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量詞“次”起源新說

摘要：在有關動量詞“次”起源的諸種觀點中，最受學者推崇的是“位次”說。本文認為“位次”說有待進一步商榷，理由主要如下：第一，“位次”說與詞義發(fā)展的規(guī)律不太相符；第二，“位次”說與漢語動量詞語法化的普遍規(guī)律不太相符；第三，“位次”說在句法功能方面與動量詞“次”歷時發(fā)展的語言事實不太相符；第四，“位次”說所舉最早用例不太可靠，這又可從兩個方面來看：一是用例中“次”的字形不太可靠，二是用例與漢語動量詞句法位置發(fā)展的普遍規(guī)律及動量詞“次”自身的語言事實不一致。本文的觀點是：動量詞“次”起源于“敘事時，居于前項之后的稱次”義。

關鍵詞：“次”； 起源； 位次

中圖分類號：H13 文獻標識碼：Ａ 文章編號：１００４－０５４４（２００7）０9－００47－０3

關于動量詞“次”的起源問題，前輩時賢有不同看法：王力先生認為“大約系從‘次序’的意義演變而來。但起於何時，則未能切實考證”；[1]劉世儒先生認為由天文歷法名詞“位次”義引申而來；[2]向熹先生認為可能與上古的“駐留”、“止歇”義有關。[3]王紹新先生贊同劉世儒先生的意見，并且補充說“‘位次’的確切含義是，古代將黃道帶分成十二部分，各部分稱為‘次’，它與數(shù)詞連用有較長歷史，如《史記·天官書》：‘歲星歲行一次’，《爾雅·釋天》郭璞注：‘歲，取歲星行一次’，孔穎達《尚書正義》：‘日月所會謂日月交會于十二次也’等等。這些都是數(shù)名結構作動詞（或介詞）賓語，不過像‘行一次’這樣的‘動+數(shù)+次’結構長期反復使用，對‘次’演化為動量詞當有促進作用，可惜目前尚未見到充分反映其演進過程的更多材料”。[4]之后研究量詞的學者皆從“位次”說，并將劉書所列舉動量詞“次”的惟一用例當作其最早用例。

本人認為，“位次”說雖然有一定的道理，但有些地方還值得商榷。至少有以下幾個方面值得進一步討論：

1． 從詞義發(fā)展角度來講，“一般地，量詞同它所由形成的名詞或動詞之間有意義上的聯(lián)系”；[5]語法化理論也持相同觀點：一個實義詞演變?yōu)檎Z法詞以后，原來的實詞義往往并未完全喪失，新出現(xiàn)的語法詞多少還保留原來實義詞的一些特征。[6]比如動量詞“過”是由“度過”、“經(jīng)過”義發(fā)展而來的，作為動量詞，它就能用來稱量“經(jīng)過”義類的動詞，如“往返”、“來”、“上”等：“余嘗往返十許過，正可再見遠峰爾”（《水經(jīng)注》卷34）；“自此往來，一月之中，輒六過來耳”（《真誥·運象》）；“爾已經(jīng)三過上仙籍”（《冥通記》卷2）；再如動量詞“遭”由動詞義“相遇”發(fā)展而來，它最開始就是用于計量能夠“相遇”的“環(huán)繞”義類動作行為（環(huán)繞一遭即首尾相遇一次）：“華膏隔仙羅，虛繞千萬遭”（孟郊4200），“青山似欲留人住，百匝千遭繞郡城”（李德裕5398）。[7]可是動量詞“次”最開始用于計量“言說類”動作行為（具體用例參見下文），顯然這與天文學上的“位次”沒有什么聯(lián)系。并且根據(jù)我們對動量詞“次”歷時發(fā)展過程的全面考察，發(fā)現(xiàn)它自始至終的詞義和用法皆與天文學上的“位次”沒有意義上的聯(lián)系。[8]

