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村小學（短篇）

若干年以前，得小十歲，放學了，和另一孩子負責打掃衛(wèi)生。他們將教室里的凳子全部翻擺到桌上，又到小溪拎來水，得小掃地，另一孩子灑水。地是水泥地，揚起陣陣灰塵。另一孩子灑完了水，就溜了，剩下得小一個人把地掃完。教室里靜得出奇。得小把凳子重新放回到地上，用黑板擦擦黑板。

太陽西沉，粉紅的余暉透過窗戶，照在老師寫在黑板的一行行字上，這些字在得小看來，多么漂亮多么工整，就像施老師漂亮而端莊的臉蛋。得小的心里，竟有一種舍不得將其擦掉的惋惜感。

最后，作為值日生所有該完成的任務全完成了。得小將黑板擦放回施老師的講桌上，跑回座位，背起書包，然后將教室的門輕輕合上。可門又開了，風一刮就開。得小這才發(fā)現(xiàn)門上有一把生銹的鎖，是用來鎖教室門的。以往，鎖門，然后將鑰匙交給老師的任務，都是由另一名值日生來完成的。其中的原因是得小膽子小，不敢跟老師說話。可今天，這個任務必須靠自己來完成了。

得小背著書包在操場上徘徊了一圈，最后終于鼓起勇氣，走到施老師住宿的小屋前。這是一間簡陋的小屋，外面的門開著，可以看見一個灶臺，灶臺旁邊有一口水缸，一張舊課桌，舊課桌上放著菜板，上面有一小堆切成塊的肉……得小拿不定主意，是走進施老師的小屋里去，還是站在門口等她出來……

正猶豫間，施老師從灶臺后面站了起來。大概被煙熏了眼睛的緣故，好像剛剛哭過一場。得小感到很惶恐，輕捷地退到一邊。施老師嚇了一跳：“原來是你啊！得小！怎么一聲不吭站在門口？我還以為是村里人呢！”說著，施老師將切好的肉倒進燒熱的鍋里，那肉立刻響起嗞嗞嗞的聲音。得小發(fā)現(xiàn)自己很想吃肉，口水都要流下來了。得小的臉不由自主地紅了。

“施老師，今天我值日，這是教室的鑰匙。”

“你就掛在門后頭的鉤子上吧！”

得小掛好鑰匙，拔腿就跑，然而施老師叫住了他：“哎！小鬼頭，你怎么這么怕我啊？我又不會吃人！……”

得小的臉更紅了，這一回不是因為想吃肉，而是害怕，因為他不知道施老師為什么要叫住他，他結結巴巴道：“施施老師……什么事？”

施老師的臉也紅了，如果是其他什么事，她想說就說想做就做了，可是在這件事上，她一直羞于開口……

來吳村小學支教的施老師，是一名剛剛畢業(yè)的女大學生，響應國家號召，只身來到偏僻的吳村支教。從此，一張單人床，一張舊課桌，一個簡易的灶臺，組成了施老師臨時的“家”。

剛來吳村，施老師連生火都不會，只好泡方便面吃。但漸漸地，她學會了做飯，學會了炒菜，學會了應付孤獨，她很快適應了山區(qū)的生活。天蒙蒙亮，她就起來爬山，沿陡峭的馬它山一直爬到更陡峭的妖婆崗，她才坐下來歇一口氣。此時，山腳下聚族而建的村莊炊煙裊裊，盡收眼底，她簡直被吳村的景色迷住了。

施老師從此成了吳村一道靚麗的風景。村里人都議論著她，猜測著她，喊她叫“城里來的女大學生”。她呢，跟村里人很快熟識了，總的來說，跟村里人相處得很好，彼此之間客客氣氣的。她白天教書，晚上備課、批作業(yè)，抽空還到幾戶人家游說，讓輟學的孩子重回學校上學……施老師的支教生活就像小溪流水一樣，清澈，奔流，勇往直前。

