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星1944年生于陜西興平,畢業于中國人民大學語言文學系,歷任《延河》編輯、《小說評論》主編等,多次擔任茅盾文學獎評委。多年來從事文藝理論批評,先后出版有多部評論集、個人論文集等約200多萬字,并在《美文》、《延河》等雜志發表散文多篇。現任中國小說學會副會長,西安建筑科技大學特聘教授。
意外來臨的北美之行
很小的時候,就聽娘講,人是個走蟲,為了吃,為了喝,現在很時尚的休閑娛樂,自然不在娘的視野。長大了,又聽先生們講,“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旅行也是獲得知識的途徑。然而,這行萬里的路,自然不包括只有在書中才見到的“出洋”,而且長期以來,“洋”是一個大染缸,凡是出去過的,大多有里通外國,腐化變質之嫌。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國門始開,身邊的人也有公派出訪的,回來講起異域見聞,好讓我羨慕。漸漸地,出境旅游的、經商的、交流訪問的,多了起來,出國再也不莊嚴,不神秘,不那么遙不可及。但于具體的我,卻從無這樣的想象。等兒女們有錢了吧,但那還不知道到什么時候?十年二十年以后吧,但只怕那時已經走不動了。
人生如戲,充滿著許許多多的想不到,想不到的失敗和挫折,想不到的收獲與驚喜。即如2000年,承蒙單位領導的高風亮節,享受省政府專款游覽西歐五國。我以為這種天上掉餡餅的事以后不會再有了。想不到這種好運氣在2006年又碰到我的頭上。早在2005年秋天,中國小說學會幾位副會長訪美之事就提起了,別人津津樂道,我卻滿不在乎,不是不想,而是不相信這樣的好事,區區的民間文學組織能夠辦成?正因為不寄希望,所以當第一次簽證被美國領事官員粗暴否決之后,也就不太失望。誰知兩個月以后,又通知我赴京再辦簽證。想不到這次的簽證卻是意外地順利。面對早已盯著我的申請表的簽證官員,我剛把一本雜志封面要目上我的文章題目豎在玻璃窗口,那位黃頭發的官員就“OK”連聲,并用漢語說:“歡迎你來美國!”看著旁邊幾個窗口那些正被苛刻審查盤問的同胞,身后那已經被拒絕的無奈的老人、樸實的農村大嫂,我很懷疑:這是真實的嗎?
這確實是真實的,十幾天后,我生平又一次跨出國境,穿越太平洋,來到了相對于我們倒立著行走的地球的另一面。又經過一番盤問,來到了太平洋東岸的美國本土。整整二十天的時間,乘飛機、坐汽車,從美國本土的西海岸到東海岸,再經布法羅、芝加哥回到舊金山、洛杉磯,再入墨西哥,是標準的走馬觀花,原本無資格談論美國、墨西哥,但古人“行萬里路”,本來就包含著走馬觀花式的經見、印象,何況這究竟是在地球那一面的北美土地上的行走,談一些個人印象和觀感或許還是可以的。
美國不是天堂
許多朋友都問我,你對美國最突出的印象是什么?我說,一是僅從外觀上看,美國也不是天堂;二是美國的生態環境非常令人羨慕。
