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叫紅》是2006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土耳其著名作家奧爾罕.帕慕克的成名作。該作家獲獎之后,中譯本在大陸出版,讀書界好評如潮。
一般說來,小說一上來就死人,往往是武俠小說、偵探小說和羅曼司小說(比如瓊瑤那一類),是老得不能再老的俗套子。而一旦一個很嚴肅的小說家這么寫作品的開頭,就意義不同,更可能是一個最精彩最絢爛最好看的小說即將出世的信號。有朋友舉例子說,馬爾克斯的《霍亂時期的愛情》,選用了羅曼司的結構;艾柯的《玫瑰之名》,選用了偵探小說的結構。帕慕克的《我的名字叫紅》,在很多方面類似《玫瑰之名》。
這本小說的作者大有“炫技派”傾向,小說開篇第一個標題是:“我是一個死人”。小說第一段上來就寫道:“如今我已是一個死人,成了一具躺在井底的死尸。盡管我已經死了很久,心臟也早已停止了跳動,但除了那個卑鄙的兇手之外沒人知道我發生了什么事。”
這樣的寫法,不客氣地說,吾國上世紀80年代的先鋒派作家筆下,比它出色的不在少數。(順便說一句,如果拿那一撥先鋒派作家與帕慕克相比,我更喜歡中國作家殘雪的作品。)
帕慕克這部小說,就這樣從一具尸體的啰嗦、無味的獨白開始,看上去很像是圍棋行當的“復盤”,以追究死亡的原因作引子,鋪排起古代土耳其奧斯曼帝國的藝術、宗教和日常生活。被害者“我”是伊斯坦布爾宮廷細密畫家高雅,被害前接受了蘇丹王秘密指令,正與三位畫家合作繪制一部歌頌王朝的重要書籍。誰殺害了高雅?為什么殺他?隨著情節的發展,越來越多與命案有關的人與物紛紛登場,各各以第一人稱講述看似與本案無關實際隱藏著微細線索的細密畫畫家的生活、蘇丹王朝變遷及細密畫歷史沿革……
與這樁兇案偵破線索并行的故事,是黑與謝庫瑞這對表兄妹間的愛情周折。黑與謝庫瑞重逢,沉寂12年的愛情復萌。當年24歲的黑愛上了年僅12歲的謝庫瑞,遭到姨父拒絕而離開伊斯坦布爾。如今謝庫瑞看到從異鄉歸來的表哥黑騎著白馬從窗前走過,心底突然迸發愛情火花。黑雖然贏得了表妹的芳心卻還要經受嚴峻的考驗才能與表妹花好月圓,因為這時兇手又把魔爪伸向了謝庫瑞的父親,又一個細密畫大師倒下了。謝庫瑞以自己為獎賞,鼓勵黑偵破命案緝拿兇手為父報了仇。兩條線索在此巧妙地(或者說極其別扭地)糾結一起,小說的結局讓讀者獲得了智商與情商的雙重滿足(或者說極度疲勞)。
書中在細密畫家不同個體間形成矛盾的,大的方面有東西方文化發生碰撞之下應當恪守傳統還是兼容并蓄的問題,小的方面有要不要在細密畫中體現個人風格的問題。前者是除了文化史比兔子的尾巴還要短的美利堅之外,各國都會遇到的問題,中國人的大致態度是“中學為體,西學為用”,在美術上的例子是徐悲鴻以西方素描為主要手段的中國畫革命;后者在中國歷來不成問題,一個畫家如果沒有個人風格,則這人在畫史上的價值約等于零。而在帕慕克書中的那個伊斯蘭國家,細密畫師若是在模仿大師的同時稍稍加入自己驕傲的風格或是簽名,就等同于一種宗教背叛。要風格還是要遵從宗教,正是類似于清人入關時強加給漢人的“留頭不留發,留發不留頭”式的二難選擇,但在書中所寫的年代,細密畫家們共同遵守的原則,卻是要盡一切努力抹殺有可能出現的個人風格,這也就不難理解,即便兩位畫師相隔上百年的時間,彼此亦從未見過對方作品,他們一樣能運用同樣的手法而繪出完全相同的駿馬、翅膀、樹葉或者女子。
風格,在細密畫家身上,是比道德缺陷還要致命的問題。這里簡單敘述一個書中的故事。古代赫拉特北方的一座高山城堡里,年輕大汗與后宮里一位美艷無雙的韃靼女子瘋狂相愛著。
他們發現要保持這種幸福,最好的方法是一刻不停地看前輩大師們所繪的完美無瑕的圖畫。
