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豬（短篇）

賀老二家豬圈里面的豬全被毒死了。村里的人們都猜是李老婆子下的藥，但李老婆子總是矢口否認：別什么事情都往我身上推，我這把年紀了，不做這些缺德的事情。每次她一邊解釋，一邊還做一些補充：那是老天爺有眼，報應啊!完全是報應!

李老婆子總是在大清早等待那個給她送來牛奶的年輕人。她肥胖而老邁，但是依然健康。起床后她打理好一切，然后有條不紊地從屋中搬出一張藤椅，一坐就要一個上午。水門汀前面是一片草地，春天來了，那些雜草從每個角落鉆出來，但都只鉆出一點點。李老婆子就坐在水門汀前，等待著一個早晨。她如此安詳，似乎對一切都很有把握。在喝牛奶之前，她喜歡咀嚼一顆大蒜。她的臉部肌肉絲毫不覺得松弛，想必是咀嚼大蒜的成果。李老婆子手扶藤椅的邊，非常愜意地端坐著。當大蒜的味道使她覺得腥澀，那瓶牛奶就應該送到她面前了。

送牛奶的年輕人每天都在這個時刻出現。伴隨著幾下輕輕的自行車鈴聲，他顯得那么風度翩翩。從沒有看見一個送牛奶的如此不緊不慢，好像他所有的任務，他所需要送的牛奶就這么一瓶。送牛奶的年輕人有些消瘦，下車以后，能看出他的走姿帶著一點兒駝背。他總是面帶微笑，從后座上取下那瓶牛奶，穩健地遞到了李老婆子的面前。

小伙子人可真好。一直想問你，你叫什么啊?李老婆子一邊伸手接住了瓶子，同時熟練地揭開了瓶口，一邊問那個年輕人。

叫我小宋就行了。老婆婆，那我走了。

李老婆子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過小宋的身體，并且似乎從他身體上得到了某種肯定。走好，走好。她看到小宋一家一戶地把自行車停下來，把牛奶瓶子放進奶箱。最后小宋又消失在一個清晨的薄霧之中。

稍過片刻，當牛奶已經全部進入李老婆子腸胃的時候，她的孫子小東一瘸一拐從屋子里面走出來，他的腿上個禮拜被賀老二打傷以后，一直都好不了。小東睡眼惺忪，好像沒有睡夠。奶奶，我起來了。

李老婆子看到小東這副樣子，嘆了口氣，憐惜著自己的孫子。腿還沒好，別到處亂走呀。

小東眨巴眨巴他的眼睛，面露不快之色，嘟囔著嘴，同時很不情愿地轉身進屋。李老婆子看到小東瘦弱的身體在門框之中左搖右擺，懷疑自己先前的要求是否包含了指責的意思，不覺有些后悔，臉色凝重起來。這時候她已經嚼完了大蒜，喝光了牛奶，她摸著椅柄從椅子上站起來，拎起她的墨綠色拐杖，不知不覺就來到了賀老二的家門口。這完全屬于鬼使神差。這時候賀老二還在睡覺，前一個晚上他們家麻將的聲音一直持續到凌晨兩三點。送牛奶的年輕人小宋把一瓶牛奶留在賀老二家自來水水龍頭這邊，牛奶瓶就像佇立在空地上的一根白色小煙囪。

李老婆子并未對這牛奶瓶所模仿的白色煙囪產生興趣。她只是神神秘秘地繞賀老二家小洋房轉了一大圈，拐杖在地上發出了有規律的敲擊聲。李老婆子時而抬起頭看看那些覆蓋在房頂的洋瓦，時而停下腳步上去摸一下賀老二墻壁上的瓷磚。這時候賀老二的女人打開了門，手捧一個裝滿了臟衣服的臉盆，衣服上灑滿了白色的洗衣粉。她看見李老婆子就站在他們家門口，著實被嚇了一大跳。被嚇到以后，她摸了摸胸口，開始用惡狠狠的眼神看李老婆子。大清早的，站在人家家門口做啥？賀老二的女人有著賀老二一般的喉嚨和肩膀，她一年四季穿紅顏色，才三十多歲已經肥胖如五十多，從輪廓上，她跟李老婆子毫無二致：臃腫，寬大。

李老婆子面無好色。我就剛巧經過，沒做啥，啥也沒做。她很希望自己能解釋點什么，但被賀老二的女人搶了先。剛巧經過？經過這里做啥？大清早的，往哪里去？我看你這個老東西有問題！本來賀老二的女人就這副脾氣，也只是隨便一問。可這樣一問，倒把李老婆子弄得非常緊張。你看我這把歲數，你倒說說有什么問題？李老婆子不得已認真起來。