受如我一樣的訪問者的影響,只說好不說壞,我以為美國也與西歐一樣,是上帝特別偏愛的一片土地。但在國際航班接近美國本土西部海岸的低空飛行中,我卻看到了海岸山嶺和科迪勒拉山脈的荒涼與貧瘠。在夕陽的照耀下,光禿禿的赭青色山脈溝壑蜿蜒,重重疊疊,無邊無際,既無森林又少河流,只是在近海的地方偶然出現一座座白色房子。在從洛杉磯去拉斯維加斯的路上,我更感受到美國本土西部的荒涼。車子一出堪稱美麗的洛杉磯市區,就是難見綠色的灰色沙漠丘陵,去拉斯維加斯五百多英里的高速公路就建在沙漠上。遠處是光禿禿的灰色的沙山,近處平坦的沙地上,稀稀落落地長著身長頭小的棕櫚,巨大而丑陋的仙人掌。公路兩邊沒有防護,上下道也由沙地自然分開,顯出從來無人清理的骯臟。赫赫有名的賭城,竟然是建在沙漠之中的小城。然而也正是在這嚴酷的地理自然環境中,烘托了洛杉磯、拉斯維加斯,包括巴其托、貝克這些城市建設的不易,在崇山峻嶺中建于上世紀三十年代的胡佛水電站工程的偉大。
一下飛機,紐約的丑陋就展現在我們面前,年久失修而龜裂的水泥停機坪,從機場到市區的路上,狹窄的公路,路兩旁灰色的高矮不一的建筑,桔黃色的陽光,使你覺得進入了八十年代中期中國某一個大城市的郊區。不知是有意還是必經,汽車駛過了據說是有名的曼哈頓區中國城的一條商業街,寫著漢字名字的小門臉一律敞開著,店鋪外飄揚的各色衣裙,如葡萄串一樣掛著的小孩玩具,玻璃貨框中五光十色的小商品,挨挨擠擠,盡入眼中,任憑廢氣污染。更出人意料的是花花綠綠的店鋪背后方塊式的五六層居住樓,竟也給人灰乎乎的感覺,幾乎辨別不出它的本色。而在它們的遠處,卻是雖然沒有了世貿大廈,仍然高聳入云,泛著天藍色光亮的、鱗次櫛比的摩天大廈。
隨著旅行的深入,你也會發現美國的貧富差距。在舊金山市政府樓前美麗的草坪上,躺在陽光下渾身臟臭的流浪者,讓人吃驚不小。而他們大多為青年人,有的還和女友躺在一個睡袋里。雖然是六月下旬,舊金山的夜晚卻有些寒意,在高樓大廈間的昏暗處,不時有佝僂著身子的老人,向你伸出帽子,懇求你的施舍。在豪華酒吧門外大樹的陰影下,行走著身背全部家當的無家可歸者。一個旅美多年靠開車生活的中年華人,坦率地告訴我們:“別以為住了洋房的日子就好過,許多人都是終生房奴。開始為還住房貸款而忙,還完了貸款,又為每年折合人民幣幾萬元的房產稅而忙。”還有一個賓館大堂職員說:“我每月的工資是兩千多美元,數字和中國的普通職工差不多,折合人民幣乘以八,看似很多,但美國的物價恰恰是中國的八至十倍。”對于中國游客來說,最不習慣的是消費稅,從不到一美元到幾百、幾千美元的各種商品,都要收百分之三到七的稅款,直接由店方加收,可以說美國政府宰客沒商量。
童年的云
因為行前匆忙,到了美國,才發現竟然忘記帶筆記本,只好讓從機場接我們的洛杉磯華人作協專職秘書吳淑青女士帶一個筆記本來。因為我有一個在豪華筆記本上不會寫字的毛病,也是怕人家破費,特別叮嚀,一沓白紙也可,千萬不要太考究的簿子,想不到第二天她帶來的竟是從一個記事薄上撕下的不到二十頁,巴掌大小的硬紙片。然而也竟多虧這二十來張記事紙,使我得以在正反兩面,記下了在美國每天最為突出的感受。
在六月十九日這天寫著:
從費城至華盛頓,兩個多小時的路程,汽車幾乎全在天然次生林中穿行,如行山陰道中。華盛頓也幾無紐約、曼哈頓區那樣的高樓,足有幾十年樹齡的樹木高大茂盛,蔥郁的冠蓋上鳥鳴啾啾,樹下松鼠蹦跳。在從白宮去五角大樓附近的路上,幾次穿過劃分南北美國的波多馬可河,無論是主流支流,河水均極旺,極清潔,毫無國內一些城中河因水源不足的裸露,城市生活垃圾廢氣的污染。
六月二十日:
