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有沒有凍頂百合這種花呢?在我寫這篇文章之前是沒有的,雖然它很容易引起一種關于晶瑩香花的聯想,其實卻是一個拼湊起來的蹩腳詞語。
那一年到臺灣訪問,臺灣作家為我們安排了豐富多彩的觀光旅游項目。
記得那天是去臺灣島內第一高峰的玉山。隨著公路盤旋,山勢漸漸增高。隨行的一位當地女作家不斷向我介紹沿路風景,時不時插入“玉山可真美啊”的感嘆。
玉山誠然美,我卻無法附和。對于山,實在是“曾經滄海難為水”啊!十幾歲時,當我還未曾見過中國五岳當中的任何一岳,爬過的山峰只限于北京近郊500米高的香山時,就在猝不及防中,被甩到了世界最宏大山系的祖籍——青藏高原,一住十幾年,直到紅顏老去。
我已經在少女時代就把驚駭和稱譽獻給了藏北,我就無法贊美世界上除了岡底斯山、喀喇昆侖山、喜馬拉雅山以外的任何一座峰巒。朋友,請原諒我心如止水。由于沒有恰如其分的回應,女作家也悄了聲。山勢越來越高了,蜿蜒的公路旁突然出現了密集的房屋和人群。也許是為了挽救剛才的索然,我夸張地顯示好奇:這些人要干什么? 這回輪到當地女作家淡然了,說:賣茶。
我來了興趣,繼續問:什么茶?
女作家更淡然了,說:凍頂烏龍。
我猜疑她的淡然可能是對我的小小懲罰,于是便很想彌補剛才對玉山的不恭,馬上興致勃勃地說:凍頂烏龍可是臺灣的名產啊,前些年,大陸很有些人以能喝到臺灣正宗的凍頂烏龍為時髦呢!說著,我拿出手袋,準備下車去買凍頂烏龍。
女作家看著我,嘆了一口氣說:就是愛喝凍頂烏龍的人,才給玉山帶來了莫大的危險。她面色憂郁,目光黯淡,透詹趴湓抻襠椒緹?時判若兩人。
為什么呀?我大不解。
她拉住我的手說,拜托了,你不要去買凍頂烏龍。你喜歡臺灣茶,下了山,我會送你別的品種。
凍頂烏龍為何這般神秘?我疑竇叢生。
女作家說,臺灣的緯度低,通常不下雪也不結霜。玉山峰頂,由于海拔高,有時會落雪掛霜,臺灣話就稱其“凍頂”。烏龍本是尋常半發酵茶的一種,整個臺灣都有出產,但標上了“凍頂”,就說明這茶來自高山。云霧繚繞,人跡罕至,泉水清冽,日照時短,茶品自然上乘。
凍頂烏龍可賣高價,很多農民就毀了森林改種茶苗。天然的植被遭到破壞,水土流失。茶苗需要滅蟲和施肥,高山之巔的清清水源也受到了污染。人們知道這些改變對于玉山來說是災難性的,但在利益和金錢的驅動下,凍頂茶園的栽培面積還是越來越大。她沒有別的法子愛護玉山,只有從此拒喝凍頂烏龍。
女作家憂心忡忡的一席話,不但讓我當時沒有買一兩茶,時至今日,我再也沒有喝過一口凍頂烏龍。在茶樓,如果哪位朋友要喝這茶,我就把臺灣女作家的話說給他聽,他也就改換門庭了。
又一年,我到西北公差,主人設宴招待。我得知身邊坐著的先生是植物學博士,便趕緊討教。說我鄉下的院子里有一棵蘋果樹,很多年了,卻從不結蘋果。
蘋果樹的樹齡多大呢?他很認真地詢問。
不知道。它是被我撿回家的,因為修公路,它就被人從果園連根刨起,幾乎所有的枝丫都被人鋸走當了柴火。我發現它的時候,它的根系干燥得只剩下拳頭大的一小窩,完全是根燒火棒的模樣。我把它栽到院子里澆上水,沒想到幾個月后它長出了綠色旗幟一般的新葉……我說。
植物的生命力比我們所有的想象都要頑強,只要你尊重它。植物學博士說。
可是,它為什么不結蘋果呢?它會記人類的仇嗎?它是否需要漫長的休養生息?我問。
植物是不會記仇的,它們比人類要寬宏大量得多。按照你說的時間計算,它該恢復過來了,可以掛果了。最大的失誤可能是沒有授粉,你的蘋果樹太孤獨了……植物學博士諄諄教誨。
我說,明年春天,我是向老鄉討來另一樹上的花枝,向我家的蘋果樹示愛,還是再栽一株新的蘋果樹呢?侍者端上了一道新菜,報出菜名“蜜餞金菊”。
紛披的金黃色菊花辦婀娜多姿,奶油、蜂糖和矢車菊的混合芬芳,撩動著我們的眼睫毛和鼻翼,共同化做口中的津液。
吃吧吃吧,這道菜是要趁熱吃的,涼了就拔不出絲了。主人力勸,大家紛紛舉筷,遂贊不絕口。活靈活現的菊花,花辦像千手觀音,廚師孵藝啊!
