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的重金屬污染能否真正走向終結?湖南乃至中國距離告別這場危機到底還有多遠?

年僅六歲,劉冰清的世界也許已經被永久改變了。
她幾乎每天都沉迷在瞌睡中,沒有食欲;勉強吃點東西,也經常會嘔吐出來。僅僅大她兩歲的姐姐劉冰潔,可以在院子里與伙伴一起跳繩,可以在小學二年級的課堂上念書,而這是她根本不敢奢望的。
在湖南省株洲市天元區馬家河鎮新馬村,這個1800多人的村莊,很多人都經歷了類似的命運轉折。
2006年農歷正月,新馬村66歲的村民羅少坤在長期渾身無力以及疼痛之后,終因不明原因的疾病去世。接著,村里又有數十名村民出現嘔吐、暈厥等癥狀,恐慌很快就籠罩著整個村莊。
由于懷疑這些異常緣于水污染,村民向株洲市政府兩次請愿,要求安排集體體檢。檢查結果令人震驚:1100多名村民被診斷為鎘(Cd)超標,其中200多人被認定為嚴重超標。
中毒最為嚴重的劉冰清姐妹倆,被查出尿鎘嚴重超標,送至湖南省兒童醫院接受治療;半年之后,中毒程度較輕的姐姐逐漸恢復了健康,妹妹至今還在生與死的邊緣徘徊。
而新馬村,也只是整個湘江流域面臨的污染危局的一個縮影。
湘江,這條貫穿了大半個湖南、曾孕育出燦爛文明和無數傳奇的河流,或許從來沒有這么沉重過。目前,湘江流域的八個市,集中了湖南省六成人口和七成左右的國內生產總值,同時也承載了60%以上的污染,并成為中國重金屬污染最為嚴重的河流之一。
由北京市公眾與環境研究中心根據各省環保部門公開數據所進行的排名顯示,湖南省污水中汞、鎘、六價鉻、鉛這幾種重金屬的排放量都位居全國首位;砷名列甘肅省之后的次席。該中心主任馬軍在接受《財經》記者采訪時不無憂慮地指出,在湖南省的各大水系中,又以湘江的重金屬污染最為嚴重。
所謂重金屬,一般是指原子質量數大約在63到200之間的金屬元素。截至目前,被確認為重金屬的有50多種,其中被公認為具有生物毒性的,就有17種之多。砷、鎘、鉻、汞、銅、鉛、鋅等,更被認為是最重要的農業污染源。
很多重金屬元素,比如鋅,對于包括人類在內的生命的存在和健康都至關重要。然而,一旦重金屬在自然環境中過度積累,就會導致土壤以及地表水和地下水乃至空氣污染。這種污染不僅會造成一些水生生物的滅絕,更會通過在食物鏈中的不斷積累,對人類健康造成嚴重的損害。
世界衛生組織和美國疾病控制與預防中心的研究都顯示,一旦重金屬攝入過量,不僅會引發胃病、惡心、嘔吐、腹瀉等,同時也會引發血液、肺、腎、腦、胰腺以及骨骼等綜合性疾病。此外,它還可能使得人類的免疫系統和神經系統受到損害,直至死亡。尤其是兒童以及未出生的嬰兒,受到的傷害就更大。

清水塘噩夢
在新馬村,《財經》記者看到,村里一條小街道上,僅有的三家蔬菜店以及五家餐館,無一例外都打著醒目的招牌——菜從市區購買。
鎘污染事件曝光后,當地政府要求村民不要再種稻谷,因為水、土壤都已經被污染。種出的青菜,自己不敢吃,挑到市場廉價賣給別人,換來的錢再到市區的集市買米買菜。
吃水也是個問題。2006年,村民曾獲得了為期三個月免費水供應。后來免費水沒了,村里的屠戶郭躍湘每天開一臺自己組裝的水車到市區取水,回村后再以1 元錢一擔的價格賣給村民。
