彥火 原名潘耀明,福建南安人。美國紐約大學文學碩士。歷任香港《正午報》編輯,《風光畫報》督印人,香港《海洋文藝》雜志執行編輯,三聯書店副總編輯,明報出版社、明窗出版社及《明報月刊》總編輯,香港作家聯合會副會長等職。著有作品集《中國名勝紀游》、《楓樺集》、《海外華人作家掠影》、《當代中國作家風貌正篇》等。
返回紐約的過客
哈佛大學燕京學社邀請我參加“傳媒與文化中國”研討會,我一口答應。其實我之去哈佛,只是表面的理由。我主要想順道去重溫表達二十年的紐約風情。
和紐約人談起紐約,他會很持平、又帶點自豪地說:紐約有極好的一面,也有極壞的一面。
極好的一面,指紐約的文化藝術,如歌劇、繪畫、音樂,都是世界第一流。換言之,紐約已成為西方藝術中心,很多嶄新(前衛)藝術思潮都是在格林威治村的小酒吧產生的。現代紐約在這方面成就可以睥睨世界,與巴黎媲美,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我在紐約前后呆了兩年,那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在紐約大學念了一個出版管理和雜志學的文憑。
紐約大學主樓就是在華盛頓廣場,這一帶可以說是集紐約極好和極壞的大成。
紐約大學是文化藝術的重鎮,是培養電影、藝術、出版與傳媒的精英的搖籃。旁邊的格林威治村,像巴黎的拉丁區,有不少電影院、小酒吧、小畫廊、書店。
林立的小酒吧,不光是喝酒作樂的地方,往往是文化人、藝術工作者、大小作家、詩人出沒的地方。
每天夜幕低垂之后,小酒吧便擠滿人群,上至衣香鬢影的紳士淑女,下至落魄的文人,濟濟一堂。酒吧除了爵士樂表演,往往有名不經傳的詩人上臺去朗誦一段新詩作,或文化人發表堂而皇之的演說,或好事之徒上臺說一、二段打諢插科的葷笑話,惹得哄堂大笑。反正這是一個絕對自由、可以完全釋懷的小天地。
在混沌而重濁的汗濕味氤氳中,還有兜售自己打印的小詩集或作品之類的東西,不一而足。不管你說什么、做什么,甚至離經背道的話題,沒有人干涉你,體現一種小天地卻可包容蕓蕓眾生的恢宏襟懷。
華盛頓廣場入夜后也有不少街頭音樂家表演和街頭畫家為過路行人畫人像,其中夾雜不少來自中國的年輕畫家,每幅畫售價由二十美元到二十五美元不等。還有妙齡的吉卜賽女郎擺地攤,為人占卜。
華盛頓廣場還是毒販出沒的地方,不少黑人、南美洲裔青少年,向學生和路人兜售大麻、可卡因等毒品,如入無人之地,罕見有警察干涉。當然還有醉貓和衣不蔽體的流浪漢的出沒。某次一位女性朋友從外地來看望我,穿過華盛頓廣場時,被嚇得花容失色,因為一位流浪漢當著她的面前敞開褲襠小便。她說起猶有余悸。她呢喃道,為什么一家名聲那么好的大學會變成亂七八糟的地方,我只好告訴她,這就是紐約。
說起極好一面的紐約,還有一流的歌劇,特別優待學生,只需付半價或更低的票價。還有蘇豪區的畫廊和露天咖啡館。試想一想,呷一杯香馥的咖啡,瀏覽櫥窗不同流派的畫作和雕塑,不啻是一椿賞心樂事。
那個年代,我住在皇后街與弗拉盛之間的小西班牙區的地方。那天與在《星島日報》當總編輯的關文亮兄通了電話,他說這一帶從皇后街到弗拉盛已發展成為嶄新繁華的大唐人區,以前市區的唐人街已沒落了。他說紐約變化真是大!他過去在《華僑日報》當總編輯,也換了幾個工作,最后還是情歸傳媒,所謂草木全非,人面依然。
我正是急于從二十年前的時光隧道返回今天紐約的過客。