別裝模作樣了。咱老二家的豬定是你下的藥！

胡說，胡說！李老婆子渾身顫抖。我哪來的藥？我干嗎要毒那些畜生？

呀呀！老二上次把你孫子的腿打壞了，你報仇啊！

我沒下毒，我沒下毒！李老婆子邊說邊往后退。她甚至忘記了反駁那個女人。其實賀老二打傷小東，那已經是豬圈被下藥之后的事情了。所以賀老二的女人存在著邏輯上的缺陷。

不是你下的毒，那就是你孫子下的。可那小兔崽子才幾歲，能有多少膽量干出這樣的事情？我看多半還是你個老東西做的好事！——反正都是你們家做的缺德事體！賀老二的女人越說越來勁，似乎一切真相都被她一一說中。她放下了那盆臟衣服，臉盆與水門汀相撞發出了巨響，白色的洗衣粉從臉盆跳躍而出。你個老不死的，做了事體還不承認，我今天就要你好看！不給點教訓你就不知道好歹。賀老二的女人在一個春天的早晨發了瘋，沖到了李老婆子面前。

李老婆子并非驚慌失措，先前提到過，她總是能對一切都很有把握。她舉起了她的拐杖，不讓賀老二的女人近身。就像一場械斗的開始，空氣在兩個人的唾沫之中緊張起來。

好啊，還想用木棍打我？來啊，來啊，今天我就要跟你算總賬。賀老二的女人不僅壯實，身手也非常快，她一把就抓住了李老婆子用來防衛的拐杖。這下子完全出乎李老婆子的預料，她跌跌撞撞，原本那個拐杖只是用來保持她肥胖身軀的重心，被賀老二的女人拿住以后，她就失去了支撐點，何況賀老二的女人還要步步緊逼。李老婆子開始發出老邁的呼救聲，來人啊，看啊，真好笑！賀家女人竟然要欺負我一個老太婆？！

其實到了這個時候天早已經發亮了，村里的鄰居們大半都已經起來，已經注意到這邊發生的事情。他們伸著懶腰，打著哈欠，有些推開了窗子，有些則開了門倚在門板上。鄰居們都有些關心，但都不覺得緊張和要命。

賀老二的女人也不是決意要打李老婆子這個老太婆的。由于一圈豬全被毒死，她和賀老二白白損失了好幾千塊錢。更是因為這件事情，夫妻倆的脾氣都在惡劣地發展。細微的不滿意都將導致嚴重的后果。

在那個濃霧彌漫的早晨，賀老二豬圈的豬都發出了像狼一樣的嚎叫。等賀老二和他女人發現以后從屋子里趕出來，那些豬都早已斷了氣，回天乏術了。很快大家都明白過來這是一件什么樣的事情。賀老二舉了一把剁肉刀發誓要砍死那個下藥的人。結果沒有任何人死在剁肉刀下，兇手遲遲沒有站出來為這件事情負責。村里的人們做出了一些猜測，其中之一就是說李老婆子就是那個下藥的人。

當天中午時分，賀老二就找到了李老婆子。

李老婆子那天就只是沖著賀老二喊叫：報應哪！老天爺給你們家的報應哪！

賀老二怒吼，報應？是么？那就讓你看看什么叫做報應！他怒氣沖沖地沖進了李老婆子的房子，很快把小東揪了出來，一巴掌就扇在小東臉上，猶如泰山壓頂。他對小東嚷道，是不是你下的毒？是不是？小東可被嚇壞了，他只是低著頭，什么話都不敢說。也沒有流出眼淚。他的臉上很快浮出了那個巴掌所留下的痕跡，小東不停地用手在揉他自己的臉。

賀老二一手拎住了小東，眼神惡狠狠地盯住了李老婆子。

李老婆子變得緊張，怎么可能是小東做的？我說了我們都不做這些缺德的事情。那根本就是老天爺的安排，是他給你們的報應！她一步一步上前，動作不快，但非常穩當。她終于抓住了小東的右手，使勁兒把小東扯到她自己身邊。你怎么可以對一個小孩子這樣？怎么可以欺負一個沒爹沒媽的小孩子？小東的爹媽死得早啊……你就欺負這樣的小孩子？李老婆子是一邊喊一邊說出這些話的，她的聲音干燥而嘶啞，分明沒有眼淚，也沒有鼻涕，卻帶有哭聲。本來賀老二一身橫肉，完全有能力將小東控制住，但被李老婆子提到了小東早死的爹媽，就這么一個沒爹沒媽八九歲的小屁孩子，倒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一路跟賀老二來找李老婆子興師問罪或者求一個水落石出真相的那些人，話被李老婆子說到這個份上，都站到了李老婆子這一邊，明里暗里都勸賀老二就此打住。好歹誰都沒有親眼看到李老婆子或者小東對準了賀家的豬圈下了藥。賀老二只是不甘心，在小東被李老婆子拉走的那一刻，抬起了右腳踢在小東的左大腿上，然后再罵罵咧咧地回了頭。踢小東的這一腳完全是為了消氣——一圈豬就這么沒了，一分錢都收不回來，被毒死的豬只能扔掉。賀老二不依不饒地叫喚，讓老子知道是誰下的毒，我一定砍死他！小東忍著巨大的疼痛，如果有人仔細注意他的表情，就會發現他的堅毅。他撲倒在李老婆子的懷里，用這種目光一直盯著李老婆子，他的奶奶。李老婆子安慰道，別怕，別怕，老天爺會有報應。