2． 從漢語動量詞語法化的普遍規(guī)律來看。漢語動量詞語法化的過程一般地可大致分為三個階段（主要相對于那些其源義是實詞義的動量詞，漢語中亦有極少數(shù)動量詞的源義為虛詞義，后者語法化的具體過程則與以下三個階段有些出入）：第一階段：位于數(shù)詞后面，且處在主要的語義位置上（即該句句義主要由它承擔）。這時期，它們與數(shù)詞連用，表示其本身所代表的動作行為發(fā)生的次數(shù)。如“一會”表示“聚會、會見”一次；“一和”表示“應和”一次；“一過”表示“經(jīng)過、渡過”一次。天文學上的“次”與數(shù)詞結合時，并不表示動作行為的次數(shù)，而是表示黃道帶的某部分。第二階段：位于數(shù)詞后面，但是同一句中出現(xiàn)了其它動詞性詞語，且該句句義主要由此動詞性詞語承擔。如《論衡·四諱》：“意不存以為惡，故不計其可與不也。凡可憎惡者，若濺墨漆，附著人身。今目見鼻聞一過則已，忽亡輒去，何故惡之？”“今目見鼻聞一過則已”的意思是說“現(xiàn)在眼睛看鼻子聞，一過也就完了”，該句的主要句義由動詞語“目見鼻聞”承擔，“過”已退處于次要的語義位置上，其源義在句中顯得不再重要，這就為其向虛化的方向發(fā)展提供了一定的可能性和合適的句法基礎。而天文學上“歲星行一次”是指歲星走過黃道帶的十二分之一，“次”是句義的主要承擔者之一。所以天文學上“行一次”類句法環(huán)境并不利于“次”向虛化的方向發(fā)展。第三階段：次要位置固化，它們的實詞義進一步弱化甚至脫落，最終虛化為表示主要動詞所指動作發(fā)生次數(shù)的動量詞。“位次”的“次”因為缺乏發(fā)生語法化的合適句義環(huán)境，所以也就談不上“次要位置固化”。總之，天文學上的“位次”是實義詞，理應符合以上發(fā)展規(guī)律，可事實并非如此。可見“位次”說與漢語動量詞語法化的普遍規(guī)律不太相符。

3． 從句法功能來看，如果“次”是在“行一次”這類句法環(huán)境中發(fā)生語法化的話，那么根據(jù)語言發(fā)展?jié)u變性的規(guī)律，動量詞“次”早期階段的用法應該是用在動詞后面，與數(shù)詞一起作該動詞的補語。可是從我們搜集到的動量詞“次”的早期用例來看，情況并非如此。

現(xiàn)在我們能夠肯定的確定無疑的動量詞“次”的用例出現(xiàn)于唐代：三次論諍退，其志亦剛強。（《全唐詩·張籍·祭退之》）；數(shù)次叫問，都沒應挨，推筑（催促）再三，方始回答。（《敦煌變文·八相變（一）》），王紹新《課余叢稿》第171頁還列舉了一個用例：“各盞待君下次勾，見了抽身便卻回” （敦煌變文·難陀出家緣起）。郭玉芝《唐代西部人的酒令文化》[9]一文也引用了這句話，郭先生的引文是這樣寫的：“飲酒勾巡一兩杯，徐徐慢拍管弦催。擱盞待君下次據(jù)，見了抽身便卻回（《敦煌變文集·難陀出家緣起》”。據(jù)郭先生研究，這首詩中的“下次據(jù)”是一種流行于晚唐西部的送酒歌辭，作為一種酒令，它常用于歌舞筵席，配合巡酒、奏樂等節(jié)目。結合上下文，我們覺得郭先生的這種理解更為合理，認為王紹新先生所舉用例中“下次”的“次”不一定是動量詞。所以我們這里未將其作為動量詞“次”的用例。

不論動量詞“次”的最早用例出現(xiàn)在何時，現(xiàn)在能夠肯定的是它在唐代還處于發(fā)展的初始階段。從唐代的少數(shù)用例看來，初始階段的動量詞“次”主要處在狀語的位置上而不是處在補語的位置上。直到宋代，動量詞“次”還是以作狀語為主，僅有少許作補語的用法。[10]這說明，句法功能方面，“位次”說與動量詞“次”自身發(fā)展的語言事實不太相符。

4． 歷來被學者們奉為經(jīng)典的動量詞“次”的最早用例并不可靠。這又可以從兩個方面來看：第一，用例中“次”的字形不太可靠。劉世儒先生在論述動量詞“次”的起源時列舉了動量詞“次”的惟一用例：[11]劉道朔坐犯七次偷，依法測立，首尾二日而款。（沈仲由文，《全陳文》卷17），劉先生所列舉的這個用例被后來研究量詞的學者們視為動量詞“次”的最早用例，并且只要涉及到動量詞“次”的來源問題，人們一般都會引用這個例子。可是我們在《陳書·儒林·沈洙》中發(fā)現(xiàn)了記載同一件事的一段話，現(xiàn)將《全陳文》和《二十五史·陳書》中的兩段記錄皆抄錄如下：

《全陳文》：[12]別制已后，有壽羽兒一人，坐殺壽慧，劉磊渴等八人坐偷馬仗，家口渡北，依法測之，限訖不款。劉道朔坐犯七次偷，依法測立，首尾二日而款。

《二十五史·陳書》：[13]別制已后，有壽羽兒一人，坐殺壽慧，劉磊渴等八人坐偷馬仗，家口渡北，依法測之，限訖不款。劉道朔坐犯七改偷，依法測立，首尾二日而款。

經(jīng)過比較，可以看到，兩書在記錄同一件事時只有一個地方用字不一樣：《全陳文》寫作“次”而《二十五史》寫作“改”。另外，我們還發(fā)現(xiàn)另一作品——《冊府元龜·刑法部》中將它寫作“叚”：[14]