最難忘的是從華盛頓市到布法羅市,沿途所經東北美諸州的風光。藍色的天空上飄著朵朵童年的白云,藍天白云之下是成片的森林和山坡上、田野間茂盛的樹木,是同樣水量豐沛的寬闊的河流。在丘陵緩坡地帶第一次看見美國的莊稼,小麥尚綠,燕麥金黃,玉米苗已有半尺高,豆秧墨綠。大概因為采用噴淋的灌溉方法,這里的莊稼地也是依坡就勢,自然延伸,并不見中國農田的平直與壟溝。(后來在舊金山到洛杉磯的路上,才見到了類似中國農村的方塊田,但仔細一看,那里種植的是蔬菜。)遠處山坡上野花點點,近處坡坎上雜草野花竟相生長。白色、紅色的民居點綴其間,安謐而和平。
在這些匆忙記錄的印象中,我用了“童年的云”這樣的句子。這源于我對渭河北岸關中田野的童年記憶。而今我也常回故鄉,但湛藍的天空,夏日午后天空中的白云蒼狗,家鄉渭河中終年不斷的豐沛的流水,溝坎上的野花百草,卻已經看不見了。北美的自然生態,跨越了半個多世紀的時空,將我帶到了自己的童年的家鄉。無獨有偶,同樣去過美國的陜西師范大學劉路先生,在談到自己感受時也說:“美國最了不起的是良好的生態,那是童年回憶中才出現的自然。”
其實,藍天、白云,近些年在國內,在陜北的榆林之北、內蒙古草原也見到過,豐沛的水流在中國的南方也見到過。尤其是黃帝陵北邊不遠處的山嶺溝峁,在榆林到神木公路邊的沙漠上,我都看到了勞動者以自己無窮的力量,重構一個個綠色生態區的偉大與輝煌,并深深喚起了我在覺醒以后,人類重返自然生態的自信。但我也愿意坦言,那是已經破壞了以后的重建,有些生態面貌可以恢復,有些卻不是可以恢復的,或者要有數十年、甚至數百年的時間。如在“學大寨”中被“重新安排”的山河,被消耗殆盡和普遍污染的河水,黃河的斷流,被削平的大地,被破壞的原生林。
洛杉磯的樹
其實,訪美歸來的我最先想寫的一篇文章是《洛杉磯的樹》,那源于一次又一次的所見和心靈深處的觸動。
因為時差的關系,到洛杉磯的當晚我就失眠了。我治失眠的辦法就是走著或站著抽煙。為了不影響同屋的朋友,我小心地拉開兩層落地式窗簾和玻璃推拉門,來到了臨街的二樓陽臺。這時,令我感動的一幕出現了,我看到了一棵枝影婆娑的大樹,在大樹梢頭的枝葉處,我又看見了一輪圓圓的月亮,在浮動的云彩中時隱時現。見月思鄉是難免的,但此刻我的心靈卻更多停留在這棵大樹上。即便是夜晚,我仍能看清它的樹身是白色的,如梧桐、如椴樹。因為月下枝影相迭的作用,明知不可能,我卻頑固地認為它是一棵榕樹,只有榕樹才有如此茂密的枝葉,莊嚴偉岸的雄姿,龐大的樹冠。是夜晚洛杉磯街頭的空無,還是它融入這無邊的空寂的靜默,抑或因為它的莊重優雅,此刻我把它當成了一個忠于職守的健壯的衛士。它抬起眼皮看了一下陽臺上的人,又把目光轉向了空蕩的馬路,馬路對面沉睡的各式專賣店,白天熱鬧的露天汽車超市,天空中的月亮。在異國他鄉的頭一個夜晚,我找到了心靈的寧靜與安全,又進入黎明前的沉睡。
這是一個晚飯后,天光卻是持續地明亮,我與朋友雷達在賓館前的馬路邊散步。據由臺灣來此居住三十年的鄭先生介紹,洛杉磯市是由近百個衛星城市組合而成的,長一百六十多公里,寬為六十到八十公里,人口三百五十多萬,面積居全美及世界城市之最。除商業及金融中心幾英里范圍內有著鶴立雞群式的高樓大廈之外,其他街區皆為低層的小樓房及裝飾漂亮的小洋房。美國總統克林頓來洛城居住的酒店,卻也是我們住地附近富人區的一座只有三四層的小樓房。眼前我們散步的馬路,寬敞干凈,偶然才能見到一個或年老或落魄的行人在狹窄的人行道上踽踽獨行。在一座臨街的花園洋房的圍墻邊,有一溜小花壇,壇邊有一張鐵架木排的長椅。我們在上面坐下來,悠閑地觀賞街景。這時,我才注意到馬路上下行之間堅硬的粘土帶上,一棵又一棵距離足有十多米的大樹,白身綠冠,昂然屹立。葉子象剛剛洗過一樣,呈現出飽滿的綠色。