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振鋒 筆名不然,字省三。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金堆城書畫家協會副主席。曾就讀于中國書法函授大學書法系與河南書法函授院研修生班。作品曾入選.新人展、中青展、楹聯展、行草書展等國家大展,《書法導報》、《中國書畫報》、《書法博覽》、《書藝》等十數家刊物發表書學論文十多萬字,論文《心靈的選擇》獲全國隸書研討會一等獎。
傅周海先生
傅周海(1938-1998),浙江蕭山人。生前系江西省書協副主席,工藝美術大師。
傅周海先生離我們遠去已七個年頭了。七年里,那一份對先生的崇敬與緬懷,那一種對一位杰出藝術家和良師的痛惜與哀婉,始終郁結心頭,擁堵著無以排解。這深埋的傷痛,外人哪知耶?我曾多次想用這支拙筆寫下這種心情,記下曾經的故事,但一次次又都放下,因為我仍無法穿越那一道心結。我試圖讓歲月的沉淀,使這份塵封的情感更加清晰明亮起來,然而,也太漫長了,七年啊!
蒼天不憫。傅先生是1998年10月15日在陜西渭南去世的。那一次,他到華山來,是我去咸陽機場接站的。返回華山的一路中,他給我講了許多,話題都圍繞著書法。有他對時下書壇發展的個人判斷和看法,也有對一個還在山里苦苦掙扎的青年書法家的鞭策與期許,真知灼見,語重心長,真誠懇切,絕沒有時下某些名家的扎勢擺譜和虛與委蛇。至今,每當念起,總有一股暖流涌上心田。在華山的幾天活動過后,我們分手了,我得回我的大山里去。記得那天,我幾次和他握別,他又幾次召回我,千叮嚀,萬囑咐,其情依依,不忍讓我離去。我是個重情感的人,回到山中,一夜未眠。孰料,次日中午接到友人電話,先生卻在渭南訪友期間突發腦溢血而溘然長辭。昨日的握別,一夜間竟成永訣!我恨我一個小小的中學教師,無力為先生做一件足以慰藉靈魂的事情,只是憑我的一腔赤誠,連夜趕往渭南,并草擬了一副挽聯敬獻于先生靈前,以寄哀思:“神傷何之跨鶴西山歸上界;痛惜斯藝啼鵑清夜悼先生。”作為陜西的一名后學,我一向仰重傅先生。傅先生英年早逝,我知道這是當代中國書畫界的重大損失,更是家人與晚輩后學的大不幸。返回金堆城后,我一直承受著巨大的精神壓力,后悔我因對先生身體狀況的不甚了解而替人冒昧地邀請了先生前來參加那次“華山杯”評選活動,盡管從道理上說這是人生的無常,但從情感上我至今仍無法原諒自己。當然,我為我的過錯也付出了無法挽回的代價,包括來自方方面面的埋怨、惱怒、指責,甚至于心身的損失。我知道,只有默默地承受這一切,再無以報答傅先生于我的知遇之恩。那以后,我開始失眠,開始頭痛。我知道,按我的鄉俗,這一切都是先生的“問候”,我相信先生在天之靈一定是對我的表現不能滿意。我不能再垮下去,我決意用對書法藝術的真誠來寄托對先生的哀思。而且,我的心跡也一定要說與先生。一個月后,在一個山風冷森的深秋之夜,大山里的一個十字路口上,我燃起一堆紙錢,雙膝跪地呼喚著先生,請求他的原諒,也呼喚先生的保佑,更敞開心扉地講我的心事。當我雙手合十,為他作揖時,一股旋風揭起紙塵扶搖升空。靜靜的大山里,還有懸在東山上的那一彎細月。
七年里,我一直在追憶著與這位以書畫為時人所重,以人品高尚、獎掖后學為我輩楷范的先生。認識他,和他有過一段交往,是我人生的緣分,也是我從藝路上值得珍貴的記憶。1995年國慶節的時候,有一個書畫展覽在南昌展出。開幕式那天,我們請了包括傅先生在內的南昌書畫界的許多朋友。傅先生一向怕熱鬧,他避開隆重的開幕式來到展廳觀看我們的展覽。在展廳,也許因了我們彼此的神交,他認出了我,我也認出了他。我們相約次日去看望他。10月2日晚,我們一行七八人來到傅先生處拜訪他。當我走進他的書房,我至今都說不清幾個月前我夢中的情景竟呈現在眼前的原因。