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想聽聽我的憂傷

修鞋匠老宋突然把他的鞋攤搬走了，搬到城外跨海大橋的橋頭上。也不是天天去，是雙休日的時候才去。一些老主顧對老宋的怪異舉動很不理解，他們說，你瘋了老宋，搬到橋頭去干什么?害得我們到處找不到你!

老宋咧著嘴笑了，說，以后雙休日的時候，都別來找我!我也瀟灑瀟灑，到城外看看風(fēng)景嘛。老主顧們也笑了，說老宋啊老宋。

老宋在這座很小的城市里生活了大半輩子。退休以后，閑不住，就在農(nóng)貿(mào)市場門外擺了一個修鞋攤，整天忙忙碌碌的。

沒有人知道老宋把鞋攤搬到城外的真正原因，只有他自己知道。

跨海大橋那里，每年都會發(fā)生一些讓人傷感的事情。這些事雖然讓人傷感，但出現(xiàn)的次數(shù)多了，人們的神經(jīng)也就漸漸麻木了。

老宋沒有麻木，而是被深深地刺痛了。他坐在電視機(jī)前面，看本市的社會新聞。新聞里說，一個少女跳海了，第二天，少女的母親，來到跨海大橋，也跳海了。新聞里還說，在跨海大橋上跳海輕生的人數(shù)，這兩年有上升的趨勢，而且主要集中在雙休日。

老宋的眼圈紅了。他捏起一?；ㄉ兹舆M(jìn)嘴里，狠狠地嚼了一通，然后，端起酒杯，一仰脖，滿滿一杯老白干兒就灌下去了。當(dāng)天晚上，老宋喝醉了，醉得很厲害。

下一個雙休日，老宋早早起床，騎著三輪車，左一腳右一腳，趕到橋頭上去了。以后的每一個雙休日，他都要去。

橋頭上沒什么生意可做。過往的大小車輛很多，行人卻很少。夏天的時候，人倒是不少，可絕大多數(shù)是到海灣里游泳的，偶爾有誰不小心在礁石上弄壞了鞋，才會到老宋的鞋攤上去修修，可惜這種情況不多。

閑著沒事，老宋總是不停地東張西望。他在觀察行人的臉色。那些臉色平靜的人，老宋看幾眼就放他過去了。成群結(jié)隊有說有笑的人，老宋懶得看他們。只有看見形單影只面色凄楚的人，老宋的眼睛才會閃閃發(fā)光。他會立即從凳子上彈起來，走上前去，攔住人家的去路。然后把他引到鞋攤前，把靠在橋欄上的一塊木牌子翻過來指給人家看。

木牌子上寫著幾個醒目的大字：想不想聽聽我的憂傷?還真有想聽的。那好吧，坐下來，聽老宋慢慢講來。

老宋的開場白永遠(yuǎn)是這樣一句：我是一個孤兒，三歲時父母都死了……

這些都是老宋編出來的。老宋為自己編出了一個凄慘的人生。常常，老宋會被自己編出的故事打動得淚水漣漣。聽故事的人，也是淚流滿面。

有耐心聽老宋講故事的人，還真有不少是打算自尋短見的。他們大概是覺得，聽聽另一個人的憂傷，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反正我要死了?；蛘咚麄儾皇沁@樣想的，他們只是感到好奇，想用自己的憂傷跟另一個人的憂傷比一比，看看誰的憂傷才是真正的憂傷。結(jié)果只能有一個，老宋的憂傷才是真正的憂傷。

老宋不停地察言觀色，對方的眼淚不下來，他的講述就不會停止。很自然的，聽完了老宋的故事，那個聽故事的人，會馬上開口講述另一個故事。然后，兩個人的對話就開始了。對話的結(jié)果也只能有一個，不管怎么樣，我們都要好好活著。

就這樣，幾年下來，老宋救下了不少輕生的人。一個中年男人曾經(jīng)緊緊握住老宋的手，一個勁地說，我不會再去尋死了，你放心，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我也不會再去尋死了。老宋笑著說，這就好，這就好。

結(jié)束了這樣的談話，老宋的心情格外開朗。他趴在橋欄上，看天，看海。在他的眼里，天也藍(lán)，海也藍(lán)。

老宋的勸說也有不奏效的時候。那是一個年輕的女人，聽完了老宋的故事，想說點什么，又忍住了。她在老宋的鞋攤上坐了很久，一言不發(fā)。臨走時，才重重嘆了一口氣，說，大爺，你不知道愛情的滋味。幾個小時以后，老宋聽到了一個驚雷般的消息，一個年輕女人跳海了!

當(dāng)天晚上，老宋又喝醉了。老宋在醉態(tài)中喃喃自語，愛情，我解決不了愛情的問題啊。

認(rèn)識老宋的人都知道，老宋的大半輩子，一直都生活在被愛情遺忘的角落里。

選自《家長里短·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