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五六十年代。不管以窮為榮的政治口號喊得多么響亮,還是壓抑不住人們提高物質生活質量的渴求和夢想。當時追求所謂的“三轉一響”(三轉:自行車、手表、縫紉機;一響:收音機),就是這種渴望的具體反映。雖然時過境遷,但往日的記憶卻深深留在了腦子里。
我的收音機夢
前幾天在eBav上淘得20世紀60年代德國高級電子管收音機一臺。9燈,4喇叭,立體聲,有電眼,旋轉可調磁棒天線,可收長、中、短波及調頻(FM)播音,功能樣樣俱全。印象中頗與小時候家里那臺上海牌高級7燈交流收音機相似。看著這臺機器。往事又一幕幕浮現出來。
父母親都在一所大學的外語系工作,因工作和更新知識的需要,總想聽聽蘇聯莫斯科之聲的俄語廣播和英國BBC的英語廣播。20世紀50年代父親翻譯了一本書,得了300元稿費。這筆錢在當時可算是筆巨款,因為父親當時的月工資才70多元,市面上中熟米的價格也僅一角一分四一斤。這筆額外的收入使父親一下子有了巨富的感覺,于是他決定要買一個“大家伙”(大家什)。
當時考慮要買的物件有三種:幸福牌摩托車、北京牌電視機和上海牌高級7燈交流收音機。父親曾學過機械,對引擎情有獨鐘,但買摩托車的想法很快就被證明是異想天開。因為當時所有的機動車只能國家單位才有,私人甚至連汽油都買不到,想買摩托車是根本不可能的;至于電視機,中國在那時剛能自己生產。父親說,當時全成都,他只在順城街四川廣播電臺辦事處的櫥窗里看到過一臺,是北京牌14英寸的黑白電視機,屬于展示商品,標價400元。即使在四川最高學府四川大學里,那時也只有無線電系有一臺教學用的電視機,私人哪里買得起?就是買來了,也只能是擺設,因為當時成都連電視頻道都沒有。直到20世紀70年代,成都才有了少得可憐的電視節目,好像只在每周一、三、五的晚上播出兩個小時。買電視機的想法也落空了。最后,父親決定買一臺7燈電子管收音機。
這款收音機共有四個喇叭:前面兩個,一個是高音小喇叭,一個是低音大喇叭,機身兩側各有一個,號稱立體聲。于是,立體聲收音機的概念便在我兒時的腦海中留下了深深的印象:凡是收音機兩邊還有兩個小喇叭的就是立體聲——那是高級貨!這個誤解直到20世紀70年代末,聽到了雙聲道音響才知道自己錯了。記得買這臺收音機花了290元,這在當時相當于一個大學教師差不多4個月的工資,若折合成現在大學老師的工資,大概相當于一萬多元。
其實在這之前,父親還買過兩臺電子管收音機,一臺3燈的,一臺5燈的,好像都因為接收效果不好而賣掉了。也許是BBC電臺和莫斯科之聲電臺距離成都太遙遠,新收音機接收效果還是不太好,打開收音機后,經常聽到一些嘰嘰咕咕的干擾聲和噪聲。兒時,我對機箱里面紅紅綠綠的指示燈、電子管很感興趣,老是從收音機后面的散熱孔向里窺視,看看是否真的有小人在里面唱歌。
這個機器又大又重,還不時出毛病。每次出毛病,父親都五花大綁地把它捆在家里那輛永久牌自行車的后座上,送到城里去修。為了有好的接收效果,父親還爬上窗外的梧桐樹。掛了一根天線。但這一舉動馬上就引起了住在樓上一個軍官的注意。他找了個借口來我家,翻來覆去把收音機看了個仔細,直到確認沒有莫爾斯電報機之類的玩意后才悻悻離去。
“文革”中父親被批斗,不敢再聽外國電臺了,這臺收音機就成了我的高級玩具,我經常用它收聽世界各地的廣播。有一次,住在樓上的一位老太太聽到收音機傳出Radio Peking(北京廣播電臺英語節目)的洋話,她覺得嘰里咕嚕的,聽不懂,就去檢舉揭發,認為抓到了潛伏特務。上面還派人來查,發現并不是那回事,才算了結。接著,我又被懷疑是收聽“敵臺”,收音機都差點被紅衛兵沒收了。