書架上那一排深藍色精裝的《中國美術全集》,頂端那塊嵌在雕花底座上的巴林雞血石原料,那張幾案,以及坐在小方凳上衣裝楚楚儀表堂堂有著道骨仙風的先生,一切都那么熟悉,那么親和。我并不迷信,但那一刻的確震驚這奇妙的重合與相遇。我們聽他講了許多,也看了他許多字畫,包括他的一些寫生山水。然后,他給每人寫了一張字。我當時求學心切,很冒失地索到一張先生在毛邊紙上臨寫的王羲之信札。這張骨力勁健、用筆精到、形神俱佳的臨作,這張沒有先生署名卻極有收藏價值的大作,現在就在我的手邊。可以說,是它,改變了我的書寫習慣,也在某種程度上改造了我的藝術追求,同樣,也影響了我的藝術觀。在這以前,我遍臨古帖而不得法,被世風所惑而書藝難進,正陷入徘徊彷徨的苦痛之中。聽先生一夜長談,猶如醍醐灌頂,頓時神志清醒,興奮不已。是年夏,傅先生應邀赴金堆城講學,我又在秦嶺的大山里,親聆先生教誨,親見先生示范,并陪先生登上西岳華山,看華山之云起云落,聽西岳之豪雨傾盆,伴隨著松濤聲聲如萬馬齊奔。那松濤與笑語的和鳴,至今仍猶在耳。那白云與佛聲的纏綿,至今仍在心頭集結。先生純潔的藝術風范一如太華頂上的高天流云,一直流淌在我的血脈里,成為我生命中的有機部分。
那一次金堆講學,我集中用了暑假的幾天時間整理了先生的錄音稿寄給他,后來收入黃君主編的《傅周海論藝筆記》。每讀這篇講稿,我都有新的收獲。在此,我愿意摘錄數語,以饗同好:
“書畫是要經過長期修煉的,像修佛道一樣。中國文化是慢慢地讓你品,像喝茶,而不是咖啡,也不是可口可樂,一下子給你一個刺激。”——這是對中國文化深悟之后的心得,況且這正是書法界全國“好色”的時期。
“技法是主要的,但不是重要的。比如,一個人要登樓,要有登樓的梯子。沒有梯子上不了樓。樓梯不牢,要斷掉,把人摔死了。但一個人一輩子不能老是加固,做樓梯而忘記了登樓。目的是上樓,做樓梯只是手段。”——這是有關技術與藝術關系的最平實樸素的闡釋。
關于書法的線條,他有一個生動的比喻,他說:“如果你寫草書,一個水桶裝滿了水,裝有一條鱔魚,它在水中是空間中的運動。而一條鱔魚在地上,也在動,它在平面上動。所以,好的草書是三維空間中的動,而不好的則如地上的鱔魚,是二維空間的動,讀張旭《古詩四帖》就會有深刻的體驗。”他還說“真正能成佛的是最平常的,心即是佛,是一摸就到,一聽就懂的。”
在此,我還想將他與我1998年9月9日夜間電話中給我談的幾個問題,根據日記抄錄出來:“一、走正路——要耐住寂寞。理論與實踐同行。實踐,主要是書法線條的錘煉;二、‘形式主義’是短命的。某些人要抽掉中國書法文化的靈魂,沒有前途;三、‘形式’,也就是書法形質上的追求,只是骨框。沒有血肉,沒有魂魄,便沒有生命。書法是人心靈的外化,是生命的外在形式。書法的高下,重要的是表達生命的質感即人的修養作為;四、生命的艱難于藝術不無好處。如果你過得太過安逸,也許也就完了。歷史上的大藝術家都是耐得寂寞與清貧的。清貧有時反而是成就一個藝術人才的必由之路,因為,人在苦難中會有更多的思考。”
關注書法的人都知道,傅先生師從馬一浮和陸儼少。馬一浮是一代大儒,學貫中西,與先生有世交。先生幼時得其親炙。后在浙江美院求學時師從陸儼少學畫學書,更是藝壇一段佳話。時人多看傅先生字如乃師,是有道理的。從氣脈上看,傅與陸,都尚平淡自然,外柔內剛,線條樸厚,筆法多變,但兩相較之,在點畫、結字、行氣上二者又有諸多不同。陸書老邁,筆墨精妙,從容不迫,爐火純青似深山老道;而傅書則熟中見生,騰挪互讓,點、線、面隨心所欲地鋪陳更像一位武林高手。前者,使藝術臻達輝煌而后魂歸道山,而后者則在登攀高峰的途中,赍志而沒。然而,這種比較也許是殘酷的。但讓人感到最殘酷的是在傅周海去世的幾年中人們的失憶,一種集體的失憶。我不知道,難道在書法界,人一走,茶就涼么?
