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溶 生活上海,樂于行走體驗,喜歡自然真知,不停止探索感恩。
一個人背包肯去上路、旅行,只有一個原因,要和自己在一起。
2006年10月我將要往額濟納,內蒙古最西北的地方,我一無所知的地點,很遠、很荒蕪,可能很艱難、很無趣。
在選擇旅途方向時,本來想改道往云南最邊疆的迪慶,那里山花仍然停留,植被仍然豐富,氣溫仍然溫柔,然而我克制了它的誘惑,就是一種對于溫柔的誘惑,就是北方,就是往北,就是置身,就是要到達。
小強成為此行的伴侶。他是9月就預定好的人選,我們甜蜜地相愛,我們試圖把愛來填滿生活中的每一個內容。我知道我很幼稚很自作主張,我知道道路艱難北方干裂,我知道死亡和永恒是那么瞬間轉化,我知道愛情可以很長也可以脆弱敗落,我知道一種叫堅強一種叫試煉一種叫賜恩,同時,我也模糊的有些知道,對于小強,此行額濟納對于他的一生的意義。
他未及24歲,從未真正遠足,卻出于愛,來挑戰一個未知的行旅。
從上海到銀川需要經歷34小時火車。出發是27日夜里10點。
9月29日清晨8點抵達銀川,此行額濟納的第一站。
來不及作長途后的停頓,在一個酒店支付8元吃過自助早餐,我們乘車趕往阿拉善左旗,去往額濟納旗必經的城市。銀川的清晨未留給我們特殊的印象,未北方,未都市,未異域,這里很平靜。
從銀川到左旗很近,需1小時45分鐘,我們很輕易就跨越寧夏至內蒙。在銀川境內還有很多的樹和房屋,慢慢接近左旗,漸漸地勢變平放緩,一種特殊的地貌——戈壁草原出現了。9月草原已經委頓,但還能看見一簇簇的草星,能大致辨認綠色,與天際的賀蘭山脈,構成一個能馳騁想象力的內蒙古草原。
阿拉善左旗是一個格外讓人沉醉的小城,行政地位相當于內地縣級市。到左旗已下午3點,我們驚訝于它的安靜、寬闊、安詳,天空仿佛很低,輕輕合在街道的頭頂,道路筆直、上揚,一種褐色與天藍相接。這里的速度緩慢,人口稀少,我們在左旗來來回回地坐中巴,車內總是只有3、4個乘客,我們步行通過和碩特路的十字路口,不經意抬頭一望,就望見開放的天穹和正直的太陽之下,端靜肅美的小城、單車、行人、建筑、路標,寧靜彌漫,爬滿內心。
阿拉善左旗人很淳樸,這從他們的眼睛就能看出。那么澄澈,那么信任,那么溫順。我喝到了此行最好喝的牧民牛奶,吃了讓我矛盾的手工奶皮和皺眉的釀制酸奶,吃了包著頭帕的女人的煮玉米,在市場嚼了幾串煙熏火烤的羊肉串,吃了好吃到“終身”念念不忘的醬面和賀蘑揪面。我喜歡“左瑞餐廳”忙來忙去的伙計,“左瑞餐廳”只賣早點:奶茶、牛奶、面棍、奶皮、奶酪、酸奶,我喜歡這個伙計羞澀純凈的笑容和眼睛;我喜歡“手工面館”里漂亮溫潤不大說話笑盈盈勤勞利落的女主人;以及我喜歡1.5元的牛奶、6元的奶皮、4.5元的醬面、1元的面棍,和在西花園街上的三星級龍信酒店那徹底而無法言說的對于美好的完全感覺。
9月30日8:20乘長途汽車由阿拉善左旗至額濟納旗,路上要經過8小時車程。我們離目的地越來越近了,到達額濟納旗是有難度的。一路炎熱,茫茫戈壁灘上太陽光沒有阻擋,汽車里超重的乘客與行李加劇了悶熱和軟弱,眼睛和大腦都感到單調、煩躁、和窒息。
