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平凡而質樸的父親

父親以我為驕傲

我的父親是一個最普通、最平凡的農民。他的一生平淡得就像一塊沒有云彩的天空，他除了比作家筆下的中國農民形象更憨厚更樸實以外，實在找不出任何一點特殊的地方。此前，我寫作時都盡量避開有關父親的情節，我實在不忍心描繪他的寒酸樣兒。

盡管如此，每當父親從別人嘴里得到(父親大字不識一個)兒子的文章上了報紙、雜志時，卻總是喜上眉梢，滿臉皺紋堆砌得像經過了千年地殼變動的巖石。他認真地找來報刊，讓下了課的小學生給他念。他聽得極仔細，別人錯字連篇地念一遍，他竟能背下來，久久不忘。爾后拿過文章，細細地看，默默地品，輕輕地撫摸。

父親對兒子的成績總是沾沾自喜。一次回歸故里，見父親正在街面上向別人吹噓我的“壯舉”，便與父親當面爭吵起來，一點兒也沒有給他留情面。不歡而散后，我去了一個朋友家，喝得酩酊大醉。

第二天一大早，屋外已是銀裝素裹，千里冰封。就在我一邊欣賞著雪景一邊走出朋友的家門時，見父親架著一輛獨輪車守候在那里。父親穿得極單薄，領口處刮進好多潔白的雪花，那雙枯瘦的手緊握著車把，由于沒有手套，凍得青紫青紫。

見我出來，喃喃地說：“把東西放在車上吧。”然后將車袢搭在脖子上，佝僂著身子，像一張弓一樣彎曲成蝦狀。原來我外出后，父親知道我酒量不佳，擔心我在路上出了事，連夜摸黑路趕到十幾里外的朋友家。沒見我出來，便在荒原上一個無門無窗的看瓜棚里蜷伏了一夜。我的心顫抖了，有關父親的一幕幕往事涌上心頭。

在父親的目光里走天涯

記得少時我第一次離開家遠行，父親背著我小小的行李走在前面。爬過了許多崎嶇的坡，走過了許多坎坷的路，父親一直將我送到縣城。跟在衣衫襤褸的父親身后，望著他那雙混沌的眼睛四處找尋站牌，聽著他用笨拙而濃重的家鄉口音打聽開車時間，心中驀然升起莫名的惆悵。

臨別時父親用力地摸著我的腦袋，眼神凝重而執著，不知道該表達什么。

幾年前我出差去特區，全家欣然，每個人都選定了自己喜歡的禮物讓我代捎。我告訴父親打算買一個電子打火機送他，取代用了幾十年的火柴。父親一生嗜煙如命，對鄰居的打火機更是愛不釋手。誰知我一提起，他堅辭不要，幾近動了大氣，我只好換了一個話題，方算罷休。臨行時再問他希望捎些什么，他沉默良久，淡淡地說：“就希望你平平安安地回來!”

一年前，父親還推著獨輪車，在沂蒙山道的坡坡上收種莊稼。父親有自己的宏偉目標，他在信中告訴我說，今年光景好，收得莊稼多，冬天買下兩頭仔豬，明年就能賣下兩千多塊錢，幫你說個媳婦不成問題。

可是在一個陽光很好的午后，正在稻田里勞作的父親突然腿腳不聽使喚，走路蹣跚吃力。緊接著，小便開始困難。縣醫院的醫生診斷說，是前列腺肥大，需要做手術切除。

但當地醫院的診斷是個很大的錯誤。手術后一個月，父親的腿仍不能撐起身體，而且愈發嚴重，全身瘦得厲害。于是我把父親接到北京一家著名的骨病醫院，醫生的診斷是：父親的骨頭沒有問題，是肌肉萎縮——一種可怕的不治之癥。

我父親一定是感覺到了什么，一再追問我，我輕描淡寫地給他講了一些子虛烏有的病情。父親一向聽我的話，也不再堅持細問，只是有些傷心地說：“死了也無所謂，就是無法瞑目。你也快30歲了，卻連個家口也沒混著。”我當即糾正他說：“我已經有未婚妻了。”父親似乎看到了希望，急忙說：“那為什么不帶來讓我看看?” 我只好如實地向剛剛結識的女友請求，豁達的女友愉快地答應了。

那天，父親的心情格外好。他特地讓我給他找來一塊紅紙，一下午都興奮地等待著我女朋友的到來。女友的熱情、大方使父親更加高興。他把帶來治病的一千元錢全部包在紅紙里，一定要作為見面禮送給女友。整個下午，父親春風滿面，高興得嘴巴一直沒有合攏。女友走后，父親坦然地說：“這一回，我算徹底放心了!”

第二天，我安排父親出院。父親說：“出院也好，在家里治療，還能給你省點錢，也好早結婚。”我聽了，兩眼熱熱的。

我把父親抱到浴室里，給他洗澡。小時候，在家鄉的小河里，他那張粗大的手總愛給我搓背，疼得我四處亂逃。而今，父親的身體已是瘦骨嶙峋，連搓都不敢使勁搓時，我才幫他洗第一次澡。

我用輪椅將父親推到街頭，讓父親看看北京的新變化。父親以前也來過北京，那時候因為沒錢，他幾乎從不出門，來北京只是為了跟我拉拉家常。我騙父親說，別人送給我一條好煙，我再送給您吧。父親說，還是留著辦點正經事吧。這一次，我沒有按照父親的意思辦，而是從小賣部里買了一條紅塔山，塞到他的包里。

父親回老家3個月后，趁“五一”節放假的3天時間，我和新婚的妻子匆匆踏上了開往老家的火車。

父親癱瘓在床上，連翻身都需要別人的幫助。精瘦的身子已是皮包骨頭。他已知道，一旦腹部的肌肉萎縮，自己的生命也就終結了。但他沒有埋怨兒子對他善意的欺騙。見到我，父親一句話也說不出，只是握著我的手不肯松開，兩行渾濁的老淚順著眼角的條條皺紋肆意滑落。父親接過兒媳給他的果凍，緊緊地攥在手里。

那夜，父親忍著巨大的病痛，忍受著一陣接一陣的痙攣，與我徹夜長談。用他純凈而樸素的人生哲學，最后向我傳授做人的道理。我告訴父親，我要寫一篇文章，記錄他平凡而質樸的一生。父親高興地流著淚說：“其實我很希望你寫寫我。快動筆吧，我一定堅持到你的文章發表……”

當我鋪開稿紙，沉重的筆觸終于落到父親身上的時候，父親已經化為了一團灰燼，凝固成一爿墳塋。回憶著如絲如絮的往事，外面正細雨紛飛。那綿綿雨絲正漫過我的心堤，潮濕了我的雙眼……

(責編：辛 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