這是丙戌春節萬家燈火,歡天喜地的日子。而我只有在我的萬廬里,點燃起我的一炷心香,遙望南天,默默地寫下這篇小文,聊寄哀思。我想,藝術家通過藝術而使生命得以延續,傅周海先生必是活于中國人的文化記憶里的。阿彌陀佛!
楊運昌先生
鄉賢楊運昌先生,字林興(1918-2001),是我的家鄉——古洛州聞名遐邇的畫家。先生仙逝已越五載,每當回憶起先生的音容笑貌、人品修為以及與我相交之點點滴滴,總讓人在哀痛之余生出許多遐思。
我是生長在大山里的孩子。小時候,在高高的山頂上放牛,常頭戴著藍天白云,披著萬丈陽光,而身下半山腰有時會突起云潮,電閃雷鳴,豪雨如注。大雨滂沱之下的那個小村子就是我的家。如今,城里人聽這種描述往往以為我在“作秀”,其實,這種“詩意”卻是今天才感受到的,它所蘊涵的生命苦澀也只有生于斯長于斯的人才能真正體會得到。在這里說這些話,就是想從內心里感謝一個影響了我的人,那人便是楊運昌先生。
20世紀60年代初,楊先生正值盛年。他到我們那個小村里搞人口普查。那時我六七歲吧。當時我在村里是有名的早慧的孩子,“乖乖娃”是誰都“稀罕”著的。楊先生也不例外,他喜歡我。我現在能記得的是,他為我家的中堂上畫了《古松老鷹圖》。那畫面上的古松,蒼雄勁健,鐵骨錚錚,宛如虬龍的枝干上,蹲著一只待飛的雄鷹。因為這畫掛了許多年,在我長大以后,才知道了些先生此畫的寓意。記得我的母親用麥秸稈兒編的漂亮精致的鳳凰、啄木鳥和蟈蟈籠子回贈了先生,以表謝忱。這是我所受到的最早的美術教育,同時也使我懂得了藝術家在人們心中所受的尊重,我的家鄉重視文化,盡管他們的生活過得艱難。這在我幼小的心田里,播下了藝術的種子。楊先生和我的父母,包括我本人也都期許著這種子有一天會生長,會發芽。
我上中學了。我的同班同學彩燕,是先生的小女兒。我一直期待著先生的教誨。但命運陰差陽錯,卻未能如愿。到了20世紀80年代末,我還在大山里積年累月地重復著我的營生:“教外國文,寫中國字”。而此時的楊先生已是七十開外的老人了。某一日,楊先生從六七十里外的一個小鎮上背著一大書包書步行來到我所在的金堆城找我。這意外的相遇,使我受寵若驚。問明原因,原來先生是想通過我替他銷售一些他千辛萬苦才得以由陜西人民美術出版社出版的《蘭竹技法》。我很感動,也很感激他的信任。當即留他住在我只可容膝的小屋里。白天,我去上課,他或在屋里支起飯桌鋪開宣紙畫幾張畫,或到山上去采那別具韻致的金線野菊,我知道在大山里賞秋那一定是先生所樂意的。晚上我陪先生漫步在文峪河邊,話題也常開放到宏觀宇宙、人文藝術、生存生命,微觀到書畫藝術中的筆墨技法、情趣韻致等等,信馬由韁,一任思緒馳騁。先生是訥于言而敏于行的謙謙君子,而我那時血氣正旺,常吐狂言,放浪不拘,先生也只是笑笑,并不計較。老少之間這種毫無芥蒂、也不掩飾的親如父子的漫思暢敘,在我真是倍感甘甜的,至今仍記憶如昨。