終于在下午5:30到達額旗,西部太陽還是照得人眼花,到處是人,到處是浮塵,在快接近額旗約2公里時,戈壁轉為漸漸多出植物的綠洲——胡楊林,這就是我們此行要來看見的胡楊樹,它們在全世界只有額濟納旗才有生長,也只有在每年的10月上旬,胡楊會呈現逼人的罕有的金黃色,然后凋謝,稍縱即逝。
跟阿拉善左旗相比,額旗氣質殊異:局促窄小,干燥凌亂,人口倏然在這里密集。剛一下車,撲面而來眾多背包羈旅的人們,與本地隨處扎堆閑聚的人們一道,構成躁動喘息的戈壁小宇宙。
還未到10月長假,而額旗的大小旅店幾乎滿了。家庭式旅店幾乎每家都有,相當多的家庭旅店雖然客人還未到,但已被預訂一空。走了好幾家,小標間不是客滿,就是價格貴到280元/天且只能開出2個晚上!(我們計劃住3夜)——輕易能想象2、3天后額濟納旗的住宿,會是怎樣瘋狂的局面。
我們趕緊定下一個家庭招待所2人房床位,僅能提供2夜住宿,管不及了,先住下來,我怕在這個街上再多走一會兒,一個床位都不留了。130元/天,上下4層樓公用一個廁所和一個淋浴間。
洗去滿身的汗水灰塵,急忙打車往二道橋看傍晚的胡楊林,約7點鐘了,光線仍然充足,輝煌的金色胡楊震撼我們南方的視覺,它是一曲華美絕唱,凌厲逼迫。
在額濟納旗可以和胡楊林盡情盡性擁抱,從二道橋至八道橋,天地都被金黃染遍了,很多旅人追著時間看胡楊林的日出、日落,會有不一樣的非凡燦爛。
國慶節那天,開始真正在額旗的行走。
前日預定好的包車在清晨等車時臨時變卦,我們只得在街上重新攔車,計劃去居延海、紅地毯、神樹、胡楊林——這是原計劃里今日要達到的目標。我拿著一疊出發前在上海做好的攻略,對著上來兜售生意的司機重復著以上地點,問:“知道這些嗎?”“包車多少錢?”
包一輛吉普車的價跟一輛夏利車的價跟一輛拉斗小面包的價,約是這樣的數字對比:400元/天:300元/天:150元/天。我們昨天談的是150元/天的小面包,今天計劃要去的幾個地方都很容易達到,因此一輛小面包是夠了。但是像明天計劃要去的黑城、漫水橋等地,路徑險惡,非2020吉普車不能達到。
詢問過第三個司機后,我們上了車,一輛紅色夏利。我羅羅嗦嗦地照著紙上攻略又念一通將去的全部地點,司機說紅地毯不能去,因為現在什么草(我沒聽明白)已經長起來了,紅地毯被遮住,已看不見“紅地毯效果”。我試圖想挽回假想中的紅地毯景象而跟他徒勞地爭了好一會兒,也就放棄了,3個人1輛夏利朝著額旗第一個景點:居延海行進。
那天早晨的居延海展露了戈壁唯一溫潤的境界,十分的清澈,十分的廣袤,十分的的柔軟。雖然海面膚淺,但它的層次豐富、變化。我們在凜冽的海子邊上拍了些相片,9點強烈陽光直照,卻太冷了,我們很快驅車趕往下一站:神樹。
司機叫盧弄兒,當地漢族人,去神樹的路上他說我們看景的時間花得太快了,2天額濟納安排難免會顯得無所事事,他建議不如一天跑完所有的景點。我初有些詫異他的提議,用一天時間“看”額濟納,可行嗎?