當然，煩惱也不是沒有，煩惱還是有的。比如在吳村，施老師雖然能從小賣店買到肉吃，買到豆腐吃，買到雞殼鴨殼甚至凍帶魚吃，但是買不到蔬菜吃。蔬菜每戶人家都有，在菜園里蓬蓬勃勃地生長著，但是從吳村的祖先開始，他們就過著自給自足的生活，吳村人從不把自家的蔬菜當作商品，挑到街上來賣的。時代發(fā)展到今天，這種“小農(nóng)經(jīng)濟”模式不變，可把施老師害苦了。

施老師雖然出生貧寒，骨瘦如柴，但是受到普遍審美觀的影響，對肉類食品一向保持著謹慎的態(tài)度，認為吃多了會發(fā)胖的。事實上，吃多了的確會發(fā)胖的。再說，她吃肉，吃豆腐，吃雞殼鴨殼，吃厭了。她那低得可憐的工資也不允許她天天吃肉。逢到禮拜天，她只好坐“三輪卡”到湯溪鎮(zhèn)買蔬菜回來，但是買回來的蔬菜吃不過三天，就蔫巴了，爛了，加上這一路的顛簸，車旅費，耗掉大半天的時間，以及跟臭烘烘的山民“肉貼肉”地擠成一堆，她漸漸懶得去了。

跟施老師的情況恰恰相反。整個吳村除了一個吃齋的老太婆，沒有人不喜歡吃肉的，何止是喜歡，簡直天天盼著吃肉。每逢自家殺豬、過年、喝別人家喜酒的日子，一些村里人一頓能吃下二斤左右的肉，吃得肚子沒有脾氣，連額頭上冒出的汗都是油的，那才叫過癮。有時候，他們迎面碰上拎著一掛肉的施老師，他們的眼睛都直了。他們真羨慕施老師天天有肉吃。他們在施老師走遠之后，還要回頭瞅一瞅她手中那一掛肉。在他們看來，施老師手中那一掛紅白相間的肉，跟施老師小巧玲瓏的屁股一樣吸引人。

可是施老師卻在為吃不上蔬菜煩惱著。最后，是鄰村的支教老師啟發(fā)了施老師：你既然不會種菜，這里又沒有菜賣，你向?qū)W生要點菜，是沒有人會說什么的。跟學生要菜多難為情啊，可是每次去鄰村小學串門，看到他們圍著一鍋豬肉燉蘿卜或青菜炒年糕，吃得滿頭大汗的樣子，她就“蠢蠢欲動”了。幾天之后，或許是命運讓得小成了施老師第一個開口討菜的對象……

得小拎著施老師交給他的空籃子，已經(jīng)快要回到家了。他的家在小溪的上游，也就是離村子不遠的山路邊。秋風吹著山上的竹林，竹林搖曳，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得小低頭走路，一面是高興，說明施老師瞧得起他；一面是擔心，因為他怕家里拿不出什么像樣的菜。不過，他相信媽媽會幫他想辦法的。

此時，得小媽媽坐在一張矮凳上，一手拿篾刀，一手拿竹片，一下一下地，將竹片劈成頭發(fā)一樣的細篾絲。得小媽媽劈得很認真。她是靠劈竹片做“洗帚”，逢廟會或集日挑到附近鄉(xiāng)鎮(zhèn)去賣，來維持一家人的生活的。

洗帚，就是鄉(xiāng)下灶臺上用來洗鍋、刷菜板的那個工具，類似于竹篾子扎成的刷子。得小媽媽一天大概能劈出二十個洗帚，二十個洗帚差不多能賣三十塊錢。她如果每天堅持劈下去的話，一個月就能掙上九百塊錢，也就是說，一年下來，這位吳村婦女的收入將不低于一萬塊錢。可事實并不是這樣。吳村地處山區(qū)，一年里，將附近鄉(xiāng)鎮(zhèn)的廟會或集日全算在一起也就十多個。并且每一次去，只能挑上一百多個洗帚，多了，賣不掉，還得挑回來。可是不得不承認，這少得不能再少的靠賣洗帚得來的收入，是維持得小一家日常生活最豐厚的一筆收入。

得小想了想，把老師交給他的空菜籃放在門口的柴垛上，這才走進屋去見媽媽。他的媽媽沒有抬起頭看他，只是問：“得小，你今天怎么才回家?”