新馬村所在的馬家河鎮,也處在重金屬污染的陰影之中。這個鎮原來每年都出產大量糧食、蔬菜、禽、肉,不僅賣到周邊縣市,還遠銷到廣東省。其中,馬家河黑山羊肉更曾一度是長沙、株洲以及湘潭各飯店的名菜,但在鎘污染事件發生后,早已經被冷落。
其實,新馬村村民并不了解鎘這種藍白色、具有延展性的重金屬元素是如何像幽靈摧殘人的身體的。對于他們而言,最直接的噩夢,來自村旁一家名為株洲龍騰實業有限公司的摩托車配件廠。
事發后,村民進入龍騰實業有限公司查看,發現院子里的一口廢井里滿是工業廢水,后檢驗出富含鎘、鉛。千余村民聚集并搗毀了配件廠的設備,“龍騰實業有限公司”的招牌也被人用毛筆改寫為“龍騰實業有害公司”。
在株洲市人大常委會城建環保委員會和株洲市環保局看來,龍騰實業對地下水的污染,也許只是直接誘因之一。更大的陰影來自隔湘江相望的清水塘工業區。這里長年累月排放的鎘等重金屬,早已悄無聲息地滲透進周邊鄉鎮,當然也包括新馬村的地下水中。
作為國家“一五”、“二五”期間重點投資建設的重工業區,清水塘工業區也是湖南省歷史最為悠久的化工園區。目前,園區內共有70余家工業企業,以冶金、化工、建材等企業為主。這些大中型冶煉企業多為粗放型企業,廢水廢渣廢氣排放量均比較大,僅在生產過程中涉及鎘這種具有生物毒性的重金屬的就上十家。
株洲市人大常委會城建環保委員會主任周可仁在接受《財經》記者采訪時表示,即使到今天,清水塘園區企業所產生的廢水,仍然有相當部分直接排進湘江。這一GDP僅占全市30%的區域,每年向湘江排放污水高達5000多萬噸,占到全市工業廢水排放量的七成以上;排放汞、砷、鎘、鉛等有毒重金屬,更是占到全市的九成以上。
據《財經》記者了解,以全國最大的鉛鋅冶煉企業——位于清水塘的株洲冶煉廠為例,其污水處理依舊沿用20世紀80年代初的石灰中和傳統工藝。即便如此,其污水處理率也僅為40%,其余的60%都直接排入湘江。
在鎘污染事件發生后,株洲冶煉廠投入上億元進行排污改造,與湖南大學聯合進行了《重金屬廢水生物制劑深度處理與回用》課題研究。在對廢水中的重金屬進行深度處理后,不僅有望達到飲用水源標準,同時由于廢水可以回收再利用,年廢水排放量有望從900多萬噸減少至幾十萬噸。據悉,該設備目前已經進行了中試,即將開始生產應用。
然而,由于該區工業布局和產業結構不合理屬于歷史遺留問題,加上產業結構調整提升以及高污染產業的淘汰置換都需要時間,污染狀況能否短期內得以改善,仍然是一個未知數。
資源之“累”
就在馬家河鎮新馬村鎘污染事件發生一個月前,2006年初,湖南省政協人口資源環境委員會曾專門對湘江重金屬污染情況進行過調研。結論是,凡湘江河段靠近重要廠礦的區域,重金屬污染都很嚴重。
這份調研報告還特地指出,“株洲市馬家河鎮等個別地方,陷入了‘有土不能挖,有田不能耕,有水不能喝’的境地”。
湖南作為享譽世界的“有色金屬之鄉”,有色金屬開采冶煉已有上百年歷史。但真正的勃興,則在上個世紀60年代之后。隨著化工產業和其他現代化產業的發展,有色金屬開始在許多工業部門發揮重要作用。
重金屬在國民經濟中有廣泛的應用。以汞為例,在熒光燈、溫度計、PVC塑料、電池、化學試劑、汽車、電路開關、金礦開采、制革、彩色印刷、玩具甚至煙花生產中,都能找到其身影。目前,湖南省十種常用有色金屬產品產量都居全國前三位,其中鉛、鋅、銻系列產品產量均居全國首位。