然而又很驚喜他給我們的建議,于是事先的計劃至此改變。我們立即決定用一天時間跑完額濟納旗,潛在原因是,我們并不喜歡多呆在額濟納旗,這里繁多的人、飛揚的灰沙、緊張的住宿條件、說不清的細微感覺——比如相對于阿拉善左旗而言,我們更傾心左旗。
這一天要到達的地方累積有:居延海、神樹、胡楊林、天鵝湖、怪樹林、漫水橋、黑城、五塔,聽起來很多,跑車起來,發現不過就是3條路線,每一條線上的景點很集中,因此對于像我們這種體驗式的旅行者而言,用一天時間閱讀額濟納旗是足夠而且明智的——因為每一天如果有多余的時間,我會很不喜歡停在額濟納旗感覺夜里的煩雜無趣擁塞和白晝伴著持續強紫外線與干燥的侵襲。
神樹是一棵巨大的胡楊,生長了880年,胸徑達6.5米,我們來到它面前時,沒有想象中的激動和愛。它被欄桿圍著,樹枝和樹腰上掛滿彩帶,很多人和它拍照,顯得很臃腫,很俗氣。我們離開得快。
再次通過二道橋,又看見了胡楊林,從二道橋綿延至八道橋,都是漫長的胡楊地帶,絢爛姹金,與頭頂強烈的陽光交互燃燒著。我們越過胡楊林,要抵達與巴丹吉林沙漠接壤的天鵝湖。
天鵝湖是個神奇,在戈壁與沙漠之間奇異地出現一灘水,聚集著野生天鵝。可惜2006年10月我們看見的天鵝湖,已淺小到幾近消逝,尚余一帶水,在對我們證實它以前的確是個奇跡。一群無人放養的駱駝懶散地臥在淺水邊。無邊的干燥、戈壁、糞便,殘酷的消逝的時間,野生天鵝們——再也沒有了。
天鵝湖是此行中一個很有意義的地點。去它的路上額外地要行駛來回60公里,全是茫茫戈壁,道路在此消失了,司機在平坦無垠的戈壁上肆意行車,汽車劃出一道道新線,令我感覺到自由!哦!我愛這沒有規劃與規定的路線,這種暗中的激動令我了解自己,和了解我對于世界的認識:只要大方向是對的,不在意怎樣的途徑才是自由。
天鵝湖第二個特殊意義,在于它與世界最高的沙漠巴丹吉林沙漠的邊緣接壤,在這里我們看見真正的沙漠。純凈得像金子的細沙,從指尖滑落,徹底干凈、純粹、干燥,有莫名的震撼輕輕來臨,我突然想起三毛的撒哈拉,那種沙漠般干燥的愛——固執依然華美流逝了。
下午的最大驚喜是去黑城。黑城是元朝時期北走上都、西抵哈密、南通河西、東往大都的交通要脈和政治、經濟的中心,而今已是頹敗蕭索的廢墟。去黑城的路太遠了,太遠了,揚塵劇烈,小強在路上開始咳嗽,越來越猛,越來越急,我的胸口被沙塵堵塞得不能喘息,車廂里和空氣中肆虐的浮塵令人絕望,而路還有這樣長!沒有邊!
要到黑城還要經過漫水橋。漫水橋像陰間的忘川,這是一種飛快的聯想。一輛輛車從它上面的水流劃過去,再駛上陸地,或者在度量水深后理智地打道回府。我們停車下來,這樣的水深夏利車是過不去了。我們觀望幾輛吉普車淌水而過,司機在抽煙,小強認為最好我們不去冒險,我也是這樣覺得的。急馳的黃水漫過橋面有相當的高度,我抓緊手里記錄珍貴照片的相機,如果我們冒險,很可能在橋中央就被水沖走了,靠!生活就像逃難的電影,真的發生了,我會做些什么?!