擺不脫惡夢的強者
金庸《天龍八部》的個別章節,出現在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的高中《語文讀本》,引起內地教育界頗多爭議。有學者認為,《天龍八部》的內容“虛化、不真實”,小說的血腥打殺場面和飄渺的愛情描寫……等,對青少年的心理和行為會有誤導云云。
過去,金庸武俠小說中,因《射雕英雄傳》所傳達的愛國信念,被公認對青少年有正面教育作用,較早已被內地及香港當作課外讀物。所以金庸自己對傳媒表示,選擇《射雕英雄傳》的章節作為中學課文,較目前內地教科書摘錄《天龍八部》的第四十一回,以打斗為主的段落更為適合。
至于《天龍八部》,則是金庸武俠小說中人物最多、情節變化極大,也是最沉重、最慘酷、最宿命的讀物。主角喬峰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風骨錚錚,光明磊落,既不為名利、權勢所動,更不沉迷美色,練了一身好武功,打遍天下無敵手,但是,這樣響當當的人物,卻倍受命運的拔弄,一直交上厄運,最終要付出性命和鮮血的代價,才能在因果業報中得以徹底解脫。
每次讀《天龍八部》,都令人透不過氣來,它與希臘的悲劇一樣,端的是劇力萬鈞,寓意深刻,讀后令人心情久久不能平伏。
魯迅曾一語道破了悲喜劇的玄機,他在《再論雷峰塔的倒塌》一文中指出:“悲劇將人生的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喜劇將那無價值的(東西)撕破給人看。”以喬峰這樣正義凜然的人物,卻與苦難和死亡結下不解之緣。他的一生滲透了苦汁,當他孤苦無援、不容于天下之際,遇到溫柔體貼和楚楚可人的阿朱,所謂天賜良緣,原以為可慰藉他的慘苦和無助的靈魂,卻被他錯手打死,使他悔恨終身。因為出于對阿朱深不可測的情義,他又要看顧阿紫這個小魔女,令他身心俱裂,內外交煎:“在這一場浩蕩無涯的惡業中,強者的掙扎,反越慘厲驚心。”(溫瑞安)喬峰正是這一位永遠擺不脫惡夢的強者。
“在悲劇的災難中,我們甚至拋棄了生存意志。在悲劇里,人生可怕的方面被展示給我們。我們看到了人類的悲哀,機運和謬誤的支配,正直的人的失敗,邪惡的人的勝利。因此,出現在我們眼前的,正好是與我們的愿望相反的那樣一種世界情況。”(叔本華)從《天龍八部》可以一窺與我們美好愿望倒置的乖離、在現實社會卻有跡可尋的人事,這種反差,令人內心感到忐忑不安和義憤難平。這正是成功文學作品的震撼力。
某次內地一位報刊記者訪問我,要我說出最喜歡的金庸武俠小說。我不假思索答道:《天龍八部》!他問我原因,我指出,《天龍八部》是給人一種心靈深層的強烈感受的小說,而不僅僅是激情。如讀后哭一場或笑一通,后者來得快也消失得早,前者卻令人刻骨銘心。
五四以來的大多現當代作品充滿了激情。抒情的味道很重,所謂深筆重彩寫天地,讀后也許很受感染,但眼淚與笑聲總是稍縱即逝的。金庸的《天龍八部》很有重量感,里面的主人公喬峰有著復雜的身世背景,有漢人傳統的道德觀念和契丹人豪邁粗獷的風范,有群族矛盾,有愛情交錯,恩義情仇,斬不斷、理還亂,十分復雜。
這部小說我看了好幾遍,每次看完后總有一種傷痛銘刻在心坎里,久久不能排除。套陳世驤的話說,這部小說的要目在楔子一章,作者把“冤孽與超度”發揮到了極致。我想,《天龍八部》可與世上任何一部名著相媲美!