然而,作為礦業大省的湖南同時又是礦業采冶技術的“洼地”。全省有色金屬礦平均開采回收率僅50%左右,伴生礦綜合回收利用更是僅占25%。資源總回收率低于發達國家同行業20個百分點,所回收的共生或者伴生金屬很多都是重金屬,尚不足應當回收量的三分之一。
這不僅帶來了巨大的資源浪費,同時,伴生礦被當作廢礦渣遺棄、當作廢水隨意排放,直接導致重金屬污染幾乎遍布三湘大地。比如在利用閃鋅礦提煉鋅,或者硫化礦提煉鉛和銅的過程中,都會產生鎘。一旦處理不當,其進入水體和土壤,就會留下長期的隱患。
位于湖南南部郴州市的陶家河屬于湘江二級支流,也是湘江水系密集的毛細血管之一的河流,就見證著這段歷史。
2007月10月,《財經》記者來到郴州市嘉禾縣龍潭鎮馬家坪村時,50歲的胡細茍老人把記者帶到陶家河畔一片寬闊的沙洲前。
“這就是我的莊稼地。”他解釋說,去年夏天一場大雨過后,河水挾裹來的泥沙,把這里變成了一片沙洲。胡細茍拿鋤頭刨了一下,沙子足有兩尺多深,只有一根去年種植的干枯苞谷桿還在頑強地伸出沙地。
除了糧食絕收,讓這位老人感覺到痛苦的,還有這片土地里看不見的“重金屬幽靈”。
2006年4月,由中國科學院地球化學研究所完成的一份調查報告顯示,馬家坪村土壤中鎘的含量平均超標127.3倍,鉛超標6.2倍,砷超標1.1倍。

據村民反映,馬家坪村1000多人,2004年至今,50歲以上人群中已有七例患癌癥死亡。
夏天,孩子們依舊沿襲著世代流傳的習慣,在灰白的河水里游泳戲水,甚至踩著泥沙潛水。但原本清澈的河中,再也沒有了魚的影子,有時河水甚至變成了灰黑色。人手腳身體沾了河水會發癢,并且起紅疹子。
這一切的源頭,要沿著陶家河向上,追溯到距離馬家坪大約25公里的湖南省臨武縣三十六灣礦區。
從三十六灣出發,一直到20余公里以下的黃沙寺大壩,奔涌的河水都是灰色的,兩岸的土壤也是灰色的,那是因為土地中已經沉積了太多富含鎘、鉛、鋅等重金屬灰色礦渣。
臨武縣所在的湘南地區,是全球著名的南嶺多金屬成礦帶核心地段,富含鉛、鋅、鉬、錫、鈹礦,在地質界有“江南聚寶盆”之稱,而三十六灣又被稱為“聚寶盆中的聚寶盆”。隨著有色金屬價格的飆升,這里催生了無數小規模的采礦和冶煉企業。高峰時期,彈丸之地聚集了上百家礦、六七十家洗礦點,六七萬人在此日夜“淘金”。
《財經》記者在因為整頓已經暫時停產的三十六灣礦區看到,山體已經面目全非,滿目瘡痍,一道道尾砂壩橫陳在道路兩邊崎嶇的山間;一個礦洞、幾張礦車皮、幾個樹枝雜物,加上塑料搭建的破爛工棚,就能開礦;幾臺磨砂機、攪拌機,外加一根水管,就是一家洗礦場。富含重金屬的尾砂,隨著洗礦水幾乎沒有遮攔地流入了陶家河上游。
覆水難收
坊間傳聞,三十六灣的礦山造就的富翁當在千名以上;由此帶來的重金屬污染,則禍及其下游嘉禾縣、桂陽縣千家萬戶。
嘉禾縣環保局提供的數據顯示,僅嘉禾縣一地,沿陶家河受重金屬污染的耕地面積就達到7968畝;其中石坡頭等五個行政村,耕地重金屬超標更是達到了77.9%。沿河有8萬多人的飲用水安全,面臨重度污染的威脅。
《陶家河流域重金屬污染初步調查報告》的作者、中科院地球化學所教授馮新斌在接受《財經》記者采訪時警告說,采礦所創造的財富,將遠不及污染所帶來的損失。
