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畢業四年后,我接到他打來的電話,仍然是不容置疑的口氣,“來看望一下老師吧。”握著話筒,聽著電話那一端熟悉的笑聲朗朗,我有點恍惚,怎么此刻,我會如此平靜?應該驚異或者喜悅的啊。曾經,我以為生命中很重要的那個人來了,而我,卻從沒有想到過這樣的相見。
大一的時候,在新生報到的人潮中,我惶恐而羞澀,牽著爸爸的衣角,亦步亦趨。他從千萬個人中間從容走來,帶著朗朗笑聲,和每一個認識的師生開玩笑。停在我面前時,有人告訴我,他是你們的老師。那一刻,太陽仿佛只照耀在他一個人身上,明亮,耀眼。
后來,還發現他博學、儒雅、幽默、開朗,從不知道,有人能夠擁有如此多的優點。男生喜歡他,可以說出很多的理由。而我們,幾乎所有的女生,毫無理由,然而卻是那么固執地愛他,一定是要比喜歡多一層。
我讀他推薦的書,瀏覽他曾經提到過的地方,在每一個清晨,拼命克服一直以來睡懶覺的習慣,在六點準時出現在操場上,其實不過是在他跑步經過時道一聲“早上好”……其實我并不要求什么,只要在櫻花盛開的初夏,我們各自抱著書本,相逢在圖書館前的路上,他笑著說:“是你啊?很愛看書?很好。”簡單的話,讓我甜蜜良久。
他要去國外讀博士,我知道為此他已經準備了很久。一系列漫長的過程,讓他無暇顧及我們,終于空出時間來給我們上課時,卻已是臨行告別。是晚上的課,開場白過后,突然停電了。黑暗中,他燃起一支煙,火光照亮了他的臉。他慢慢地說起他的離愁別緒,說很舍不得我們……那一刻,誰也看不見我淚流滿面。我想像他很孤獨,因為我知道他剛離婚。在異國他鄉求學的日子,心底,一定有去國離鄉的傷感和哀傷……我一廂情愿地想像出,在無數個日夜的回憶和揣想中,他其實,并不真實地珍藏在我的心里。
那些無數個仿佛很慢很慢的日子不知為什么竟突然之間要結束了。轉眼,我已經大學畢業,從那個風里飄著淡淡花香的南方城市來到北京。和他分別六年之后,再接到他打來的電話,我感慨萬千。
顯然,對于這次會面,我沒有準備好。第一眼看見他時,我愣住了,他那張有了歲月痕跡的臉和中年發福的樣子看起來如此陌生!然而,當那朗朗的笑聲傳來,我還是追回了記憶。一直在旁邊看他和其他在北京的同學聊天,就像從前,我喜歡靜靜觀察他。然而,我越來越吃驚,這個人,竟然仿佛不是我當年所熟悉的那一個。
他發牢騷,說起回國內大學任教后的種種不得志,說起學校里各種人事紛爭,為了職稱、待遇、各種榮耀而起的爭斗中,他似乎是很不甘示弱,而且很厲害的一個。我的身體慢慢地靠回到沙發里去,也許,是我太苛求他?現實世界里,我怎能要求他不食人間煙火?
他突然提到那年的告別,提到那次停電。然而事實竟然如此:“我那時正和學校鬧不愉快,系里不肯放人,我也不肯放棄難得的機會,沒完沒了地扯皮,終于如愿以償的時候,很累……”
我想起當年自己為他設計的種種風雅的離愁別緒,忍不住笑了。他不明白我的笑,然而也跟著笑了。知道我有了相愛的男朋友,他告誡我說不要太任性,要體貼聽話。在他關于愛情、婚姻的經驗之談中,仿佛女子是要隨時準備奉獻、犧牲的一方。終于知道他婚姻失敗的原因了,卻原來,也和我當年設想的風花雪月如此不同。
告別我的大學老師時,我的心底一片澄明。我知道,因為年輕,所以需要自我設計一種詩意的感傷。愛上誰,也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夠寄托一份屬于青春的喜悅和憂傷。
也許我曾愛過他,也許今天,我要感謝歲月安排的再次相見,讓我了解,有一種愛情是青春所特有的,像一個飄渺的夢,因為不真實,所以格外美麗,但總有醒過來的一天。揮一揮衣袖,我知道,再也不會有那樣一片云彩。
(朱月萍摘自《中國大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