得小說：“媽媽，今天我值日，留在班里掃地。”

得小媽媽說：“但愿你沒有撒謊，今天媽媽還要多劈幾個洗帚，明天媽媽又要去趕集了，你多燒一點米飯，明天可以自己炒著吃。”

得小很聽話，拎著淘米籃走到米缸前，盛了米，在屋前的水池里淘清了米，然后走回灶臺前，踮著腳跟，將米倒在鐵鍋里，放上水，蓋上鍋蓋。然后得小又走到媽媽那邊捧來一些碎竹屑，用火柴將它們點燃。火焰發(fā)出噼啪的聲響，越燒越旺，紅彤彤的爐火就像一頭野獸在爐膛里尋找出口。鐵鍋里的水很快就噗咚噗咚地冒出氣來，將鍋蓋頂開了。

此時，得小的心里始終惦記著老師交給他的“任務”，他終于走過去問媽媽：“媽媽，咱晚飯吃什么菜呀?”

得小媽媽停下手中的活，一時想不起來，就讓得小走到八仙桌旁去看。得小揭開污漬斑斑的菜蓋，看見桌上有兩個半碗咸菜，它們分別是：腌豆莢、酸黃瓜、霉干菜。得小很希望聽到媽媽會說出幾樣比較時鮮的蔬菜來，于是又問媽媽：“媽媽，咱家里，連新鮮的蔬菜都沒有嗎?”

媽媽說：“樓上有馬鈴薯，你到樓上去拿幾個下來，削掉皮，跟咸菜煮著吃吧!”

得小沒有吭聲，怏怏不快地上了樓，從一只報廢的水桶里掏出十多個馬鈴薯，心里卻不甘心，下樓以后又去問媽媽家里有沒有新鮮的蔬菜。沒想到媽媽發(fā)火了：“你這孩子，又嫌菜不好吃是不是?媽媽這些天忙著打零工，又忙著劈洗帚，我就是站起來小便的時間都沒有。今天你就將就著吃吧!

等媽媽趕集回來，我就買肉給你吃。聽見了嗎？”

得小不敢問了，小小心心地將馬鈴薯削好，洗凈，切成塊。然后，將鍋里燒熟的米飯盛出來，用洗帚刷干凈鐵鍋，將切好的馬鈴薯倒了進去，和上咸菜和水。不一會兒，屋里就升騰起一股怪怪的馬鈴薯煮咸菜的氣味。

天黑了，得小媽媽才站起來，拉亮八仙桌上方一盞15W的燈泡。燈泡上沾滿了成年的灰塵和破爛的蜘蛛網(wǎng)，昏弱乏力的燈光將屋子照得如同水底的水草在搖曳一樣。

得小媽媽幫得小盛了一碗熱氣騰騰的米飯，叫他：“得小，你在干什么呢？快來吃飯吧！”說著，她埋下頭去，吃起來，吃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得小還沒有來吃飯，就轉過身去看，看見得小仍然坐在灶臺后面的矮凳上，得小媽媽兇道：“得小，你今天到底怎么啦？我不是說賣了洗帚就買肉給你吃嗎？”

得小的眼角流下了一顆眼淚，一直滾落到脖子上，得小說：“媽媽，老師要我明天帶一點蔬菜給她，可你，就是不聽我說話，咱家到底有沒有新鮮的蔬菜呀？”

得小媽媽這才發(fā)現(xiàn)兒子好像受了許多委屈，慚愧道：“得小，媽媽忙著掙錢，沒有種菜，這個季節(jié)又青黃不接……你就帶馬鈴薯給老師吧！”

得小沒有吭聲，過了一會兒才說：“家里馬鈴薯是用來喂豬的，老師又不是豬……”

得小媽媽聽了得小的話，心里有些不痛快，沒好氣地說：“豬吃的是壞的馬鈴薯，樓上留的，是我挑出來的。咱不也吃馬鈴薯嗎？我們吃得，老師為什么就吃不得？”見得小仍然不高興，只好說：“那你就等我賣完洗帚回來，我也給老師割點肉吃！”