據不完全統計,臨武縣香花嶺礦田(三十六灣)多年的礦業活動,已向流經該區的陶家河排放了超過1億立方米的選礦尾砂,對其整個流域的生態系統造成了毀滅性打擊。河道沉積物中鎘、銅、鉛、鋅的平均含量,分別超過長江水系沉積物平均水平180倍、12倍、75倍以及15倍。
原湖南省政府參事室副主任程不吾告訴《財經》記者,在整個湘江水系,像三十六灣這樣重金屬污染泛濫的采礦區遠不止一處。四處開花的采冶礦,正在無情地污蝕著湘江的“毛細血管”。
科學研究已經表明,如果不對這些污染物進行積極清理,完全依賴自然降解,或許需要非常漫長的時間。
1985年,郴州東部的一個鉛鋅尾礦曾經發生垮塌,導致沿東江兩岸、寬約400米的區域被15公分厚的黑色淤泥覆蓋。
2004年7月,美國《整體環境科學》(SCIENCE OF THE TOTAL ENVIRONMENT)上的一篇文章,對這一事件造成的長期后果進行了回顧性研究。結果發現,在經過整整17年后,被礦渣覆蓋的區域,砷依舊超標24倍,鎘也超標13倍。而在這種地里種植出來的紅薯中,鎘和鉛也分別超標6.6和8.5倍。
遺憾的是,我們目前還沒有為這種長期的災難性后果做好準備,無論是心理上還是制度上。
據《財經》記者了解,陶家河沿河的村民們從2003年就開始上訪;直到2006年,經由郴州市政府出面調解,上游礦主才為其中的11個村各打了一口水井,并額外補償每個村民80元錢。同造成的直接、間接損害相比,這種補償僅僅是杯水車薪而已。
在株洲市人大常委會城建環保委員會主任周可仁看來,包括新馬村在內的清水塘周邊地區的情況也不容樂觀。
清水塘地區污染,涉及石峰區和天元區的清水鄉、荷花鄉、馬家河鎮等多個鄉鎮,常住人口近10萬人。由于污染物已經多年累積,不管是水質還是土壤,重金屬含量都超標嚴重。類似新馬村鎘中毒這樣的事故,隨時有可能再度爆發。
要徹底解決清水塘問題,除了要求所有企業都必須盡快達標排放,還必須對已經污染的環境治理,包括土地進行修復等。更重要是,周對《財經》記者強調,核心污染區內的上萬人必須予以搬遷。而這一切,或許需要成百億乃至上千億元的投入。這是一個十分龐大的數字。
如同上個世紀50年代曾經在日本導致水俁病的重金屬化合物甲基汞一樣,鎘中毒也是一個慢性過程。在漫長的歲月中,它會導致胃痛、嘔吐甚至胃壞死。此外,還會導致腎臟損害,并且與一些癌癥的發生也有關聯。美國疾病控制與預防中心(CDC)的研究表明,鎘主要富集在人體的腎臟和肝臟內;尤其是腎臟,人體攝入的鎘,大約有三分之一到二分之一都會積聚到這里。
鎘在人的腎臟中的半衰期(濃度下降到原來的一半)一般長則40年,短也有10年的時間。因此,要把它從體內徹底清除出來,從醫學上來說非常棘手。更何況,除非這些居民或者村民能夠徹底擺脫這種污染性環境,否則,在清除體內的鎘的同時,仍然在不斷地通過空氣、水以及土壤、食物等攝入鎘,要根治就更加困難。
拯救湘江
過去數年內,國際上有色金屬價格普遍快速上漲。加拿大礦業信息公司(InfoMine)的統計顯示,錫的價格在過去五年內,從最初的每磅不足2美元上升到目前的接近8美元;而鋅、鉛、銀以及銅等金屬的價格,也都出現了兩到五倍的漲幅。