樹桿很高,也是白色的粗細不一的樹杈一律堅挺地向上舉著,絕對不可能擋住行人和開車人的視野,遮住路燈的光亮。我特意觀察他們的葉子,厚如女貞葉,但卻絕對不是兩個淺圓弧的結合,而是圓錘形的,有如放大了的鐵桿黃羊葉,叫什么名字都可能,但絕對不可能是霧濕之地的榕樹。因為洛杉磯的干旱遠遠超過中國的北方。此刻,令我驚嘆的卻是這些高大挺拔的城市道路樹的無一例外的風格:青春健壯,蓬勃向上,生命力飽滿,卻又內斂為一種高貴的莊嚴和寧靜。單獨看一棵樹是一個人格,站成松散的隊列,卻也沒有妨礙自己生命力的張揚。洛杉磯的管理部門并沒有將這些城市的風景樹框起來,一任它們自由地生長,甚至樹身下也沒有用來澆水的凹坑,反倒是由樹根發育所頂起的高低不平的小丘。
正在我要動手寫《洛杉磯的樹》的時候,卻意外地在八月三日的《參考消息》上,看到了該報駐洛杉磯記者于大波的短文《在洛杉磯看樹》。他說,除了好萊塢星光大道,迪斯尼樂園等以外,“洛杉磯還有另外一張閃亮的名片,那就是樹。”“在洛杉磯看樹是一大享受。每當工作勞頓時,筆者便沿著街道漫步,欣賞著兩旁郁郁蔥蔥、形狀各異的樹:那直入云天、亭亭玉立的是棕櫚樹;那冠蓋如云、葉大如斗的是桑樹;那肩并肩形成一堵墻,像哨兵一樣護家守院的是柏樹;那枝繁葉茂、果實壓滿枝頭的是橘子樹。洛杉磯是樹的博物館,看樹成了記者生活的內容之一。”這一段說的是道路樹,原來筆者在住所附近所看到的只是一種。他還說:“洛杉磯人育樹護樹的執著令人感動。在這里,大部分的樹都生長在私人庭院里,屬于私有財產。種樹不是政府的專利,而是百姓的行為。每一戶人家都很自覺地在房前屋后栽花種樹。”庭院樹正是筆者還準備要寫的。屋門臨街的小戶人家,屋后不大的院子,綠蔭如蓋,除了小小的車道,所有的地方都栽了樹;中戶人家,房前有圍墻的,墻外有樹,花木圍繞,墻內高樹出墻,連墻上也爬滿了薔薇,紫藤;大富之家,黃白色樓前修剪整齊的草地一片嫩綠,女貞、玉蘭夾道。樓兩端花木成墻,樓后邊喬木高聳,雪松冒尖,襯托得足有幾十間寬的黃色小樓美麗而鮮亮。
于大波的文章還講了兩個小故事。一個是由房地產開發商和當地居民鬧起的一場“護樹風波”,周邊的百姓和知名人士、影視明星都參與了護樹運動,一些人還把自己綁在樹上,誓與樹木共存亡,最后竟然訴諸法律。可見樹木在洛杉磯人心目中的位置。另一件事是于記者和朋友打賭,說他叫得上街道上的每種樹,結果和筆者一樣喜歡鉆研樹名的他卻輸了。這件事還讓筆者想起在改革開放以后,中國興起的一股市樹市花風,一種樹木一旦被評為市樹,就在所有街路上唯我獨尊了,其他樹木就得讓路,整齊了,一律了,但卻也破壞了生態的多樣性平衡。還有就是植草坪,瓷磚鋪地。一搞衛生就要將墻跟下、磚縫中生命力頑強的野草拔掉,這叫講衛生嗎?繁華的人行道上鋪瓷磚的土地,是必要的,但弄得一個城市看不見尺寸的裸露地,完全堵塞了雨水滲露的管道,幾個小時的大雨就弄得積水成河,市長驚慌,路人不便,也就成了城市的片面。
墨西哥:回家的感覺
為了防止言多有失,避免“出洋三日”就奢談外國的忌諱,幾年前的歐陸十日,我只寫了不足兩千字的記華人導游的小文。這篇文章已經夠長了,最后竟拿于大波的文章說事。但同樣如骨鯁在喉的兩天的墨西哥之游,不寫些什么就對不起同樣為第三世界的“老墨”兄弟,也對不起自己。
