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抬頭

大清國剛被推翻那會兒，北京城亂極了。俗話說，亂世黃金盛世古玩。大清國沒有了，平時耀武揚威的八旗子弟如同喪家之犬，自顧不暇。這時候，他們以前拼命搜羅的那些古董珍品就成了糞土。

買賣人陳安看準這個機會，打算趁亂低價收些古董，等到太平的時候再轉手賣出。北京城前門外有個琉璃廠，買賣古玩字畫的人不計其數。陳安打定主意，一天到晚在這里轉悠。

沒多久，陳安就發現了一個古怪的人。這人二十多歲，樣子很本分，穿得也干干凈凈，大冬天的卻拿著把折扇。說他是賣扇子的吧，但那折扇實在看不出有什么稀奇之處。他又不像別人賣東西，或擺在店里，或擺個攤子，只是每天拿著折扇，尋個茶館靜靜喝茶。

憋了好幾天，陳安實在忍不住了。這天，他逮了個空子湊過去跟那人搭訕。那人倒也爽快，說自己叫范銀峰，父親曾做過御前侍衛。現在大清國完了，他們一家老小生活無著，正尋思著把這把御賜的寶扇拿出來換點錢，說著，將那把折扇遞給陳安。

陳安聽他這么一說，心想這把折扇肯定不凡，展開一看，不禁大失所望。這把折扇除了年頭久一點，用料精一點，并沒有什么出奇之處，上面既無名家字畫，也沒有皇帝題字。陳安的一顆心頓時冷下來。

范銀峰見狀忙說：“陳爺有所不知，這把扇子大有名堂啊！它有個名字叫做‘龍抬頭’，原是道光爺那會兒一個巧匠所制。它奇就奇在每到二月二，扇柄上就會慢慢出現一條白龍，一直到入秋，白龍才消失。”

陳安哪里肯信，范銀峰也不爭辯，只是拱拱手說：“我也知道陳爺必是不信，這樣吧，來年過罷正月，還請陳爺在此見面，那時白龍將慢慢出現，陳爺看了就知真偽！”說罷，范銀峰揚長而去。

果真，范銀峰就再也沒出現過，陳安心中驚疑，也沒往深里想。

轉眼間，到了來年開春，這天正是二月初二，琉璃廠熱鬧非凡。陳安轉了兩圈兒，低價收了幾件古董，正想去喝茶聽書，卻聽見有人叫自己：“陳爺好啊！”陳安回頭一看，竟是范銀峰。

范銀峰將陳安讓進茶館，寒暄過后，小心翼翼地掏出那把折扇。陳安心說，這人不知又要搞什么把戲？凝神看時，只見扇葉并無變化，只是扇柄上隱隱有一小片白斑。

范銀峰指著那片白斑說：“這就是即將出現白龍的地方，再過半月，這條白龍就完全出現了！”陳安將信將疑，跟范銀峰閑扯幾句，聽了一回書回去了。

第二天，陳安又來到琉璃廠，范銀峰正坐在茶館里等他。看那折扇，白龍果然長出不少。自此，陳安每日來看折扇，白龍漸漸顯露出輪廓，到最后，竟清晰可見！

陳安心中異常震驚，這白龍絕非人為涂抹上去，顯然是在木頭里長出來的！陳安也曾聽說過月亮水煙袋的騙局，有人制作三十個一模一樣的水煙袋，依次刻上月相圖，照著月缺月圓每天換一個拿出來，騙人說水煙袋上的月亮能隨著天上的月亮一起變化。因此，他開始看到白斑時，就悄悄在扇柄上掐了個指甲印兒。結果到最后，指甲印兒一直都在，折扇自然是沒有問題了。難道說，這果真是一把寶扇？

范銀峰察言觀色，知道陳安動了心，趁熱打鐵說：“這把扇子，我本是舍不得賣的，見陳爺是個愛寶之人，也想給這件寶貝尋個妥當的落腳之處。陳爺您是個爽快人，如果有意，就請出個價！”陳安尋思半天，咬著牙說：“一根金條！你看怎么樣？我只有這么多家底了！”范銀峰聞言露出失望的神情，半天嘆口氣說：“成！既然陳爺開了口，那就一根金條。還請陳爺善待此扇，有朝一日在下必定以雙倍價錢贖回！”

陳安見他答應得誠懇，不像有詐，這才放下心來，連忙回家取來金條，買下那把“龍抬頭”折扇。此后，陳安再也沒有見過范銀峰，心中竊喜，看來范銀峰果然是個本分人，這個便宜算是撿大了。

得到這樣一把寶扇，陳安自然得意非凡，可又不敢拿出來炫耀。

陳安家附近有個教堂，教堂中有個叫羅伯特的神父。平時，陳安閑來無事常去教堂坐坐，一來二去就和羅伯特交上了朋友。

這天，陳安正在把玩“龍抬頭”，碰巧羅伯特來訪。陳安忍不住把折扇的妙處向羅伯特炫耀一番。羅伯特聽完，很感興趣，拿過折扇對著那條白龍瞅了半天，連叫幾聲好，叫好之后卻沉默不語了，陳安認為他可能不是真的明白這其中的妙處，只是隨便附和自己罷了。