作為讀者的我,覺得眼下有人把《天龍八部》章節列入教材,不僅不是缺失,反而具有獨到的眼光。
香港制造的黃霑
黃霑先生逝世,海內外傳媒稱他為“鬼才”填詞人,或“香港流行詞壇”教父,其實黃霑的才識是多方面的,他還是專權作家,為我們留下幾十部著作。
黃霑以寫隨筆雜文為主,這一方面的成就也是驕人的。這些文章記敘了他作為填詞人、廣告人、編劇的心路歷程,反映了他作為中國人所處的大時代種種感受,其中還包括他個人的喜怒哀樂。正因為黃霑是屬于自己的一片瑰麗的藝術天空,那里有流云、霞彩,麗日、陰雨,也有浪漫與激情,……所有這些,都一一顯現在他的筆下。
黃霑在填詞、作曲方面天稟過人,他的成就與他的后天努力是分不開的。他業余努力進修,傾力研究粵劇和粵語流行曲,并且拜在兩位蜚聲海內外的國學大師羅慷烈教授、饒宗頤教授門下,恩沾化雨,先后考取了碩士和博士學位。“名師出高徒”這句老話,在黃霑身上得到新的驗證。
黃霑從小熱愛文學,文學的根底頗深厚。他自稱文學使他拓寬視野,教曉了他幻想,所以他“從沒有后悔在校的時候選修文學來念。因為自覺精神領域,讓中外前賢的文學作品,擴闊了許多,令我生命的姿彩,增添不少。”(黃霑:《未夠不文集》,明窗出版社,下同。)
黃霑喜歡書,也愛讀書,理由很簡單,因為書籍是知識的源泉:“我愛書,只因我喜歡知識。”黃霑知識面廣泛,與他博覽群書有關。
縱觀黃霑的作品,不啻是一個“我手寫我心”的性情中人,他譜的詞、寫的文章都是坦蕩蕩的真情流露,所謂“心戚者則形為之動,情悲者則聲為之哀,此自然相應,不可得逃。”(《三國》稽康)
我們從黃霑自我答問的《作家你為何寫?》一文,也可找到注腳:
“為什么寫?為什么寫個不停?是不是心中的感覺,真的非公開不可?是不是真的認為自己的話,有益世道人心?非寫出來不行?”
“只知道自己真的想寫。一切都寫,赤裸坦誠的寫出來,對著世界,剖開胸腹,死而后已。
“為什么有這種自剖的需要?是什么原因,令你這樣?作家,你為什么?為什么寫個不停?不休不止地將一切化成文字,才開心,才滿意。為什么會這樣?掏出靈魂,讓世人覽閱。是什么令你有這樣需要?有這沖動?”(黃霑:《想到就寫》,明窗版社)
因此可知,黃霑許多作品都是剖白、掏心的肺腑之作,字里行間躍動著一顆灼灼的赤子之心,其感人之處也源于此。
黃霑的文章以“不文”見稱,其實,這只是表象,所謂嘻笑怒罵皆成章,他的“游戲之作”,可視作對中國傳統文化的逆反心態的體現,具有反諷作用。他也有很浪漫的一面,他向往”雨夜林中聽淅瀝”、“在大霧山風云里輕輕笑”……詩情畫意的境界。他自剖道:“黃霑表面上是狗男人一個,粗鄙不文,其實,骨子里,浪漫得無以復加。”
黃霑的“不文文化”,只能產生于香港這個特殊社會,套黃霑的話說:“香港,是個言論自由的中國社會,中國人只有在香港,才真正有赤裸裸地剖白心聲的自由。我是香港作家,生活在香港,當然不會不充分把握這心口合一的好機會,所以筆下少有保留,文字不作矯飾,心中話,很自然就流露出來。”可以說,黃霑是地地道道的香港制造。
黃霑的文字與他填的詞和平常的生活作風一樣,是俚俗的,甚至是粗鄙的。正因為這樣,他的作品與廣大的小市民心曲相通,引起廣泛的回響。所謂俗極了是雅,雅極了是俗。我們相信隨著時間之河的淘洗,黃沾這些作品將與他瑯瑯的“滄海一聲笑”長留人間。