出國之前,媒體輿論正在炒作美國總統給國會的“修改非法移民居留權”的議案。所謂對居留五至十年以上的非法移民給予全部或有限的美國居留權,針對的主要是占百分之六十以上的墨西哥移民。至今,墨西哥窮人還視美國為“天堂”,那里的青年男女從小就把居留美國作為自己美麗的夢想。在美國,無論是機場的搬運工,城市的清潔工,旅游點的小販,建筑工地的工人,街頭散發淫穢撲克牌的閑人,幾乎無例外的都是墨西哥人。看到他們,平常很紳士的鄭先生,總是一臉的不屑,從鼻子哼出一聲“老墨”,又瞇眼對我們笑一下,意思讓大家離遠點。在從舊金山到洛杉磯的公路上,時時可以看到象電腦設計的整齊碧綠的菜地,時不時有一些淡黑色皮膚的大漢、婦女在田埂上收菜裝車,鄭先生仍如既往說:“都是老墨!”并說,在美國農場,干活的工人都是墨西哥偷渡客。“老墨”在這里有些像身份不明的中國“農民工”,干著最累最苦掙錢最少的活,支持著發達繁榮的美國社會的日常運轉。
在我們所走的美墨邊境,靠近美方一側,有一個美麗的風情獨具的花一樣的小鎮,它記錄著墨西哥人屈辱的歷史。1846年到1848年,在中國人民正在經受著西方列強發動的鴉片戰爭的苦難的時候,才獨立幾十年的美國以一次邊境事件為借口,侵入墨西哥,一直攻占了墨西哥城。積貧積弱的墨西哥被迫簽訂和約,將德克薩斯、新墨西哥和加利福尼亞等地約235萬平方公里的土地割讓給美國,幾占自己當時國土的一半。但在美國人嘴中,至今仍以嘲笑的口吻,譏笑墨西哥將軍的昏庸,竟以一美元的價格將南加利福尼亞賣出。如今,這個當年美國占領者設置的邊境城市,復原和保留了只有幾個平方的市長室,與它相連的是同樣大小的警察局,秘書室等,并展覽了馬車、衣飾、秤、金銀幣等當時的一些物品。意外的是,當時的法院卻是一幢獨立的房屋,超過了市政府所有機構的規模,可見當時美墨民族糾紛之多。而這種占領者所設立的法院,以及警察、市政府,又能夠給本來是自己土地的墨西哥人多少公平?
進入墨西哥三百多公里,我們抵達了位于西臨太平洋東臨加利福尼亞灣的下加利福尼亞半島的港口城市恩塞納達,留下深刻印象的是美墨邊境依山而建的鋼筋水泥厚墻,當然是為了阻止愈演愈烈的偷渡的。但人類渴望生存與幸福的頑強力量仍然無法阻遏,幾年來墨美警方頻破挖地道的偷渡案件。我們由美入墨頗為順利,但由墨入美卻極為嚴格,等候出境的車輛綿延數公里,直至五六公里外的墨西哥邊境城市蒂華納市區。我們的車不小心進了排隊較短的公務道,盡管我戲稱為“探長”的鄭先生陪盡笑臉,巧舌如簧,美方海關官員在還以微笑,表示理解之后,仍然強迫他退了回去,從頭排起。
進入墨境,就給人以親切而熟悉的感覺。左手的山雖不高,卻荒涼貧瘠,其干枯灰黃猶如曾在青海、甘肅某些地區所見,偶爾在一片較大的山坡上看見玉米、小麥地,卻也難見綠色。右邊的大海涌動著夢幻般的藍色的波浪,這該是太平洋的東岸了,而它的對岸就是中國的東海和華東上海了。緊貼公路的海岸上,色彩卻極為豐富,有藍白色的酒店,紅白色相間的洋房、別墅。正在建設的房屋和停置的爛尾樓,稍為低平的山坡上,偶有如美國鄉村那樣的漂亮民居,只是無綠色環護地裸露在陽光下。據鄭先生講,酒店與別墅大多為美國人所建,因為這里的地價低廉,在這里造別墅的并不是有錢人,而是在美國買不起地皮的低收入者或退休人員。還有一些房子為在美國賺了錢的墨西哥人所蓋,有如中國的農民工,進城打工攢了些錢,再回故鄉蓋樓房。
與沿途所見的荒山禿嶺相比,恩塞納達卻是一個十分美麗的城市。市中心的廣場四周是綠色的草地,亭亭玉立地觀賞樹木,高高的棕櫚。廣場中央面對行人的地方,是三座墨西哥民族英雄的巨大畫像。在畫像后面的草地上,是我從未見過的巨大的墨西哥國旗,其高度足以創造世界紀錄,以至我們想照一張照片,卻很難將它裝進鏡頭。