陳安本不是有雅興的人，買賣古董，也就是想轉手撈錢。但這把“龍抬頭”，他卻怎么也沒舍得賣給別人，打算留下做個傳家寶。

一個月過去了，陳安聽說陜西挖出了幾座大墓，便想去看看。一路辛苦自不必說。到了陜西，在客棧住下，陳安也不急著找寶貝，每天只是喝酒吃菜，借機聽聽有什么風聲。這天，他叫了酒菜，正喝得痛快，忽然聽見旁邊一桌客人談論起古董來。

其中一個說：“陜西這地界，遍地是寶，一鋤頭下去，就能挖出個墓。聽說前幾天，有人挖出個西周的鼎……”陳安聽了，很不以為然，趁著酒意，湊過去說：“幾位爺，鼎是死的，你們可曾見過活的古董？”

那幾個人看著他說：“哦？說來聽聽。”陳安酒勁上來，當下添油加醋地將“龍抬頭”說了一番。哪知那幾個酒客還沒等他說完，就哈哈大笑起來，只把陳安笑得稀里糊涂。

幾個人笑完了，一個老成的人說：“你怕是上當了！那‘龍抬頭’是個騙局，做法也簡單。選質地密實的木料做成扇子，在上面刻掉一塊，把刻掉的這塊木頭放在被腐化的水里泡幾天，再填回原來的木料上，晾干后打磨平整，保管你看不出任何痕跡。一到春天雨水充足，空氣潮濕的時候，被泡過的木塊顏色就會發生變化，當初刻的什么形狀，就顯出什么圖形！”

陳安只聽得手腳冰涼，酒醒了不說，頭一歪，竟昏了過去。好不容易醒過來，他連死的心都有了。真沒想到，范銀峰居然是個大騙子！自己一輩子倒騰古董，最后竟栽在古董上。這可怎么辦？陳安無心在陜西逗留，思前想后，立刻收拾包袱匆匆趕回北京。

回到北京，第一件事就是處理這把害死人的“龍抬頭”。陳安冷靜下來，看眼下這形勢，想以高價轉手賣出去是不可能的，除非遇到一個古董外行。

說來也巧，陳安回到北京沒幾天，羅伯特就上門來訪。陳安一見羅伯特，一拍腦袋，眼前不正是一個現成的古董外行嘛！陳安一把抓住羅伯特，興奮地說：“來，快請坐！”

羅伯特坐下之后，隨口問問陳安的陜西之行如何。陳安就順口胡編了幾句瞎話，跟羅伯特攀談起來。陳安認為外國人對中國文化了解得不多，干脆先跟羅伯特拉好關系，最后連唬帶騙再把那把扇子賣給他。想到這里，他招呼下人準備酒菜，非要跟羅伯特好好吃一頓。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陳安喝得暈暈乎乎。羅伯特則坐在他對面，耐心地聽他說自己的發家史。陳安說著，羅伯特突然問：“陳先生，我過幾天打算回國一趟，想從您手里買幾件中國的古董作為禮物送給親人。”

陳安舉著酒杯，心里別提有多美了。這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陳安晃晃悠悠站起身，拉著羅伯特來到后院的一間小屋，噴著酒氣說：“這個屋子里面，全是我淘來的寶貝，來，進來看！”

推開小屋的門，羅伯特吃驚得張大了嘴巴。屋子里面擺滿了古董，瓷器、玉器、木器、銅器、字畫……應有盡有。陳安看羅伯特的樣子，知道今天那把“龍抬頭”肯定能賣出去。他開始向羅伯特介紹自己的寶貝，一件一件，說得羅伯特直咂舌。

最后，陳安拿起一個檀香木匣子，對羅伯特晃了晃，說：“這里面就是那把‘龍抬頭’，我本來打算留著做個傳家寶的，但是，看在你我交情的分上，我愿意低價轉手……”

沒等陳安說完，羅伯特連連擺手。陳安有些奇怪：“這把扇子的妙處，你也見過，怎么……”

羅伯特笑笑，圍著滿屋子的古董來回轉了轉，點點頭說：“陳先生，你這滿屋子的古董，每一件都是精品，唯獨這把‘龍抬頭’是個贗品。”

眼看自己的伎倆被揭穿，陳安漲紅臉問：“你怎么能說它是贗品？”

羅伯特說：“陳先生，我第一次看到扇子上的白龍，就覺得它肯定是用什么技術‘種’上去的。后來，我無意間發現舊家具上長了霉斑，立刻就想到了這把扇子。我猜想肯定是將木頭腐化，設計出的白龍，我說的對嗎？”

陳安垂下雙手，手里的木匣子應聲落地。看著呆若木雞的陳安，羅伯特接著說：“陳先生，謝謝你的‘龍抬頭’。我看我還是到別處去買古董吧。”說完，轉身走出屋子。

陳安悵然若失，好半天才回過神兒來，看著地上的木匣子，苦笑一下，蹲下身子，把扇子拾了起來。打開一看，他愣住了，那把“龍抬頭”上的白龍早已經發了霉，不知什么時候變成了一條綠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