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的聲音

踏上家鄉的小路，身體遽然間就輕靈得猶如一只不會飛翔的小鳥，撲騰撲騰的是祈望，撲扇撲扇的焦急，整個身心仿佛跌落在一個與世隔絕的古跡之中。起伏的山峁猶如一條銹跡斑斑的巨鏈，貧瘠的土地一如既往老態龍鐘與世無爭。只有空氣和空氣的聲音喧囂在我的耳畔活靈活現。

多少年是個年？多少月是個月？兒時的記憶版畫一樣清晰浮現，兒時的往事溝壑一樣淪陷腦際。

會飛的鳥兒飛翔一生都在期盼飛往金箔輝煌的生命之源。

不會飛的鳥折騰一生也就認定了生養自己的土地就是最溫暖的家園。

多少年了，家鄉沒有通過車。不通車的道理也就是七里地的山坡，泥濘與塵土覆蓋成一座難以跨越的界限。村外是變化的世界豐富多彩，村里是一成不變的古董獨自欣賞。

窯洞、水窖、老牛、磨盤……，老頭老太婆每天聚集在村中唯一的一顆大槐樹下東家長西家短三聲高兩句低風雨不阻其樂融融。

煙袋、豬圈、雞窩、熱炕……，老婆孩子守候在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土窩窩里陶醉在古老的遺訓中春來秋去一臉癡呆依然樂不可支。

抬眼就能看到誰家的煙筒冒出的煙不用想也能知道誰家今天吃得是什么。

半夜做夢也能夢見誰家的媳婦懷娃挺個大肚子一樣做飯喂豬下地干活絕不嬌氣。

通往山里山外傳遞信息的只有風。春天是微風，冬天是大風，夏天是熱風，秋天是冷風。如果說風是大自然中的一種現象，是空氣流動形成的話，那么空氣的聲音誰能聽到呢？

從喧囂的古都西安回到寂靜的家鄉，我走在七里地的山坡上，最震撼我的不是久違的鄉音，不是難舍的故土，不是那一畔香甜的菜花，更不是夢中的追憶，不是！

凄凄瀝瀝的小雨伴奏我艱難跋涉的腳步，泥濘稀漓的山路伴隨我回家的渴望，眼前是一道道青青的麥田和一畔畔垂頭喪氣的谷子，期待著成長和悔恨著收割是一樣的心情。山峁的鏈鎖把再遠的思想也能鎖在飛翔的夢中，土地的寬容把再叛離的逆子也會令其凄然淚下。落葉歸根就是這么簡單和徹底。何況八十二的老母親每天還期盼著兒子多一聲生命中的呼喚呢？

我就是那個八十二歲老母親的兒子，踏在回家的山路上，一步步的接近的母親，一步步地熔融家鄉的土地。

三十年前，是我父親推著自行車，送我走出了家鄉。

依然是凄凄瀝瀝的小雨。不同的是，父親送走了最后一個兒子，就永遠安眠在故土，寂靜而荒涼。父親的一生充滿傳奇和悔恨，猶如軍人一樣。三十年后，我還是踩著自行車的軌跡，膽怯而小心地踏上家鄉的故土。

村里村外僅僅隔了七里地的山坡，猶如隔絕了幾個世紀的荒蕪。走在回家的路上，只有空氣的聲音，清晰而親切，無聲似有聲。

我沒有見過我的爺爺，就像我的孩子沒有見過他的爺爺一樣。我不知道， 我的孩子的孩子是否也能見到我？

伴隨我一起長大的三個伙伴，夜半偷苜蓿、冬天套麻雀、上學逃課堂、回家割豬草，遙遠的苦難一旦成為咖啡室的回憶竟演變得如此美好。可是，一個在三十二歲的時候，上吊在一家寡婦門前。一個出去打工兩年后回來沒有拿到一分錢，用敵敵畏結束了自己的生命。一個得了每天肚子痛的病，沒有錢請大夫，活活的痛死。兒時的伙伴就是自己的縮影。生命真的就這樣脆弱嗎？都沒有超過三十五歲，幾乎是在前后兩年之間相繼就這樣背離而去，他們的墳頭已經成為耕耘的土地。十年后，失去兒子的母親狠狠地撫摩著我的頭，呼喚著兒子的名字，淚水灑濕了我的心田，我的田地再也長不出童年的歡笑。

家鄉的夜晚才是真正的夜晚。城里人活八輩子也找不到伸手不見十指的感覺。只有到了真正的鄉下，才能體會到盲人的苦難。苦難不僅僅是一種感覺，而是一種痛徹肺腑的顛覆。

點著煤油燈，像孩子的眼睛一樣撲閃撲閃著純凈的心智。媽媽坐在炕上，炕邊一盞燈，那是媽媽心里永遠也熄滅不了的燈。兒子在遠方，燈就亮在遠方。兒子在天涯，燈就亮在天涯。兒子也身邊，心就亮堂起來。

媽媽已經第七遍地對兒說，村里有個你胖奶，去年剛去世。去世的時候，全村老少都去了。你胖奶一輩子沒有享過福，一輩子嫁了三個男人，沒有一個男人把她當人看。死了后，全村大大小小沒有一個不落淚的。為了啥，你胖奶活著的時候，把村里誰家的活兒都當作自己家里的活兒一樣去干，好人怎么沒有好報呢？還有你劉姨，上個月走了，一輩子拉扯了六個兒女，守了四十多年的寡，吃了大半輩子苦，孩子一個個大了，打工的打工，出嫁的出嫁，她死的時候，沒有一個孩子在身邊，是我和你大奶看的她咽了最后一口氣的。

媽媽的嘆息聲像星星一樣點綴了家鄉的夜空。從家里窗口望出去，似乎伸手可摘。閃爍永遠很遙遠，星斗仿佛在眼前。離閃爍越遠的眼睛越羨慕奢侈的光明，離星星越近的我越容易誤入夜晚的天空。走出窯洞，黑夜包裹著我。村里的狗像沒有嘴一樣，牛睡眠的比人早，羊吃得比豬飽，就連貓兒也悄無聲息，只有空氣靜靜地流淌，像小溪一樣，像河流一樣，在我的家鄉的村中，在我的仰視的天空。我不知道我的家鄉，竟然有如此幽怨厚重的天籟之聲。

如果你能去甘肅隴東一個偏僻的村莊，一定能聽到空氣的聲音。也許，一百年后，世界上唯一一片沒有被污染的土地，也是唯一一座不開放的村莊，那就是郎李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