沒想到得小的脾氣突然大了，就好像媽媽的話刺激了他：“媽媽！老師又不要你的肉！老師是因為吃膩了肉才想吃蔬菜的！……”

得小媽媽愣了一下，而后罵了起來：“哼！她吃膩了肉？她倒高貴，連肉都吃膩了！可我們呢，為了交出學費，就要像牛馬一樣起早摸黑！哼！光你一個一年就要被她收走一千八！四十個學生她得收多少錢哪！”

得小的心里，竟產(chǎn)生了一種媽媽欺負了施老師的感受，得小為施老師辯解道：“媽媽！學費又不是施老師收走的！施老師是來支教的！……”

得小媽媽沒想到得小會幫著老師說話，氣得嘴唇都哆嗦了，一千八百塊錢，對于她來說可是一年賣洗帚的所得啊，她氣得就差打得小了：“你，你……竟然說學費不是老師收的，那你告訴我！學費是誰收走的？不是老師收的，那她吃肉的錢又是從哪里來的？……”

得小幾乎要哭了，他只知道施老師是來支教的，可是他實在說不清他的學費到底是誰收走的，因為媽媽明明把錢交到施老師手里……

得小媽媽卻越罵越覺得解氣：“……要不是為了你爸，我早就不讓你上學了！你是不知道，為了你讀書，你爸受了多少罪！我是怎么跑斷了腿，借了多少債！可你，你還要為他們說話……”

得小媽媽罵了一通，火氣漸漸消了，得小的心里，卻始終認為施老師不是媽媽說的那種人，他于是應了媽媽一句：“家里窮又不是施老師害的！誰叫我們家這么窮的！”

得小媽媽漸漸平息下去的火氣，就像火山再次爆發(fā)了，她隨手抓起擺在桌上的碗筷，向“不肖”的兒子擲了過去，她的眼淚，就像海水漲潮一樣涌到了她的臉上，她此時感到如此悲哀，悲哀得真想去死！她趴在桌上，號啕大哭：“孽種！孽種！你竟然嫌媽媽窮……我……我這是何苦來？我還不如去死啊……孩子他爸……”

得小看見媽媽的痛苦，心里感到害怕，他知道自己說錯了話，他緊張得身子發(fā)抖，他也哭了起來。但是他卻不想向媽媽認錯，他獨自跑出家門。他是一個敏感且自尊的孩子，他想起爸爸活著的時候，爸爸從來沒有打過他，罵過他，而自從爸爸死后，他就經(jīng)常被媽媽打罵，家里也越來越窮了……他痛恨這樣窮的日子，不明白為什么讓他出生在這樣窮的家庭里……

他知道人生下來就是要受苦的，他突然想到了死，他跑到豬圈里，拿起一瓶擱在那里的農(nóng)藥喝了下去。農(nóng)藥很苦，有一股刺鼻的氣味，他喝了兩口就不想喝了，但是他怕等一會兒自己死不了，反而會遭到媽媽罵，他就又喝了兩口。喝完之后，他站著等了一會兒死亡的降臨，但是他只是感覺肚子里有一點兒涼意而已。他就想再喝幾口，這時他又突然想起農(nóng)藥很貴的，媽媽要賣掉十多個洗帚才能買上一瓶，他猶豫了……

他很后悔說了剛才的話，媽媽為了省錢，每次去趕集都挑著洗帚走路去，那么重的擔子，連“三輪卡”都舍不得坐。這時他才覺得媽媽很可憐，他應該去跟媽媽道一聲別。他于是擰好未喝完的農(nóng)藥瓶子，重新放回原處，跌跌撞撞地跑了回去，遠遠地對媽媽說了一聲：“媽，我以后，再也不會跟你要菜了……你也不用給我交學費了……”說完，他就哭了，他想到從此要離開媽媽，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多么愛媽媽!他逼著自己跑出門去。

