父老丟人嗎！”

范金貴漲紅了臉，一個勁點頭，再也不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