楊先生一生酷愛竹之虛懷,蘭之幽雅。幼時師從嚴際芳,后在20世紀四五十年代就學西安,與趙望云、陳堯廷、侯又可、黎雄才、方濟眾過從甚密。此后,又與石魯、陳之中、康師堯先生相結交,刻苦磨煉,藝事日進。1989年在葉堅等先生的鼎力支持下,出版了他的《蘭竹技法》,首次刊行5000冊,后陜西人民美術出版社一印再印,暢銷全國。而先生當時因為退休賦閑,生活拮據,由作者包銷的部分卻要由一個七旬老翁一本本一包包送交友人代銷。我心何忍?然先生卻并不在乎,樂而忘憂,其精神實令人感佩。退休爾后的先生仍懷有一顆詩心,優雅而高潔。他在房前植竹,屋后種蘭,過起了傳統文人的悠閑生活。有一次,他騎著舊自行車,扛著镢頭到蘭草河畔的山澗里去采蘭花,不知跌了多少跤。回來的路上還遇上大雨,還遇了山洪。只有那種對生活充滿希望,對生命深懷感激的人才會有如此情懷。先生在一首題詩中寫道:“移植靈根水石旁,不隨桃李斗春光。天生一種悠閑態,空谷無人也自香。”方濟眾先生曾為他的《蘭竹技法》一書題詩兩首。其一是,“攀藤扶葛不計程,絕壁登臨汗雨身。重林深處群蘭翠,一路幽香欲醉人。”此為先生采蘭之寫照,也是其藝術人生的寫照。其二是:“翠竹樓前雨未休,新篁一夜過人頭。江淮自古多佳壤,綠遍川原是徽州。”我不知方先生詩是否借用他人的句子,古洛州雖不是江淮和徽州,但詩意是明確的,其中對楊先生的嘉許溢于言表,我們也不難從中照見楊先生的胸次襟懷。楊先生畫蘭,清峻瀟灑,尤以寫花為極致。先生寫竹,則喜勁節凌云之勢,而以雨竹為之最。此外,先生善畫梅、菊,也愛寫山水,雖語匯為傳統文人法式,但能自成文雅清正一格立于藝林殊為不易。古人論書,閑適者字逸。移評先生書畫,合適。
先生還曾贈我一隸書條幅,“立愚公移山之志,用磨穿鐵硯之功,持川流不息之恒,古今有焉者無不若是。”先生對后學的獎掖與鞭策,我終不能忘懷。回想起來,十多年里,我能在書道一途孜孜以求,不敢稍自放逸,是與先生的鼓勵分不開的。我永忘不了那大山里的漫思與長談,甚至在我有所倦怠之時,腦海里都會浮現起他那雙深邃而又期許的眼睛。如果說,我今天還能有一點成績的話,我相信,九天佛國的先生同樣還會報以欣賞的目光,因為我永遠是他呵護的孩子。
從事藝術,其實就是讓自己的精神走上不歸之路。先生去矣,我輩仍要前行。盡管我與先生相處的時日不多,但他的藝術精神將永遠會成為我前行的動力資源。我感激他。
陳老少默先生
陳澤秦(1914-2006),字少默,陜西安康人。早年畢業于西北大學,新中國成立后曾在西北軍政委員會文化部、西安工業學院就職。長書法篆刻及文物書畫鑒定。1979年與同仁創建終南印社,1980年任陜西省書協副主席。陜西省文史館員、西安市文史館館員。
“長安三老”,說的是陜西的三位書法老人:劉自櫝、衛俊秀、陳少默。如今,陳少默是碩果僅存的一位。他的高足趙熊先生提議我寫寫陳老,其實我早有打算。只是諸事叢脞,心躁不寧,未能落筆。近日,因病小憩,得以記下如下文字。為了敘述方便,分為二題。
我對默翁書法的認識