而此刻的得小媽媽，因為還在生著得小的氣，還沉浸在自己的悲傷里，根本沒注意到得小情緒的變化。她的眼淚，還有哭聲，幫助她回憶起了失去丈夫后的所有不幸。她的丈夫是在一年前被人打死的。他出門打工半年多了，家里急著等他匯錢回家，可得小媽媽等到的卻是丈夫的死訊……當她趕到城里，他已經(jīng)凍在火葬場的冰柜里，那冰柜設計得很特別，就像一個個“抽屜”：得小的爸爸頭朝外，一動不動地躺在其中的一個“抽屜”里，他的眼睛還是睜著的，凍僵的臉上還沾著發(fā)黑的血跡……得小媽媽撲了上去……

“我的丈夫躺在這樣的冰柜里，多么冷啊。”她的頭腦里閃過這樣的思想。可是等到火化的時候，她更不忍心丈夫被大火燒成灰燼!她就像瘋了似的，拽住丈大的衣角。這時從得小爸爸的上衣口袋里掉出了一張折疊好的紙，這是與她共同生活了十二年的丈夫在決定去偷盜之前寫下的：內(nèi)容是假設自己被人打死或者坐牢之后，叮囑妻子要培養(yǎng)孩子繼續(xù)讀書……

屋外，夜色四合，影影綽綽的竹林仍在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得小哭哭啼啼地奔跑在通往村外的崎嶇山路上，腳步紛亂。有一個從外村回來的中年男子看見了，還以為是從黑暗中竄出來一條狗，等他跑近了，才叫起來：“是誰?你要跑到哪里去?”得小沒有回答他，他躲開中年男子試圖抓住他的手，繼續(xù)向前跑去。

他跑了一會兒，跑到小溪邊的稻田附近，累得氣喘吁吁。小溪發(fā)出流水的聲音。他想起來，就在幾天前，他還來這里捉過石板魚，一共捉了十五條，有幾條因為個兒太小，他又放了。這時，他的肚子突然難受了，就像冷不丁被人踢了一腳，可是他忍著，繼續(xù)向前跑，直到那一下一下的疼痛變本加厲，疼得他無法邁步，他才停了下來。他抱住路邊的一棵古樹，喘息著……嘔吐起來……

滿地的白沫，在黑暗之中閃爍光澤，散發(fā)出刺鼻的農(nóng)藥味。然而嘔吐沒有緩解疼痛，反而加重了。得小佝僂在地上，就好像有好幾雙手同時在撕扯他的內(nèi)臟。他想站起來，卻是徒勞，疼痛把他打倒在地。他抽搐著，雙手抓住了泥土，將泥土里的草根拔了出來。他不曾想到死亡會是這么痛苦。他開始感到四肢發(fā)麻，頭也暈了起來，不得不面朝下，趴在地上。

死亡的恐懼，這時才真正閃過他的腦際，在這之前，他并不了解死亡，然而現(xiàn)在，他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就要死了：他在自己吐出來的白沫里掙扎，他把漸次喪失的意志集中在求生上，仿佛只要爬出這一堆逐漸萎縮的白沫，他就有希望活下去……然而幾分鐘之后，他的呼吸變得困難，視力模糊了，但是他依然顫動著嘴唇，時而發(fā)出一聲帶哭的尖叫：“媽媽，媽媽，救救得小……”

誰也不知道究竟過了多久，得小媽媽哭累了，終于不想再哭下去了。她站了起來，感到身心俱損，但是一想到明天還要挑洗帚到集市上去賣，就強打精神，拿來掃帚，打掃被她摔碎在地上的碗筷。這時，她才發(fā)現(xiàn)得小還沒有回來。

她拿著掃帚走到門外，呼喚她的兒子，可是屋外靜悄悄的，就像死一般寂靜。得小媽媽就回到屋里，又等了十多分鐘，一邊等，一邊把明天的行程安排得更合理一些。她準備明天挑二百個洗帚到集市上去賣。如果集市上賣不掉，就一個村子一個村子去叫賣。所以她明天不一定能趕回來，她就想再交代得小幾句。可是，得小上哪兒去了呢?

她沒有多想，走進臥室拿來一支手電筒，向村子里走去。村子里黑漆漆的，只有代銷店和經(jīng)銷店的燈亮著。店里有一些光棍圍著賭博，他們看見得小媽媽，跟她開起了玩笑。他們對這個風韻猶存的寡婦垂涎已久了。得小媽媽沒有搭理他們，干脆回了家。可是得小仍沒有回家。這時她才意識到了什么，跑到屋后，跑到豬圈，跑到閣樓，可是沒有找到得小。得小上哪兒去了呢?