可是在看著一輛面包車冒險渡水而無恙后,盧師傅竟然想把夏利車開過水,我問了兩句:“你有把握嗎?”我問得惴惴地,可更多感到刺激,我發現其實贊成這樣去做。
我知道這是一個未知數,我知道前方有難預測的深淵,我知道生活有著擺上來的麻煩,可還是在一個瞬間亡命賭了,我輕信盧師傅有行駛的經驗和實際的能力,我們下賭紅夏利車涉水漫水橋。
車子在驚心動魄中緩緩地逼近漫水橋,水漫過輪胎,漫到舷窗下方,黃浪打到眼睛近得不能再近的心理距離,我真的只有祈禱上帝,親愛的救主你在這里。
車就是這樣過去了……我們是怎樣過去的啊……
就像在從前每一個危機生活的奪命時分,我們是怎樣過去的啊……生活,我們就是這樣擦著過去……
黑城的頹廢是一種極至的有。置身其中,到處是飛沙吹落,不動聲色的,輕拿輕下。殘垣斷墻矗立,比天空矮小,比故城遼闊,比時間更快,比死亡更黑。
小強在黑城的廢墟上撿石頭,我看著他。沙里深深掩埋著很少的小石子,很五彩很晶亮——額濟納旗有很多人賣瑪瑙和水晶,我想這些埋藏已久的小石頭跟瑪瑙和水晶是某種親戚的關系——他在烈日下撿石頭,要送給上海的幾位好朋友,它們是古老黑城的零星記憶,他想千里送去。我遠遠看著他渺小的身影投在太陽下巨大黑城的吞噬里,有一時間很想哭,我離那些人間很近,我離那些凡世很遠。
我也尋找了一個石頭,鍺色帶紫,晶亮潔凈剛硬耀眼。
這一個白天,完成全部額濟納旗旅程。
從黑城回來路上,臉龐被風沙刷上一層沙塵,撫摸上去,是手放在沙漠里的感覺。小強咳嗽加劇,無法遏制,整個身體在顫抖,他父親說過他是“溫室里的花朵”,我在花朵的邊上,看著,看著一朵花經驗風沙的考驗。
晚上在路邊吃烤肉串,小強情緒很低落,咳嗽依然很重,對于額濟納旗、對于風沙、對于此次旅行,可能新鮮的肺部進入了超負荷的異物,他正在試圖排解和抵御它們。
堅強的小強,勇敢的小強,真實的小強,具有虛弱和狹窄,他的力量就在于暴露的弱點,他的力量就在于尖銳的深度。
我們在晚上發生了三小時爭執,進行了艱難的對峙、抵抗、交鋒、寬恕、愛、理解、維護。經歷又一個戈壁沙漠的攀登,但這次很濕潤,在又一場淚水里。
10月2日乘長途班車從額旗至左旗,8小時又困守車上,但這是返程第一站了,本次行程的重要內容已經完成,很快可以再見到阿拉善左旗沉靜的美,兩個人很輕松。
小強說感覺像逃難,隨著車離開額旗,重重離開額旗,讓他有種掙脫的釋放感。他覺得心越來越安全了。
我奇怪他的說法,我覺得過去的兩天雖然十分艱辛,但還沒有到“逃離”的地步,我們只是在“離開”它。
那時,我還沒進入他的內在感官世界。
下午5點抵達左旗,我們順利地住進西花園街的龍信賓館,酷啊,再次享受它的服帖和優雅吧,現在起,我們是輕松而享樂的旅客了,不用計劃行程、爭搶時間、焦慮安歇,從現在起,我們就是輕松任性無需負責任的旅客。
在一股高興勁里,洗澡換上漂亮衣服去留下美好印象的“左瑞餐廳”吃牧民牛奶、去“手工面館”吃醬面、去冷飲店吃巧樂滋。在“手工面館”里我們要了二碗大份量的面,知道這是最后一次在左旗吃面了,我們吃得很撐。付錢時,我發現一直不離身的背包不見了。
相信有人已體驗過突然到來的災禍會讓人的聽覺和思維真空的感受。我簡直不敢相信我們的包掉了,走了這么遠的路,我一直知道它的重要性和它的珍貴所在,二個相機里儲存一路上的經歷與見證,此外還有全部的現金、身份證與信用卡(還好手機離開酒店時沒帶),我怎么會知道它們會在瞬間失去我!
是在什么時候丟的啊?是在什么地點丟的呢?我吃面的時候,把它隨隨便便從肩上取下來,就往凳子上一放,去和漂亮好看的老板娘說話、去夾泡菜吃、去倒茶喝,我走來走去,喜歡快樂,完全不知道背包正在離開我們!