陳老,名為澤秦,字少默,號默翁。1914年生于長安望族。默翁早年專修中國文學,是西北大學1940年的畢業生。畢業后曾從事文書、文物及教學工作。因喜書畫收藏,所覽豐厚,目力輒高。“文革”后,受聘于文物部門,專事鑒定,清退抄家字畫時,使眾多“文革”受害者存物璧還。先生五六歲時隨族祖習字,于顏體著力最多。始臨《多寶塔》,后又習《元次山》《東方畫贊》《麻姑仙壇記》等。唐以降的書法家,默翁尤喜何子貞、翁同和。70歲前,默翁主要以行書面世,書風以顏體為基,兼取何紹基自然流宕之長。70歲前后,默翁興趣移歸隸書,入手《張遷碑》,尚漢隸高古峻奇之風。其后,于《石門頌》《西峽頌》《華山碑》兼收并蓄,并大膽加入繆篆筆法與結體,汲古求變,自出機杼。先生喜用雞毫,80歲而后,以其自家法式,為行為篆,其體貌生中見熟,其格調高古邁俗。于今,雖九十而邁,仍能筆耕不輟,其筆力健朗,氣韻飽滿,精神彌漫,為世之所稀者也。
以我淺見,默翁書法的意義,主要表現在以下:
傳承與出新。藝術傳承是藝術得以延衍繼續的“常態”,而出新則是藝術借以流變發展的“變數”。“守常而知變”,是一個藝術家成熟的表現,也是其在書法史上賴以安身立命之所在。默翁曾說聰明人要寫聰明字。其實,這種智慧同樣也體現在他學書的取法過程中。陳老早歲沉淫顏真卿最久,中道則通過取徑何紹基、翁同和而直取顏真卿真髓。晚年,陳老執迷于“篆隸筆意”之抉微,而自成家數。
資料顯示,何紹基“初從顏清臣問津,集數十年功力,探源篆隸,入神化境”。中年對《爭座位》用功尤甚,能得神似,又于《張黑女》刻骨銘心,矜為枕中之物,57歲后才將主要精力轉移到隸書上。最耐人玩味的是,默翁與他所崇拜的何紹基之間有著怎樣的關聯,竟然在學書路徑上也如出一轍!更有意思的是,何紹基晚歲傾心力于隸書20年,而默翁即使70歲才移歸隸書,如今也已20年了。所不同的是,何氏在隸書上的成就終沒有超過他的行書,而默翁晚年隸書幾成為他書法的代名詞,與其他書體較之,還數隸書成就最高。詳加描述,何紹基晚年的隸書,“將數十年學書經驗貫注其中,臨寫漢碑重其風神韻致,在把握住用筆的凝重蒼厚和字形的方正端莊以后,則全以已意書之,運筆加入頓挫戰抖動作,用墨選擇濃濕豐腴特點,放筆直書,大氣雍容”(劉恒《中國書法史·清代卷》P207)。而默翁同樣將數十年學書經驗貫注其中,但他對漢隸的取法則是“遺貌取神”的,用筆中參入繆篆筆法凝練宕逸,結字則篆隸絞合并用,隨意賦形,而用墨則枯淡濃濕,自成音韻。加之默翁性情灑脫,心無掛礙,往往走筆快捷,常得意外之趣。所以,讀默翁書總覺有新意,不論巨制抑或小幅,既靈動飄逸又沉穩厚重,神完而氣足。潘受先生認為默翁“以篆筆作隸,而以行書之氣出之”,可謂的評。