別制已后，有壽羽兒一人，坐殺壽慧，劉磊渴等八人坐偷馬伏家口渡北，依法測之，限訖不欵。劉道朔坐犯七叚偷，依法測立，首尾二日而欵。

三處記載，三處異文，究竟孰是孰非，目前我們暫無法考證。但是它們的存在至少說明了這樣一個事實：三書所記載的是有關陳朝法制的同一歷史事實，記錄這一歷史事實的源文中被后人寫作“次”、“改”、“叚”的這個字，形體或者相近或者不太好確定，故后人引用時容易寫錯。這也就是說，劉世儒先生所舉用例中的“次”不一定就是動量詞“次”，它有可能是另外一個詞。

第二，從句法位置來看，“次”在“坐犯七次偷”中位于動詞和賓語之間，這樣說來，漢語動量詞位于動賓之間這種格式至晚應在南北朝時期就已出現(xiàn)，這與漢語動量詞的歷史發(fā)展規(guī)律不太相符。據(jù)石毓智等先生研究，宋以前沒有“動詞+時間詞（包括行為次數(shù)詞和延續(xù)時間詞）+賓語”的用法，即宋以前沒有“看了十幾年書”或者“去了一次北京”之類的用法；元、明、清時期，次數(shù)時間詞的這種用法仍然很難見到。[15]雖然根據(jù)我們對漢語動量詞的考察，漢語動量詞位于動賓之間這種格式出現(xiàn)的時間比石先生等所說的時間要早些，但也沒有早到南北朝時期。我們所能搜集到的漢語動量詞的這種句法位置最早出現(xiàn)于唐代，如“月照何年樹，花逢幾遍人”（盧綸《題興善寺后池》），當時這種用例還頗為少見。而動量詞“次”出現(xiàn)于動賓之間的用法直到元代始有零星出現(xiàn)，如《元典章·刑部》卷十一：“近據(jù)來呈，審斷南北兩城兵馬司等處囚徒內(nèi)，有作過一十余次強竊盜賊”。總之，無論是從漢語動量詞句法位置發(fā)展的普遍規(guī)律來看，還是從動量詞“次”自身發(fā)展的語言事實來看，“犯七次偷”中“次”作為動量詞出現(xiàn)于南北朝時期的可能性都不大。這進一步說明了“位次”說的最早用例不太可靠。

我們在搜集語料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動量詞“次”可能是由“按順序敘事，居于前項之后的稱次”這一意義發(fā)展而來的（《說文》：“次，不前不精也。”徐鍇系傳：“不前，是次於上也。不精，是其次也”）。[16]先看下面的用例：

（1） 先置健夫，次置中者，后置劣者。（吳·支謙譯《撰集百緣經(jīng)》卷第一）

（2） 意欲渡牛至彼岸，先觀察深淺之處。前渡極盛力牛至彼岸，次渡中流之牛，不肥不瘦，亦得渡至彼岸。次渡極羸者，亦渡無他。（東晉·瞿曇僧伽提婆譯《增壹阿含經(jīng)》卷第三十九）

例（1）用“先”、“次”、“后”標明敘事的順序，例（2）用“前”“次”、“次”標明敘事的順序。“次”的這種用法在一定程度上含有“次序、順序”的意味。但并不等同于“次序”義，試比較：“鼓三通鳴，大小戰(zhàn)船以次發(fā)。”（漢·曹操《船戰(zhàn)令》）

有時候，在“次”前再加上表明敘事順序的數(shù)詞，如：

（3） 先度釋迦遺法中弟子、出家人及受三歸五戒八齋法供養(yǎng)三寶者，第二、第三次度有緣者。（東晉·沙門釋《高僧法顯傳》）

（4） 初明如是也。……。若無聞者，未必可信，是以第二次言我聞。……。若說無時節(jié)，亦未必可信，故第三次明一時也。……。若是天魔外道余人說者，未必可信，故第四次明能說之人是佛婆伽婆所說，故所以可信也。……若說無方所，亦未必可信，是故第五次明說經(jīng)之處在舍婆提城給孤獨園也。 (元魏·菩提流支譯《金剛仙論》卷第一)