小強呆了,我的頭也大了,之前我們曾開玩笑說,在額旗的照片是那么罕有珍貴,會帶給朋友多少的欣賞和喟嘆,會留給我們在歲月里多少美麗的回憶,千萬不要手誤刪掉啊,切記切記!天哪,可是這次,真的,什么都沒有了。
左旗這樣的夜晚,我是那樣無助,甚至都絕望到麻木,我的腳邁不開,哪兒都不想去尋找,我知道警察找不回來,我知道打出去電話沒有方向。我把珍寶丟了。
小強問:你到底是在哪兒落下包啊?你記得嗎?你記得嗎?你記得嗎你記得嗎你記得嗎?
他說,回去剛才喝牛奶的左瑞餐廳看看!是不是會落在他家。我想,根本不可能!我記得從左瑞餐廳出來時隨身背著包,我還興奮得直拽被背包提上去的兩個衣角。對不起小強,我把你所花了重代價換來的東西丟了。
木木的跟他再回去那個餐廳。心里只知好像有一根輕浮已成灰燼的稻草。
那個小伙計不在里面,只有阿姨。我們驚慌失措的進來,淳樸的阿姨一臉茫然,等再聽一遍聽清楚了,說:“沒有的,我沒有看見有包啊。”
徹底,心涼。
為什么非要問那個羞澀淳樸的小伙計在哪里呢?我也不知道,阿姨我要找他,要問他。問過他沒有,就真沒有,我就死心,就不指望了。
阿姨幫我們在門口喊他的名字,一聲聲的。
我在店子走來走去,真的啊,店子這么小,一目了然什么都沒有,親愛的我背包里盛滿的親愛的所有一切,你們現在一無所有了。
可是突然間我被一個印象吸引:一種DIESEL背包特別的淡土黃色,竄入我的眼睛,一個細小背包帶,探入我的神經。柜臺里的凳子上,它被一件衣裳妥善地蓋了大部分,還那么安靜、還那么熟悉、還那么乖的臥在那里,是我的包!天哪是我們的包,它竟然真的在這里!
在沒拿到手之前,我都激動得不敢釋放,直到我把衣服拿開把包舉起來,大聲地對他們說:我的包找到了!
絕對值失落,奇跡般獲得,是一種恩典。
被它的真實驚呆。
小強使勁拍打我的頭和臉:你要多加小心啊!溶!溶!他打得我一剎那暈了。
在駭怕中跟阿姨感謝、道別,她很安慰我們的包尋回了。小伙計把它收好了,小伙計這時還沒有回來。我有個時間不知該如何感謝、怎樣謝謝,用錢嗎,我做不到,我也想不清為什么做不到,我面對她的眼睛我做不到。
這個剛剛發生的駭怕,令我們收斂了狂放,被警覺,我感到一個巨大的提醒,在注視和警示我,親愛的神,我們在天的父,我感到了。
我常常不是那么順服,常常以自我為引導,我也常常不珍惜屬于我的恩典和東西,這個時候的我,突然安靜了。
“我們要順服,我們要知道自己很低。”我想著。
小強說:“我們太得意忘形了,我們到左旗以后就太得意了,背包的得失是個提醒。溶,如果背包不掉,我們可能還有更大的提醒啊。”
我們省悟到一些真誠。
走回賓館路上,我們收斂著翅膀,徐徐飛行,因為這是一個警告。
背包在不可能的情況里丟了,背包在不可能的情況里有了。
回到賓館,兩人驚魂未定,我們在無言感恩中,不如說仍在震懾中。
我在沐浴間準備洗澡,小強不時地過來門楣說一些話,斷斷續續的,他漸進的思維和話題,使我得到了此行最富價值的東西。