廣場東面臨路的街上,幾乎都是餐館,但街上游人和當地人都極少,生意的蕭條是可以想見的。在恩塞納達一家完全用原質木材裝修的餐館里,我們用了晚飯。盡管也有土豆泥、薯條、糕點等西餐食品,但熏魚、炸蝦、炒米飯,類似于中國的春卷、餅子等,還是讓我們這些炎黃子孫驚奇不已。但是最讓我們有回到家的感覺的,卻是第二天在墨西哥邊境城市蒂華納的早餐。除了各式糕點,類似面粥的飲料以外,讓人眼前一亮的卻是一盤切得很碎的青中帶黃的尖辣椒,疊在小竹盤內冒著熱氣的小麥面薄餅。大餅卷辣椒,這不正是北方農村的家常飯食嗎,除了幾個南方人,大家不禁歡呼起來。正宗的中國北方冬小麥面的筋道和醇香!正宗的線椒拌麻油!吃了一籮又一籮,讓旁邊清秀的白人青年侍者十分高興,藍眼睛閃著愉快的光芒,端餅的速度更為輕快及時。直到從背街的另一面要出來時,我們才看見了加工大餅的灶臺,高度及胸的案板上是一大塊和好的面,一位健壯的青年婦女,從上面揪下拳頭大一塊,用手揉光、壓扁,用小搟杖粗搟幾下,然后放在一帶沿的圓鐵盤上,輕輕壓一下面前的杠桿,一個圓形的木蓋正好罩在圓盤上,再抬一下木杠桿,一個又圓又薄又光的大餅就被扔在擦了油的鐵烤箱上。大概在她的經歷中,很少有外國人如此欣賞她的手藝和大餅,現在又來參觀她制餅的過程,這位婦女很興奮,一邊用英語說著感謝,一邊麻利地揉面壓拼。直到我們上了車,她又端來兩杯加蓋的熱水,遞上來讓我們路上喝。不喝冰水,而喝開水和茶,這又是墨人與華人的一個相同之處。
多么忠厚樸實的墨西哥人!多么麻利干練熱情的墨西哥大嫂!多么可口香醇的中國人和墨西哥人共同喜愛的飲食青椒卷大餅!多么滾燙的開水和茶!將近二十天的北美之行,我們吃了將近五十頓的中餐、西餐、中西餐,只有蒂華納的這頓早餐將會永遠留在我的記憶中!人類學家早有北美土著人是三千年前一支忠于商朝的軍隊和他們的家屬,跨冰渡過白令海峽進入北美的說法,難道被美國富人輕視的“老墨”,竟有中國人的血緣?雖然近些年的基因調查,否定了這一頗有詩意的觀點,但我卻從不相信。墨西哥人微黑的膚色,粗壯的身體,忠厚樸實的面容,為什么與中國北方農民如此相似?他們的許多飲食習慣為什么獨獨與中國北方人如此接近?
正在這篇文章寫到墨西哥行的時候,《紐約時報》的一則消息轟動全球,它說在墨西哥南部的韋拉克魯斯發現了一塊刻有62個象形文字的石板,它們刻于公元前九百年,比中美洲發現的西半球最早的文字還早四百多年。公元前九百年,這不正是周滅商后的百年以后,再看這些至今在西方無人識別的文字,帶有明顯商代甲骨文的一些特點,動物、甲蟲、房屋、器具、人物,都給人以似曾相識的親切感。
無論西歐、北美還是中國,它們的地理環境、歷史和民族或許不同,物質文明的發達程度與文化習俗或有許多差異,但世界終究是人所生存和人所感知的世界,人與人都是相通的,具有不受地理、民族與文化割斷的善良、同情與愛,普遍的思維與道德倫理。“地球村”的說法,不只是為高科技所縮短的物理距離,還應包括各國人民的心理距離。我愛祖先的土地中國及這塊土地上的人民,也愛美國墨西哥及世界上所有的土地和人民。作為中國一個北方農民的兒子,我肯定要在中國陜西西安西郊的一隅,迎接大化之日,但命運究竟幸運地安排我去過了中國和世界的一些地方,我及我的心靈將時時閃現和咀嚼曾經到達過的土地和城市,回想并懷念那里的人民,并虔誠地向他們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