在國內外市場的刺激下,湖南迎來了有色金屬產業的快速發展階段。省經貿委的統計顯示,從2001年到2006年,其有色金屬產量從82萬噸增長到142萬噸,銷售收入更是從124億元激增到640億元。根據規劃,到2010年,湖南省十種有色金屬的產能目標為220萬噸。
在其背后,卻是湘江逐漸不堪重負的身影。湖南省政協人口資源環境委員會一份調查就指出,到2005年,僅工礦業排入湘江的廢水就達4.57億噸,已經達到湘江承受的極限。雖然汞的排放有所下降,但隨著鎘、砷的排放上升,工業廢水中所含的重金屬總量,仍然連年居高不下。
原湖南省政府參事室副主任程不吾在接受《財經》記者采訪時警告說,某種程度上,湘江部分河段長期積蓄的污染,包括重金屬污染在內,“爆發階段或將來臨”。
對于湘江重金屬污染的嚴峻局勢,國內環保界不少業內人士早已經十分清楚。2006年6月,國家環保總局副局長張力軍在做客中國政府網時,就明確指出,除了要削減COD(化學需氧量),湘江“還要控制重金屬的污染”。

2006年12月,在湖南省政府下發的《湖南省“十一五”環境保護規劃》中,也明確提出了到2010年,鎘、砷這兩種重金屬的排放量都要削減25%。這是整個“十一五”規劃中,除了國家環保總局要求的COD和二氧化硫分別削減10%的指標,湖南省僅有的約束性總量控制目標。
2007年4月,湖南省政府又正式通過了《“十一五”湘江流域污染防治規劃》以及《“十一五”湘江流域鎘污染防治規劃》。根據新的規劃,砷、鎘的削減量將分別調整為26.3%和28.8%。
沒有人知道,從2008年1月1日正式開始實施的湘江流域污染治理,能否為這條河流重金屬污染的悲情歲月真正畫上一個句號。畢竟,重金屬污染和其他污染一樣,從來都不是單純的環境問題,而是反映政府整個治理能力和執政思維的“多棱鏡”。
在株洲市,當地環保局的一位工作人員就對《財經》記者抱怨說,環保部門的執法權限,比工商部門要小得多。
目前,關閉非法污染企業大多采取通過法院判決的形式;但在具體操作上,仍存在很大的問題。 通常下達關閉命令,要有15天的生效期;即使生效之后,企業也可以申請聽證。要真正關停,還得通過政府的行文確認;即使如此,企業還有上訴期,“整個程序,最起碼能拖上半年。”
在不少地方采礦業中盛行的“官商勾結”潛規則,使得本以弱勢的環保部門往往更難以真正有效地遏制污染擴散。
以三十六灣礦區為例。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郴州礦主告訴《財經》記者:“沒有足夠‘硬后臺’庇護的礦山,根本無法生存;有后臺的,就可以亂采濫挖。”臨武縣國土資源局一位官員在接受《財經》記者采訪時,對此也深有同感。
2006年落馬的郴州市紀委書記曾錦春,在當地被稱為“曾礦長”,就曾為三十六灣多名礦主充當保護傘;凡是與曾有關的礦山,執法隊都只能敬而遠之。
曾景春的妻兄唐榮在三十六灣有四五家礦山,都是無證的非法礦山,隨意開采并到處排放廢礦渣。1998年,臨武縣地質礦產局分管礦山環境治理整頓的副局長蔣賢儒,曾經帶執法隊先后將其礦洞炸了五次,但每次很快就死灰復燃。唐甚至蠻橫要求執法隊賠償炸礦損失,并警告執法人員:“我在上面有人,誰關我的礦山我就把誰搞倒!”