“溶,你感覺此行我們有某種危險嗎?我能感到。我們好僥幸,我現在很后怕。在阿拉善左旗去額旗之前,我很歡喜,但是那天在往額旗的班車上,我的情緒就開始不安,開始變糟了。”
“我相信,你去額濟納旗是必然的,沒有我,你一個人也會去的,它好像就是個宿命。而我去額旗只是因為能和你在一起。我想象的目的地,那里是清新遼闊的草原,和綿延的賀蘭山脈,不是這里骯臟煩躁遙遠的荒漠。”
“我們在前往額旗的路上,越來越干燥,越來越飛沙,越來越悶熱,遼闊的戈壁和沙漠也給了我一種視覺上的震撼,在你,我相信那種震撼是不同的,是關于情懷的,你對于它們的視角。”
“等走到額旗的時候,我的不適應已得到確認。額濟納旗沒讓我感到它的美麗,可是阿拉善左旗有感動啊!可我沒把這種情緒顯露出來,因為這是你愛的地方。”
“出發之前你做了這么多的準備,制定那么詳細的攻略,我知道你這么做是想讓我的第一次遠行有著美好的過程。”
“剛一落腳額濟納旗,我看見小城填滿了浮躁、擁塞、骯臟、惡劣,到處蹲著一堆堆閑聚的人,人們的臉上是那么麻木,衣著是那么骯臟,情緒是那么空洞,眼神是那么貪求……溶,在桂云面館吃飯的時候,你說打望著你的男子眼神很‘透徹’和‘無邪’,你知道嗎,那種眼神卻讓我不安,為你擔心,它是很‘純粹’,它就是‘索取’。”
“在那個桂云面館,我從沒見過有這么多面目猙獰、衣著骯臟的男人擠在一起,我被震驚了,全是男人,饑餓地望著老板送面上來。你有怎樣的勇氣敢進去?只有你是唯一的女子!”
“我現在一想到桂云面館就后怕……我在打冷顫……”他說,哭了,“溶,你有沒有覺得,那里場景和人們,真像是地獄。”
“額旗是個地獄,阿拉善左旗就是個天堂。在離開額旗的班車上,每一寸距離遠去,我都有逃難的感覺,我終于逃出來了,我對自己說。”
“在玩了額旗所有景點的那個晚上我喝酒,爆發了,是到額旗后不斷累積的不良情緒的一次出口。心靈的敏感是那樣強大,但又說不出來理由,我很孤獨,與我們此行的終點很難處。但我現在知道難受的原因:額旗就像一個地獄,它遍布魔鬼和魔鬼的引誘,讓人煩躁、沾染欲望、暴露丑惡,它是一個指喻的城。”
“我們所去的所有的地方:黑城、怪樹林、漫水橋、戈壁、沙漠、甚至是胡楊,無一不是頹敗的事物,是死去的,或行將死亡的,是地獄里的特殊氣味。”
“出發前在網上搜尋‘額旗’,說它是‘一個天堂和地獄距離最近的地方’,溶,我感覺額旗就是地獄,左旗就是天堂。我們從那樣骯臟和充滿欲望的地方來到天堂,我們是那樣僥幸,我們得到了守護。可是在進入天堂里面后,有個聲音提醒我們仍要知罪、潔凈。”
“今晚在我們背包丟失之前,我并沒有這樣清晰確定的認識,只是一路來我能體察自己的情緒起落和復雜感受。突然這時,剛剛經歷的驚險,使我們行走額濟納旗的一切意義都簡單明了,溶,你能感到嗎?”
“在桂云面館時,當你擠身一堆齷齪欲望的男人中間,是那樣潔白突出。那個男人一直看你,但我在看他,其實我是很擔心,你是不知道的,那時我感覺駭怕,如果萬一發生什么事,我的能力在那個場合是不能保護你的,溶,親愛的溶,我不能保護你!這會讓我痛不欲生!”