植物學博士面色冷峻,一口未嘗。多年當醫生的經驗讓我愛多管閑事,一看到誰有異常之舉就懷疑病痛在身。菜很甜,我悄聲問,您不愛吃糖?
沒想到他大聲回答:我不吃這道菜,并不是有糖尿病,我很健康。
我一時發窘,不知他為什么義憤填膺。植物學博士繼續義正辭嚴地宣布道,菊花辦纖弱易脆,根本經不起烈火滾油。這些酷似菊花的花辦,是用百合的根莖雕刻而成的。
大家說,想不到你在植物學之外,對廚藝還有這般研究,一定是常常下廚吧。
博士仍是一臉的冰霜,說,對,我是常常下廚房,請廚師們不要再用百合了,但是,沒有人聽我的。所以,我只有不吃百合。
餐桌上的氣氛陡地肅穆起來。為什么?異口同聲。
博士說,百合花非常美麗,特別是一種豹紋百合,更是花中極品,象征著安寧、和諧、幸福。
我失聲道,難道我們今天吃的就是插在花瓶中無比燦爛的百合嗎?
博士道,豹紋百合和菜百合不是同一個品種,但屬于一個大家庭,餐桌上吃的是百合的球莖。這幾年,由于百合的食用和藥用價值,對它的需求越來越大,越來越多的農民開始種百合。百合這種植物,是植物中的山羊。
大家實在沒法把嬌美的百合和攀爬的山羊統一起來,充滿疑慮地看著博士。
博士說:山羊在山上走過,會啃光植被,連苔蘚都不放過。所以,很多國家嚴格限制山羊的數量,因此羊絨在世界上才那樣昂貴。百合也需生長在山坡疏松干燥的土壤里,要將其他植物鋤凈,周圍沒有大樹遮擋……幾年之后,土壤沙化,農民開辟新區種植百合。百合雖好,土地卻飛沙走石。
那一天那盤美妙的蜜餞金菊,只被人動了幾筷子,那是在植物學博士還沒有講百合就是山羊之前,嘴饞的人先下的手。
從此,我家的花瓶里,再沒有插過百合,不管是西伯利亞的鐵百合還是云南的豹紋百合。在餐館吃飯,我再也沒有點過“西芹夏果百合”這道菜。在菜市場,我再也沒有買過西北出的保鮮百合,那些洗得白白凈凈的百合頭擠壓在真空袋子里,好像一些嬰兒高舉的拳頭,在呼著什么。
一個人的力量何其微小啊。我甚至不相信,這幾年中,由于我的不吃不喝不買,臺灣玉山上會少種一寸茶苗,西北的坡地上會少開一朵百合,會少沙化一笸黃土。
然而很多人的努力聚集起來,情況也許會有所不同。我在巴黎最繁華的服裝商店閑逛,見到地下室里很多皮衣在打折賤賣,價格便宜到你以為商家少寫了幾個零。我因驚訝而駐足,同行的朋友以為我圖便宜想買,趕緊扯我離開,小聲說,千萬別買!在這里,穿動物皮毛是野蠻人的代名詞。
努力,也許就會有不可思議的力量出現。墻倒眾人推一直是個貶義詞,但一堵很厚重的墻要訇然倒塌,是一定要借眾人之手的。
我沒有向我家的蘋果樹搖動另外的花枝,也沒有栽下另外一棵蘋果樹,在長久的等待之后,它無聲無息地結出了幾個蘋果,其味巨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