書寫性與裝飾性。書法的書寫性是書法作為藝術綿延的命脈,因為書寫性是將書法形式與主體心靈直接對接的媒介。徐利明先生曾就“篆隸筆意”與四百年書法流變進行過專題研究,他認為書法的外形式——幅式與材料與書法內形式(篆隸筆意)的融合開啟了明代后期浪漫主義帖學書風,并成為清代碑學興起的審美基礎。徐利明此項研究的最大成果就是揭示了書法書寫性中“篆隸筆意”對書風形成的作用。就默翁個體而言,他的創作觀念和表現途徑恰恰是在書法書寫性“篆隸筆意”中找到了他的立足點,這一點在他的行書中表現得最為突出。默翁書法中常出現斑駁曲折扭結苦澀的點畫,極富裝飾性,尤其隸書中的蠶頭雁尾。那些在何紹基書法中出現的戰筆抖動的奇怪線條在默翁書法中卻成為一種標志或符號,甚至將其強化到任何一個點畫。這也許過了,但“病蚌成珠”,陳少默就是如此!但你如果細心考察,這位書法老人其實不易。默翁作書,寫行寫隸,皆以雞毫為之。這種筆毫極軟,彈性很差,又不易團聚,最難駕馭。但默翁卻駕輕就熟,游刃有余。何紹基用羊毫、回腕法強化其書法個性,而默翁用雞毫,苦心孤詣,也是同一個目的。尤其值得稱道的是默翁書法水墨交融極妙,能將工具材料與書寫性整合得如此渾化無跡者,真乃高手。
意趣與格調。“書之妙道,神采為上,形質次之,兼之者方可紹于古人”。王僧虔的這段話統領了中國書法的審美觀,在書法中以神采氣韻為重已是千百年來人們的一個無需論證的常識性問題。沈括《夢溪筆談》中也說:“書畫之妙,當以神會,難可以形器求也。……得心應手,意到便成;故造理入神,迥得天意,此難可與俗人論也。”書法歷來被認為是存在品第層次的,而最終取決于作品意趣的雅俗與格調的高低。其神采與形質兼備者從來都能得到廣泛的文化認同,也即王僧虔的“方可紹于古人”。“紹”即繼承,傳承了古人的文化血脈,也便是“難可與俗人論也”的高妙之作了。觀默翁書法,尤其應以目鑒為準,看印刷品不免讓人上當。他的書法若以意趣格調論,大致仍為方正一路,但因先生一生不博功名,是幫他處世則優游瀟灑,從容大度,心境寧和,一如閑云野鶴,因以常心作書,氣靜神凝,安詳自得,字里行間有仙氣拂拂出焉。讓人覺得有幾分遺世獨立的傲岸,有幾分野渡無人的荒寒,也有幾分采菊東籬的安閑。總之,他的書法是通往詩境的,是那種能讓人安詳踱步而致幽遠的詩意境界。
默翁儼如一尊佛
默翁是我一向心存敬仰的老一輩書法家。說來我與默翁有緣。與默翁的幾次交談,足以讓我享用終生。為了見證先生的為人,我錄幾則已往的日記作此題二,以饗讀者。
那年夏天,我到他家去約稿。那回,我們是為他準備了潤筆的。他讓我們入座后,即說明來意。當時,他已八十有七,但精神健朗,思維敏捷,談鋒尚健。因是公事,我提議將稿費先留下。他幽默地笑著說:“拿著吧,下周我寫成(指作品)后,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稍停他接著說:“我這把年齡像莊稼熟透了,說落就落。你早上留下錢,下午我要有三長兩短,公家事,你咋給人家交代?”原來,老人是在替我著想,他想的總是別人。回來后,我反復琢磨默翁這些話,我覺得只有一個深徹了人之生死大限的人才會如此坦蕩,如此直言不諱。他分明是一尊佛啊!