九十五歲的黃苗子回家了
九十五歲的書法家和文史學愛黃苗子先生回家了,與他一道的還有他的夫人郁風大姐。
知名文化人李輝、應紅要拍攝黃苗子回家電視片集。香港是黃苗子的家。黃苗子雖然是廣東中山出生,但他從小就在香港讀書,曾就讀中華中學,自幼喜歡舞文弄墨,八歲師從名書法家鄧爾雅先生。
黃苗子的很多朋友在香港。他事先開列名單,讓我通知要見的朋友有金庸、羅孚、藍真、王無邪、董橋、金董建平等人。
他還要參觀香港中文大學為他開設的黃苗子傳館、香港城市大學、《明報月刊》等等。
出生于一九一三年的黃苗子,已屆九十五歲,仍然精神矍鑠,童顏烏發。與他相交的文友都知道,他是一個胸襟廣闊的坦蕩蕩君子,為人樂天,如果有人存心與他搗蛋或結怨,他翌日便忘得一干二凈,俗諺“君子無隔夜仇”,談何容易,真正的君子,我還是第一遭在黃苗子的身上發現的。也許這是黃苗子長壽的秘決。吳甲豐曾指出,黃苗子所以長壽不衰:“第一還是由于他性情淳厚而胸襟開闊,能“容天下難容之事”;第二是由于他會做打油詩,能“笑天下可笑之人”,“如是則氣不塞腸,諸邪不侵。”
苗子先生生于動蕩時代,榮耀過、潦倒過、坐過牢、勞動改造過、煉就鐵打不壞金剛身,所以對任何風浪險陰,皆能泰然處之。他有一名句:“思到無邪便打油”。打油詩原來有點玩世不恭的況味,如果運用得宜,便有嬉笑怒罵成文章的妙處,可以自娛娛人。譬如他的《韓羽書戲,漫題一絕》詩道:看戲何曾解戲文,眼花只見人打人;打到難分難解處,可曾真見是非分。
這正是苗子先生所經歷的時代——是非難分,只能看透,像舞臺人生、人生舞臺,也不過爾爾。
黃苗子原名黃祖耀。據卜少夫透露,黃苗子的父親與吳鐵城、俞鴻鈞相交稱莫逆。一九四九年以前,任財政部機要秘書,他在重慶與郁風結婚時,嘉陵賓館冠蓋云集,除吳鐵城悍任國民黨中央黨部秘書長)、俞鴻鈞(時任國民黨財政部次長)的關系外,中共方面也有不少人捧場,郭沫若、田漢等文藝界許多名人都到了。
三十年代,黃苗子、郁風夫婦與中國其他熱血的知識分子一道,為新中國的到來而奔跑呼喊。由于郁風與江青稔熟,知道她過去的歷史,加上黃苗子過去在國民黨當官的背景,后來中國的每次運動都難逃厄運,文革更被送到秦城坐牢,其間如果不是周恩來曾出面營救,相信早已向馬克思報到。對黃苗子、郁風夫婦來說,歷經政治狂風巨流的打擊仍能夠熬過來,剩下時光都是賺回來了,所以黃苗子在七十歲生日時,已寫下遺囑。遺囑共有五條,第一條是:
我已經同幾位來往較多的“生前友好”有過約定,趁我們現在還活著之日起,約好一天,會做挽聯的帶副挽聯(畫一幅漫畫也好),不會做挽聯的帶個花圈,寫句紀念的話,趁我們都能親眼看到的時候,大家拿出來欣賞一番。這比人死了才開追悼會,嘩啦嘩啦掉眼淚,更具有現實意義。因此,我堅決反對在我死后開什么追悼會、座談會,更不許宣讀經過上級逐級批審和家屬逐字爭執仍然言過其實或言不及其實的叫什么“悼詞”。否則,引用鄭板橋的話:“必為厲鬼以擊其腦”。
這個遺囑是在二十五年前所立的,而今已屆耋期之年的黃苗子,還是活得那么灑脫、有滋味,令人佩服得五體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