（5） 先觀無常想。先觀麁，后觀細也。從遠離常慢下，第二次修苦想也。從非我我所者下，第三次觀無我想也。從智者觀無我已以下，第四次觀厭離食想也。從具足如是四想下，第五次修世間不可樂想也。又從有智之人已修世間不可樂想下，第六次修死想也。（梁·寶亮等集《大般涅槃經(jīng)集解》卷第六十九）

在以上這類用法中，本身有“先”、“第二”、“第三”等詞語明確標明敘事的先后順序，“次”在其中標明“居于前項之后”義明顯減弱。尤其當所敘述的是同一種動作時，其“居于前項之后”義就幾乎感覺不到，而有點像是表示動作次數(shù)的動量詞了，如例(3)就被王紹新先生當作泛表一般動作次數(shù)的動量詞。[17]

“數(shù)詞+次+動詞”這樣一種表達形式為“次”語法化為動量詞提供了適當?shù)木浞ɑA。尤其是當“數(shù)詞+次”重復用來修飾同一種動作時，這同一動作發(fā)生的先后順序已經(jīng)變得不再重要，而該動作發(fā)生的次數(shù)則成了人們關注的信息焦點。由此看來，這種信息傳達形式中的“次”很容易語法化為表示動作次數(shù)的單位詞。以上用例（3）等是這種表達形式的較早例子，魏晉南北朝至隋朝時期，“次”的這種用法還有不少。下面再舉兩個用例：

（6） 今先料揀第一事修發(fā)禪不定，……第二次料揀理修發(fā)禪不定，……第三次料揀事理個發(fā)禪不定，……第四次料揀非事非理發(fā)禪不定，……。（隋·天臺智者大師說《釋禪波羅蜜次第法門》卷第三之下）

（7） 此下第二遣使問疾，就文為二。第一前命聲聞。第二次命菩薩，問：“聲聞菩薩，并皆不堪，佛何故命？”答：“凡有四義……是故不任詣彼問疾。”不堪有三，標釋已竟，今總結也。佛告大迦葉：“汝行詣維摩詰問疾。”第三次命迦葉，問：“迦葉既為上座，何不前命？”答：“……是故不任詣彼問疾。”不堪有三，標釋竟，今總結也。佛告須菩提：“汝行詣維摩詰問疾。”此第四命須菩提，……。此第五次命富樓那，……。此第六次命旃延，……。此第七次命那律，……。此第八次命波羅。……此第九次命羅睺羅，……。（隋·吉藏《維摩經(jīng)義疏》卷第三）

例（6）中“數(shù)詞+次”修飾同一種動作“料揀”；例（7）中，同樣是遣使問疾這一件事，先派遣聲聞去，第二次派遣菩薩去，第三次派遣迦葉去，……可是一個推一個，所以一共派遣了九人次。從“命令”這個動作來說，它一共發(fā)生了九次。所以從句意上來看，這里的“次”已有表示動作次數(shù)的意味兒。

雖然例（3）～（7）中的“次”還不能算是真正意義上的動量詞，但是我們認為“次”有可能就是在這類用法中虛化為動量詞的。理由主要如下：第一，從詞義發(fā)展的角度來看，動量詞“次”最開始是用來稱量言說類動詞，如我們前文所引唐代用例中的“論諍”、“叫問”。而我們所推測的源義“敘事時后項對前項之稱”正與言說行為有關。這與詞義發(fā)展的規(guī)律是一致的。第二，從詞匯發(fā)生語法化的動因來看，“次要位置固化”是導致詞語發(fā)生語法化的最重要的動因之一。以上用法中“次”的“標明順序”義已完全弱化，也就是說“次”在這類用法中已退處于更為次要的語義位置上，這就有利于它“將這一位置上的虛化特征吸收到詞義中去”，[18]從而進一步虛化為表示動作次數(shù)的單位詞。第三，從句法位置來看，“數(shù)詞+次+動詞”這樣一種表達形式，為動量詞“次”的產(chǎn)生提供了合適的句法環(huán)境，同時為這種結構形式重新分析的發(fā)生提供了可能性：當其中的“次”表示“居于前項之后”義時，它是“數(shù)詞+（次+動詞）”的結構形式，當其中的“次”表示動作發(fā)生的次數(shù)時，它就重新分析為“（數(shù)詞+次）+動詞”的結構形式。所以動量詞“次”來源于這類用法與語言發(fā)展的一般性規(guī)律是一致的。第四，從句法功能來看，以上“數(shù)詞+次+動詞”用法中“次”位于動詞前面作狀語，而動量詞“次”早期階段的用法正是用在動詞前面作狀語，這與語言發(fā)展的漸進性規(guī)律是一致的。

鑒于以上語言事實和理論，我們認為動量詞“次”當由“敘事時，居于前項之后的稱次”義發(fā)展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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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仝瑞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