不久,當地紀委將蔣賢儒“雙規”調查,最后蔣以受賄罪,被判處有期徒刑五年。蔣出獄后一直上訪鳴冤,但直到曾落馬后,當地法院才開始組織復查蔣案。
在接受《財經》記者采訪時,湖南省政府參事室參事聶芳容指出,依行政區域劃江而治的現行環境管理體制,也給重金屬污染的治理帶來了更大的阻礙。
嘉禾縣環保局局長曾平春在接受《財經》記者采訪時,對此也深有體會。嘉禾環保部門如果要到臨武縣三十六灣去調查了解情況,需要由公安陪同并且乘坐警車才行,否則就會有被礦里扣留的危險。
兩縣主管領導和部門也多次磋商治理之策,但多年來重金屬污染愈演愈烈。因為僅三十六灣的礦業企業,每年就可以為臨武縣創造上億元的財政收入;對于2006年財政收入總量還不足2.5億元的臨武縣而言,這絕對不是一個小數目。
出路在哪里
對于中國而言,湘江流域的重金屬污染無疑是慘烈的一幕,但還遠不是全部。
僅以過去兩年為例,2005年12月,廣東北江就發生了鎘污染事件;2006年9月,甘肅徽縣更有354人被檢查出鉛中毒。
根據國家環保總局的統計,早在1990年,中國廢水中的重金屬排放量就高達2185噸,這還不包括總量為1225噸的砷。而從1997年開始,在其官方網站每年公布的《中國環境狀況公報》中,不再向公眾披露這兩項內容。雖然其印刷的《中國環境統計年報》中,2004年開始有此項數據,但其受眾顯然少了許多。
當然,我們或許可以從土壤被污染情況,管窺重金屬污染為禍之一斑。
在1999年,中國科學院地理研究所農業生態與環境技術試驗站所作的評估就指出,中國受重金屬污染的耕地約為2000萬公頃(約3億畝),受到影響的農民為1.3億人;由此而造成的糧食減產每年達1000萬噸。 國家環保總局在《2000年中國環境狀況公報》中也指出,對中國30萬公頃基本農田保護區土壤有害重金屬的抽樣監測顯示,其中3.6萬公頃土壤重金屬超標,超標率達12.1%。
在中國,對于重金屬污染,雖然陸續有不少文獻,但大規模、綜合性的研究很少。加上對土壤的污染狀況缺乏定期監測,對于很多行業的重金屬排放也缺乏統計,污染現狀到底嚴峻到什么程度,或許仍然是個謎團。
決策部門也意識到了這種挑戰。2006年,國家環保總局就與國土資源部攜手,開始斥資10億元,進行首次全國性的土壤普查。待這一普查在2008年正式完成之后,我們對于中國土地重金屬污染的現狀,會有更加清晰的認識。
2007年11月14日,在河南鄭州市舉行的全國河流污染防治工作會議上,國家環保總局局長周生賢也再次重申,要堅決遏制一些企業的重金屬超標排放現象。
然而,僅僅依靠環保部門的力量還是不夠的。以美國為例,從2001年至今,美國疾病控制與預防中心先后三次公布了全國性的化學污染與人體健康報告,其中就包括各種重金屬的健康危害及在人體中存在的劑量,極大地推動了美國整個社會對于重金屬污染危害性的認識。
在中國,衛生部以及其下屬的中國疾病預防控制中心,至今還沒有公開過重金屬污染的健康損害信息。
國家最高決策者,也逐漸意識到了這種“信息鴻溝”的存在對中國進一步推進環保進程的消極影響。
2007年11月21日,由衛生部、國家環保總局等18個部委聯合制定的《國家環境與健康行動計劃(2007-2015)》正式啟動。作為階段目標之一,到2010年,中國將全面建立環境與健康工作協作機制,并制定促進環境與健康工作協調開展的相關制度,以及環境污染健康危害風險評估制度等。而到2015年,中國將基本建成環境與健康監測網絡。
此外,《行動計劃》還強調,中國將組成衛生部、環保總局牽頭的國家環境與健康工作領導小組,以研究制定國家環境與健康宏觀管理政策;同時,也將建立國家環境與健康專家咨詢委員會,為國家環境與健康工作提供咨詢建議和技術支持。
或許,當這一切都成為現實時,中國走出重金屬污染危機的曙光才能真正浮現。
本刊實習記者李嬌對此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