我經常瞞著老爸偷聽莫斯科廣播電臺、和平與進步廣播電臺等的中文廣播。當“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那優美旋律在耳邊響起的時候,我總是感到特別親切,覺得它比起高亢的革命歌曲和刺耳的樣板戲悅耳動聽。但好景不長,后因家境拮據,這臺收音機被送進文化宮對面的典當行,以90元的價格賣了。說是用來補貼家用,實際上都買了高價米和紅苕,用來填我和弟弟正在吃長飯的肚皮。
20世紀70年代,電子管收音機開始被淘汰,取而代之的足風光一時的晶體管收音機。這個時候,父親已經飽受打壓,風光不再,不敢,也沒有能力去買什么高級收音機了。而我此時已經上中學,有r一天天多起來的電器知識。沒錢買收音機,就自己學著裝。我從好幾個當知青的表哥那里繼承了不少“遺產”,有電烙鐵、電阻電容、松香焊錫絲什么的,一大堆。我又從新華書店買了一本厚厚的半導體手冊和一些組裝晶體管收音機的書籍。
北門城隍廟的電器處理商店是我經常逛的地方,那里的電器元件非常便宜,1/4瓦的碳膜電阻在五金交電商店里要賣兩角多一支,那里只要一兩分錢。春熙路五金交電門市部花2.14元可以買到一支印著“高處1”三個字的高頻處理三極管,但我總懷疑負責試聽三極管的老頭子在作假,每次在他機器上試聽都好好的,拿回家不是穿透電流太大,就是放大倍數太小。
經過許多個日日夜夜,我終于將第一部單管收音機安裝成功了,那激動的心情不亞于今天看到“神六”上天。7管超外差中短波收音機是我組裝的收音機中最復雜也是最好的一部。外機盒是用牛皮膠和層板粘成的;自己做不了印刷電路板,就用手搖鉆在膠木板上鉆孔,打鉚釘,焊線,然后再調試。有個鄰居到上海探親,我還特別央告人家弄來了兩寸半的上海飛樂牌小喇叭。
自裝收音機最有用的工具是萬用表,當時只有鹽市口的五金交電批發部有樣品,標價32元,但不出售。父親為了支持我裝無線電。陪著我到批發部去求情。磨到最后,人家讓我們第二天再去看看。當晚,父親特別拿出了近半個月的工資,第二天一早就和我趕到批發部。開始,人家以為是單位用,還向我們要單位證明和支票。父親又和人家磨了很久,最后,批發部領導終于拍板,同意把這個寶貝樣品用現金“讓”給我們,這讓我著實興奮了好久好久。
裝收音機也像武林比武,有各種級別之分。如果你的收音機能收到老三臺:中央臺(650千周)、成都臺(780千周)和四川臺(1250千周),你就入門了;能收到的電臺越多,說明你的技術水平越高。
晚上躲在被窩里用自己裝的收音機來聽廣播,既令人激動也讓人害怕。曾經聽到的電臺有莫斯科廣播電臺、越南之聲、英國BBC,還有紅星廣播電臺等等。當突然聽到美國之音或者是某個臺傳出了女廣播員嬌滴滴的“14023同志,你送來的情報收到了”之類的聲音時,更覺得后腦皮發涼,好像馬上就有人要闖進門來抓現行反革命似的。
這部7管超外差收音機一直伴隨著我上山下鄉。美國麥克·米蘭公司的英語900句節目,就是我在滎經縣馮家壩的山溝里每天收聽和學習英語的最愛。當生產隊長滿懷狐疑地詢問我為什么收聽外國廣播時,我壯起膽子對他說,不,那是RadioPeking!
1976年10月8號,是“四人幫”被抓的第三天,我突然從美國之音聽到了“四人幫”被抓的消息,興奮得不得了,但又不敢亂講,只好私下與最可靠的朋友分享。當我把這個消息告訴給父親在滎經縣中學教英語的老同學時,老人家一下子激動得站了起來,低聲說:“走,我們出去說!”他當時肯定是擔心隔墻有耳,怕被打成為“現行反革命”。
時過境遷。現在的我,已經出國留學,并定居在大洋彼岸。當得知早已退休的父親仍然喜歡收聽收音機時,就在回國探親前,花了200美元專門給父親買了一部全波段集成電路數字化收音機。看到他帶著耳機的勃勃興致,我又想起了當年他騎著自行車給我買萬用表的情景。 (未完,待續)
(責編 江 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