“你是那樣無畏,你是我過去生活中從未出現的完全陌生的一類人,你毫無對危險的察覺力。真正的危險不是你能感覺到危險而產生的情況,而是在你毫無對危險的認識和察覺時,它的出現!那是最為可怕的,不能抵擋。”
“溶,雖然我毫無能力保護你,可是此趟額濟納旗和你同行,我知道了我的意義,很像在守護你,上帝就是這樣把我放在你的身邊,可能我就是有這樣渺小的意義。你看,額旗并不讓我喜歡,雖說沙漠、戈壁、胡楊是美的,但是我更喜歡親近城市和城市風景,而我依然和你出現在額旗。”
“在額旗的時候,我們都受致一種魔鬼般的影響,平時身上很難見的東西復蘇了,我們變得暴躁、爭執、嫌棄、自高,變得和周邊人一樣渾身充滿焦躁和惡意。我表現得更嚴重,你那里稍微少一點,因為你自身強大可以和魔鬼的引誘作下斗爭,在我是毫無抵抗力的,我被侵襲了。昨天晚上的我,放縱地吃了那么多羊肉串、一瓶一瓶喝酒、跟你吵鬧,親愛的,那個令我都陌生。”
“昨晚在某個時間,我們是危險的,現在想起來,如果我們真的因為爭執而放棄對方,今天我們就不再在一起了,可能我們永沒有機會來到左旗天堂。昨晚的爭執是一個試煉,真慶幸我們可以用愛來抵擋魔鬼呀。”
“這是多么慶幸呀!這是多么大的危險呀!”
“溶,你注意到嗎?我們班車離開額旗返回左旗的時候,一路上有三起翻車事故,它也是一個提示,我們本身已陷入危險,或者比翻車更大、更不可知的險境,但我們是多么受眷顧的人啊,溶,我們是得到眷顧的人!”
“那背包的得失,是很清晰地警戒我們:我們是受致恩典的人,我心里只有感恩,并不能說出更多。”
“離開額旗并不容易,親愛的,我們能平安地再回來左旗、能再次看見這里安詳純樸的一切,我很想哭。我們是遍體鱗傷回來的,是付出代價的,溶,你看你自己,嚴重過敏的臉和身體,和我劇烈的咳嗽,我們不是很簡單很容易的離開那里的。”
“當我們來到左旗住進龍信酒店,剛推門進來時,你說,我們必須馬上要好好洗個澡,把身上所有的塵土都洗凈了。溶,因為我們來到了天堂,進天堂是要洗凈后才能被通行的。”
“你問為什么還有那么多人奔赴額旗?這中間有什么深意嗎?為什么還有那么多人還在奔赴‘地獄’卻不知道?因為人們都是喜歡受到魔鬼的引誘的,他們并不知道是走向死亡。”
……
知道我聽見以上全部的話,內心翻滾的起伏嗎?
他不是個基督徒,而我是的,但是卻從他的口里以這種講述說出來。我從沒想過“地獄”和“天堂”的關系,是這樣具象、這樣相近、這樣生動!使我感到巨大的臣服。
當他講這些話時,淚水不斷地在從他的臉上傾瀉下來,他站在那里,像個赤身裸體的孩子,在說關于“皇帝的新衣”,他的辨析、洞察、聯系、感情,讓我那么的震撼和那么的敬愛——我永不可能想到的事物、永不可能發現的秘密、永不可能知道的真實,小強,你說給我聽。
我因此如何能不愛你。
我因此如何能不愛你這一個奇異內心世界的人。
小而強大的個體,在我面前。
10月3日清晨沒有立即乘車往銀川,我們買了月餅和酒去看望“左瑞餐廳”那個眼睛純凈清亮沒有雜質的小伙計,說聲感謝。只是樸實地說聲感謝,我們動作輕微,怕打擾一種屬于左旗人素來習慣的美好行為。
然后就離開了左旗,天堂一樣的左旗,再見了,這一生。
“銀川”,是小強指喻的“人間”,我們經歷“地獄”、“天堂”之后,結束這一個奧秘的旅行,依然迫降在我們今日生存的人間。我們是那么原封不動地回來嗎?我們不會是9月28日之前的我們。
午后時分已在銀川,這天用來平靜感受平凡的城市,我們去熱鬧的鼓樓、新華街玩,吃了很多東西,買好明天火車上的水果及食物。
在地貌上,額濟納旗是戈壁、沙漠、綠洲,阿拉善左旗是戈壁草原——在與它相接的幾公里范圍內,就呈現一種純粹草原的地貌。10月,草基本上都枯黃萎謝了,所以我們一度把草原也認作戈壁,但當我們在不同的三地:額旗、左旗、銀川反復穿梭后,現在,我們是完全能分辨什么是戈壁什么是草原以及什么是戈壁草原了。
10月6日晨6點,回到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