越看那些一絲不差地重復同一個故事的完美圖畫,他們就越覺得時間仿佛已停止,他們的快樂也融入了故事中黃金時代的幸福時光。有一位細密畫家一次又一次地復制出同樣書籍里相同的書頁,臨摹出同樣完美無瑕的圖畫。有一天在畫這樣的書頁時,在這些傳奇愛侶的位置,畫家畫上了大汗與他的韃靼美女。大汗深信自己的幸福將永不止息,賞賜給細密畫大師數不清的贊美與黃金。然而,到最后,太多的恭維與太多的黃金,使這位細密畫家步上了歪道:在魔鬼的煽動下,他忘記了自己的完美圖畫其實是仰賴于前輩大師的恩賜,卻高傲地以為若加入一點自己的個性,將使作品更迷人。而他的這些個人風格的痕跡,在大汗與情人看來,卻只是瑕疵,因而深感不悅。大汗細察這些畫作,覺得先前的幸福在許多方面都受到了破壞。他先是對于書頁中韃靼美女的畫像而妒忌,之后,為了讓美麗的韃靼情人吃醋,而與另一個嬪妃燕好。情人傷心欲絕,上吊自盡。大汗明白整個悲劇全是由于細密畫家追求自己的風格引起的,當天就下令刺瞎了這位受魔鬼誘惑的藝術大師。
看吧,風格是要命的!既然風格要不得,細密畫家們就是這樣,盡一切力量向前輩大師學習,終其一生,沉浸在畫室里,直到雙目失明,——而且,失明還被約定俗成地認定為是上蒼對自己一生勤勞于細密繪畫的獎賞。根據書中的說法,藝術的使命在于反映和再現安拉的世界。一個年老的細密畫家說:“安拉創造這個世界的首要目的,是為了讓人們看到這個世界。之后,他才賜予了我們文字,所以我們才能彼此分享、談論我們所看見的事物。但我們錯誤地以為這些故事起源于文字,圖畫只是用來裝飾故事而已。然而,繪畫的用意在于尋求安拉的記憶,從他觀看世界的角度來觀看世界。”
信仰的絕對化甚至使畫家們不因失明而抱怨,相反還把失明看成是安拉的獎賞,幸福的結局。在細密畫大師米瑞克看來,失明并不是一種苦難,反而是安拉為褒獎終生為真主奉獻的繪畫家們而賜予的最終幸福。繪畫就是細密畫家對安拉眼中的凡間世界的追尋,然而這種獨特的景象,只有當細密畫家經過一輩子的辛苦作畫,耗盡其一生,眼睛極度疲勞而最終失明之后,才能在記憶之中找到。
客觀地來看,《我的名字叫紅》有書本的厚度卻沒有文學的波瀾壯闊,有情節的詭異卻沒有設計到讓人佩服的程度,有行文的密實卻沒有張弛的節奏感。它在文字上的優點是精巧、細密,一如中國傳統的微雕或鼻煙壺的內畫,把小說家的雄心勃勃全用在了對細節的雕琢上。具體說來,是隨便翻到哪一個章節,一頭撲上去,都會感覺是極好的文字。洋洋59章之中,如第10章\"我是一棵樹\",第12章\"人們都叫我'蝴蝶'\",第13章\"人們都叫我'鸛鳥'\",第14章\"人們都叫我'橄欖'\",第19章\"我是一枚金幣\",第41章\"奧斯曼大師就是我\",第54章\"我是一個女人\",這些章節如果單獨抽出來,都是可以當作寫得最有味道的隨筆文體來細讀的,有土耳其古代文化的玉屑,有細密畫家的歷史秘事,有貫穿其中的作者的才華,
可是,把這樣幾乎稱得上是篇篇都精致的59個章節訂成一厚本書來看,就是一個不小的遺憾了,閱讀效果并不好,太啰嗦,沒有閱讀的暢快。可以說,這是一個犯了\"話癆綜合癥\"的作家,中國的莫言、賈平凹與此類似。所以,對這樣一本比較厚的小說,有耐心就讀下去,沒耐心的話也別虐待自己,反正只要翻過二三十頁,就大體知道了這本書的表現方式,當有人在你面前“白話”該著作多么精彩多么深奧的時候,你大可揮手打斷他的疑似專業狀的文化秀,告訴他:我看過了,而且看懂了。網絡和報刊的讀書版幾乎都將《我的名字叫紅》定位為懸疑小說,這都是讓《達芬奇密碼》那本書給鬧的,——將一個新的東東用大眾時尚正樂意接受的類別去宣傳,是最省力和偷懶的法子。不過這本小說也真的不太好定位,懸疑小說有些牽強,倒是有人用魔幻小說來指稱它,在我看來差得更遠。如果非要準確地定位它,倒可以用這么一個名號:邪門兒小說。網上關于《紅》的書評已經可以搜到很多,拜讀一過,發現那些書評作者都沒怎么看明白這本書,只是一個勁兒地叫好了,中國古語說的\"矮子看場,人云亦云\"就是這個意思。比如,不少書評家激賞于《我的名字叫紅》這部書的結構形式,不過,如果有誰看過意大利作家卡爾維諾的一兩部小說,就會同意我的觀點:要是論小說的寫作結構方面的探索和奇思妙想,帕慕克遠遜于卡爾維諾。不同的是,卡爾維諾的作品更大程度上是追求一種擺弄七巧板式的文學游戲的快感,邪門兒并不像是他的主打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