今天換了不是賀老二，而是賀老二的女人，一個幾乎跟賀老二一樣兇蠻的女人；被制住的也不是小東，而是李老婆子，一個跟小東一樣毫無還手之力的老太婆；圍繞著的還同樣是那天的事情，是不是李老婆子毒死那些豬。這件事情完全無憑無據，賀家要賴在李老婆子或者她孫子身上，而李老婆子抵死不認。要不是幾個鄰居最后決定勸開賀老二的女人，賀老二的女人就要抓住李老婆子的頭發拎著她向墻頭撞去。鄰居們所能達成的共識，就是賀家的人都有著非同一般的力氣和勇氣。

李老婆子被放開以后，站在原地理了理她的衣服。我們看不出她臉上的表情，是滿意的還是別的什么。在掙扎之后，她有些喘。她從不遠處找到了她的拐杖，然后準備回她的地方。臨走她還是說了句話，老天爺一定會治你們！從她消失的背影來看，似乎沒有什么特別的抱怨，她依然健康。

賀老二的女人也談不上得意，她只是雙手叉在壯實的腰際，比李老婆子喘得要更厲害。她在費力之后漸漸相信這件事情跟李老婆子無關，跟小東也無關。她懷疑這是否真是老天爺的報應？但她心里直嘀咕：老天爺有個鳥毛報應！然后她就捧起那一臉盆的衣服向水龍頭走去。她看到了那瓶牛奶，突然覺得又渴又餓，正需要喝一瓶牛奶。喝牛奶的時候，賀老二的女人嘴角之間發生了細微的變化。然后她一口氣就把牛奶都喝光了。

就在送牛奶的外鄉男青年小宋被賀老二活活打死的那天，鎮派出所的同志在一片昏暗中帶走了賀老二，那時候天還沒有亮透，整個世界還模糊看不清楚，四周都是霧蒙蒙的。這件事情給村子里的人們帶來了普遍的驚慌。李老婆子在人群散開后也回到了家門口，她的那顆大蒜還沒有嚼完，死了的小宋無法將牛奶送到她的手上。李老婆子對著屋子里的小東喊道，小東，給奶奶拿杯水來。

小東站在門口，他的耳朵一直在搜集情報。他沒有親眼看到賀老二打死小宋，卻好像看到了一般，眼神中流露出無盡的恐懼。他在嘴里嘟噥，送牛奶的叔叔是冤枉的，他沒有下毒……

李老婆子驚訝地看著小東，那顆大蒜在她半張開的嘴中停留著，她清楚地聽到了小東的話，她問，為什么這樣說，小東？你知道是誰下的毒？

小東沒有說話，低著腦袋。他的手指帶有潮濕的泥土和灰塵，十個手指，其中一個被含在嘴里。

過了一會兒李老婆子開始感慨，是啊，是老天爺的報應！可憐小宋那孩子……

送牛奶的外鄉男青年小宋被賀老二當場打死了。其實小宋到死也沒有承認是他下藥毒死那些豬的。由于他死也不承認，激動的賀老二只好將他打死。賀老二清醒過來以后，派出所來的人已經把他銬上了。

村里的人們只是以訛傳訛地把這件事情討論開來。起因說是什么賀老二賴了牛奶公司一年多的牛奶錢，小宋好幾次都沒有要到手。為此兩人才起了爭執，小宋砸壞了賀老二家的玻璃窗，扎破了賀老二的摩托車車胎。當然，村里的人們也相信，之后賀老二扇了小宋無數記耳光，小宋窄小的胸口挨了賀老二好幾重拳。村里的人們認為，事情發展到最后，小宋要毒死那些豬的根本原因是賀老二揚言要放火燒掉小宋的家。另外一個版本中賀老二更離譜，說要強奸小宋漂亮的老婆。后來才知道，小宋一生之中沒有交過女朋友，更沒有結過婚，所以這個傳言是假的。所有與小宋有關的傳言都是假的，這一點李老婆子其實已經很清楚。

責任編輯：劉玉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