第二次拜見陳老,陳老給我講了書法,等于給我一個人上了大課。而且談到的恰恰是他喜歡的隸書。陳老說,學習隸書最好要將“三脈”合而用之。這三脈是:(1)廟堂書法。如《禮器》,如《華山碑》;(2)摩崖石刻,如《西峽頌》《石門頌》;(3)秦漢簡牘帛書。這三脈中,廟堂書法相對工整規范,法度謹嚴,而摩崖石刻則氣象宏大,質樸豪放,秦漢簡牘帛書古人不能得見,現代人才有此眼福,寫意的東西多。這三者誰結合得好,糅合得妙,誰就能成功。陳老說,隸書要用拙。寧拙勿巧,太巧則輕飄。拙而有力,但不能死。寫死了是匠人字,能寫活的是藝術家。隸書他談到來楚生。他認為來楚生了不起的地方就在隸書的書寫性上。他把簡書用活了。簡味的東西甚至影響到他的行草書。清代何紹基、伊秉綬、金農都好,大雅無俗,鄧石如俗,尤其他的隸與行草,基本不會寫草書。談話中,我因當時對隸書的用墨問題沒有解決好,就詢問用墨如何把握。陳老說,用墨其實是如何用水的問題,要看紙的性能,要靠實踐經驗的積累。最后,他笑笑地問我:“你說勤奮、學問、天才,對一個書家來說什么最重要?”我不假思索地說:“我覺得學問和天才都重要。”他說,書法家要多寫,多實踐,當然要勤奮。書法家要有學問,要有修養,還要多交流。古人說,“讀萬卷書,行萬里路”。但是,最根本的一條是要有天才,要有悟性。笨人一輩子都寫不好字。不知不覺間,快一個小時過去了,考慮到陳老的健康,我起身和老人告別。一路上,默翁的話都在耳邊回響。學書法要有悟性,聰明人用腦寫字,不就是“智性書寫”么?而如何開發“智性”不正是我們青年一輩要思考的么?
第三次,我與張鑒宇一起去看望陳老,那是“非典”過后的一天下午。當時我所在的陜西省美術博物館收藏了默翁的書法作品,我給他送去了收藏證和微不足道的酬金,陳老再三抵辭,不收酬金。在我們二人的勸說下,他不無調侃地說:“我這是名利雙收呀!”在一旁的我們都被老人家的高風亮節所感染。人到無求品自高。默翁曾說,別人未享之福,我享過,別人未受之罪,我受過,正負正好抵消。世事經多了,自然就把名利看淡了。這次談話,因為鑒宇和老人家是忘年交,關系很熟,我帶了照相機和陳老留了影,然后陪老人家聊天。默翁那天因為心情好,興致極高地為我們講了他的過去。我知道,陳老特殊的身世,很少給外人講的。最讓我難忘的是,當他講到他年輕時的讀書生活時,他毫無忌諱地給我們說:“其實那個時候我不愛學習,愛談戀愛。”說這話時,他滿臉洋溢著幸福。我們倆則忍俊不禁。那一份真誠,那一份自得,讓我們兩位年輕人一同分享,我們該是如何的幸運啊。
這僅僅是與默翁有限交往的幾個片斷。但這些生活中的片羽吉光,完全可以折射出默翁的人格魅力。他對名利的淡泊,對幸福的回味,對藝術的執著,對人生無常的深徹大悟,在在給人留下終生難忘的印象。在作此文時,我反復地端詳在陳老家與他的這張合影,那滿頭白發,那銀須白髭,那火炬般長長的壽眉,尤其是那慈祥而智慧的眼神,我不知該如何描述他,只想到了一個詞:“佛”!“見性成佛”,佛指涉一種境界,一種透亮著本心的光明境界。默翁當之。
長歌當哭。敬愛的默翁帶著他透亮的本心成“佛”去了。我送給他的挽聯上寫著“情動翰墨自成家式開新面;筆搖風云獨步高山勵后昆”。寫完,已是深夜。今晨,當我再一次站在默翁遺像前,看到的是他那一絲憨態的笑。我默默地說了一句:“你老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