得小媽媽有些失魂落魄，又向村子里走去……可是沒有人知道得小的下落。直到接近午夜的時候，得小媽媽才從村子里跌跌撞撞地回來。她頹然地在石頭門檻上坐下來，感到一陣窒悶，心怦怦地跳得很重，人就像失去了重量，她的身子突然一陣發(fā)抖。她仿佛聽見黑暗深處有人喊了她一聲“媽媽”，然后她的耳朵里就鳴響起尖銳而拖長的聲音。

她如同虛脫了一般，又過了幾分鐘，才有力氣站起來。站起來之后，她開始沿著通往村外的崎嶇山路走去。她的拿著手電筒的手，不由自主地發(fā)抖。不一會兒，她就聞到了飄散在黑夜里的農(nóng)藥味……她覺得自己快要崩潰了，她跑了起來，最終在離得小嘔吐、掙扎不遠的地方，找到了滾落到稻田里的得小。

她忘記了哭泣，從山路上滾了下去，拼命地搖晃得小，叫著得小的名字。可是得小只剩下了很弱的一絲鼻息，得小媽媽將耳朵湊到得小的嘴邊，得小翕動發(fā)黑的嘴唇，已說不出話。得小媽媽的眼淚奪眶而出，費了很多的努力才將得小背到背上，可是沒有跑出幾步遠，背上的得小突然用力地彈了一下……得小媽媽放下得小，發(fā)現(xiàn)得小已經(jīng)死了……

第二天，來吳村支教的施老師因為發(fā)現(xiàn)得小沒有來上學，才想起昨天叫得小帶點新鮮蔬菜的事。第一節(jié)課上完后，她就派了幾個同學去得小家看看。沒想到那幾個孩子喊著得小的名字，沒有應答；推開得小家的門，里面靜悄悄的。他們就走到得小家的臥房門口往里看，結果他們看見得小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他們以為得小還在睡覺，就簇擁著往里擠，可是當他們擠進臥房，突然看見有一個死人掛在頭頂?shù)睦K子上……他們尖叫著，跑出了得小家……

他們嚇得不輕，有好幾個在路上跌倒，并且哭了起來。孩子們的哭聲，就像扔進深潭的石頭，給這個落寂的村子平添了幾分熱鬧。隨后，又變得悄無聲息。村里人把得小和得小媽媽安葬了。可是若干天以后，村里人剛把得小和他媽媽安葬，誰也意料不到的事發(fā)生了。

差不多還是那幾個孩子，他們在清晨打開虛掩的教室門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們的施老師安安靜靜地趴在講桌上。他們雖然有過遭遇死尸的經(jīng)歷，心中感到不對勁，但還是繼續(xù)向教室走去。直到快要走到施老師跟前的時候，才看清施老師的一只手垂掛著，地上有血，流到了很遠的地方。

吳村人議論紛紛了。他們不知道施老師為什么要自殺，就像他們不知道得小和他媽媽為什么要自殺一樣。直到有上面來的干部來吳村處理施老師的后事，大家才隱約知道施老師在得小喝下農(nóng)藥的當天下午，曾向得小要過蔬菜吃。這是施老師在死前寄走的遺書上寫的。并且他們還第一次打聽到，施老師是個孤兒，她來吳村教書，每月工資只有兩百元。

吳村人流淚了。他們自發(fā)地聚集在一起，征求上面來的干部把施老師安葬在得小一家的旁邊。可是上面來的干部撇撇嘴，沒有同意。他們把死去的施老師扔到一輛面包車上，車輪滾滾前進，最終消失在天地之間一層低矮的冷霧里。

作者簡介：陳集益，1973年生，浙江金華人。曾在《鐘山》、《天涯》、《雨花》、《福建文學》、《東海》、《紅豆》、《短篇小說》、《芳草》等發(fā)表作品。現(xiàn)居北京。

責任編輯：劉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