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整個社會被嵌入到一個以人與人之間的激烈競爭為最顯著特征的市場之內的時候,教育迅速地從旨在使每一個人的內在稟賦在一套核心價值觀的指引下得到充分發展的過程,蛻變為一個旨在賦予每一個人最適合于社會競爭的外在特征的過程
我們正無可奈何地沿著一條灰暗的路滑下去。盡頭,可以看到有孩子們的墳墓。而且,我們似乎沒有另外的路可尋。
他是27歲的時候走進那座墳墓的。大約兩年前,那時他25歲,2005年8月27日,葛煒煒離開南京到香港科技大學報到。
這位一句粵語都聽不懂的內地學生在開學第一天寫道:“我很快適應和融入了這一切,沒有激動,沒有陌生感,我平靜得讓我自己都嘖嘖稱奇。”
然后,他用了凱撒的語言來表達他的自豪——帶著他在南京大學的優異成績和美好回憶,他對同學們說:“不由得會有些激動,這種激動持續了很久,使得我很長一段時間內都只有一個念頭:香港,我來了?!薄灰?,凱撒說這句話時意味著“征服”。
仔細閱讀他的人生故事,我注意到,他的人生道路和生活方式,相當普遍地恰是我們社會的大多數中產階級家庭的孩子們正經歷著或即將經歷的人生道路和生活方式。
他死后,同學們寫道:“……我們至今都無法將‘自殺’兩個字和葛煒煒聯系在一起。這樣一個自信開朗的人怎么會,在什么時候,在怎樣的狀況下得了‘抑郁癥’?他是否受到了不合理的壓力和不公平的待遇?……”
網友“iloveyoy (隨心所欲)”的回答凸顯出這一悲劇的普遍意義:“在身邊發生不少研究生自殺的事情后,心都慢慢似乎麻木了……我覺得能夠理解那種心態,那種心情。因為連我,都覺得自己似乎有時候容易受之誘惑?!呱线@條路,其實很難有退路的?!苍S有些人不能理解葛煒煒僅僅可能是因為學業問題而自殺,認為他是心理承受力差,沒有受過挫折,一直太順利而導致無法承受從天堂掉落的落差感。當你沒有面對過的時候,你是不能明白和體會的,當我們面臨自己無法控制的東西的時候,你會發現人其實是很渺小的,尤其是在面對強大的、壓迫一切的環境時,那會覺得更渺小。”
葛煒煒的網名“never worried”(從不擔憂),似乎表達了他的信念,又似乎反映出他的擔憂。他在以往的博客中斷斷續續地寫了這樣的文字:“我是否太急切了……我是否太看重這個博士學位以至于只顧著向前狂奔?……只有一種顏色無法幻化出五彩,只有一種味道無法調和成五味,我的精神需要豐富,我的心田需要滋潤,但我走得太快,以至都不知道路邊是否有花朵在盛開?!谖曳艞壛舜禾斓耐瑫r,春天也放棄了我。我有點難過,我曾經錯過了那么多美好的季節。……老天似乎已經習慣了在我感覺很好時給我當頭一棒,導師的批評,雜志的退稿,實驗的失敗,感情的離去,總是不期而至,給我迎頭痛擊。”
我曾以最概括的語言描述現代中國人深陷其中且不能自拔的教育的困境:當整個社會被嵌入到一個以人與人之間的激烈競爭為最顯著特征的市場之內的時候,教育迅速地從旨在使每一個人的內在稟賦在一套核心價值觀的指引下得到充分發展的過程,蛻變為一個旨在賦予每一個人最適合于社會競爭的外在特征的過程。
在這樣的困境下,許多中國孩子淪為個人奮斗的犧牲品——只不過,那究竟是他們自己的個人奮斗還是他們家庭的奮斗,他們未必清楚,而且他們的父母也未必清楚。大家似乎都滿足于跟隨潮流而奮斗,大家都僅僅滿足于懂得“逆潮流者亡”這一淺顯而錯誤的人生道理。
于是,大家都努力督促自己的孩子投入到這場令人絕望的競爭當中去,而且據說是“越早越好”,最好是在母腹里的時候就開始競爭。
葛煒煒的人生,是與他走在同一條路上的數千萬家庭的孩子們的人生的典型。難道我們的家長、我們的學校愿意在這種單一方向的生存競爭中掙扎嗎?明顯地,大家都不情愿,教師和校長比家長們更理解這場令人絕望的競爭的絕望性質。不過,只要他們也有家庭要養活并且也有孩子要參與這場競爭,他們就無法不讓自己的學校不參與這場競爭。
未來怎樣?我還沒有看清楚,但那是一個老問題——娜拉出走后怎樣了?
北京,1923年12月26日,那場題為“娜拉走后怎樣”的著名演講的尾聲,魯迅感嘆:“可惜中國太難改變了,即使搬動一張桌子,改裝一個火爐,幾乎也要血;而且即使有了血,也未必一定能搬動,能改裝。不是很大的鞭子打在背上,中國自己是不肯動彈的。我想這鞭子總要來,好壞是別一問題,然而總要打到的?!?/p>
假使尋不出路,魯迅反對做夢。我不能斷定我自己的態度。假使無路可尋,或許繼續做夢也是好的?
在清水灣校園網紀念葛煒煒的主頁,不知是誰,留下一首歌,如夢,亦如夢醒:“小樹的旁邊,有一把小小的吉他。寂寞的時候我總會彈吉他,寂寞的時候我總會彈吉他。坐在那樹下,我無牽無掛。什么時候我才會長大?Oh... My lonelyfriend(啊,我那孤獨的友人),快快回到我的身邊。不管海角天涯,我和你一起出發?!?/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