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右的婆娘被梁四“那個”了幾年,老右終于忍不住了。在一次割麻時,老右打了梁四。打完后,兩個人和社員們一起又繼續割麻。隊長要老右寫處分兩個人的通報,老右堅決不寫。這場打架發生在1976年9月17日,這事后來怎么樣呢?
公元1976年9月17日,我目睹了一場打架。
那一年,我13歲,初中畢業后,回鄉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一年了。在這一年中,前三個月,我與社員群眾一道,白天與天斗與地斗,晚上與階級敵人斗,無日無夜,不遺余力。在春季來臨時,我光榮地成為公社的一名小牧民,看管著隊里百頭山羊綿羊。春天,羊們情焰洶涌,在那些個熱火朝天的日子里,我曾無數次目睹過這些畜類在光天化日之下做沒廉恥事,而且職責所使,我還得幫助它們完成全套讓人羞于啟齒的動作。不用說,我對兩性間的事情還在霧里看花,但我得本著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的精神,引導、指導、幫助、強迫羊們做這些事,羊群每年的產羔量是衡量牧羊人工作業績的唯一尺度。我還發現,畜類與人有很多共同之處,比如,哪頭母羊長相漂亮,公羊便整日纏著不放,外形差點的則備受冷落。以動物的情感選擇而論,公羊的行為無可厚非,若以大力發展社會主義畜牧業的革命需要出發,公羊則是一種嚴重的鋪張浪費行為,它在一頭母羊身上無論下多大工夫,也只可使其一年一次受孕。根據浪費是極大的犯罪這條領袖教導,給它戴頂壞分子帽子一點也不冤。一個羊群只配備兩頭公羊,也就是說,一頭公羊要面對幾十頭母羊,公羊挑三揀四,便可導致許多母羊錯失產羔時機。這就要求它們必須普降甘霖不偏不倚,站在集體主義的高度,對漂亮母羊的愛要懂得節制,對丑母羊閉著眼睛也要去愛。可是羊們總也覺悟不到這個層次,牧羊人的工作便是拉郎配,管它們情愿與否,先將丑母羊拴在樹上,再強行讓公羊入洞房。公羊角頂腳踢,拼力拒絕。每逢此時,我油然想起“可上九天攬月,可下五洋捉鱉”的教導,一下信心百倍,決不允許自由主義在羊群泛濫,一頓皮鞭下去,公羊一邊叫囂抗議,一邊勉為其難。到了秋季,一群羊變成一群半羊,我也被評為全公社的優秀社員。領獎歸來,心情無比激動,決心苦干加巧干,讓更多的母羊快產羔多產羔,為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增磚添瓦。不料,陰雨連綿,羊群出不了山,只得關在圈里吃干草。在羊圈給它們配種,群羊奔突吵嚷,雙方擔驚受怕,不易受孕,產出羔來也毛病多多。空有雄心壯志,閑極無聊,就去工地幫忙。這使我有幸目睹了打架全過程。
現代人都變得精明了,自身的年齡堂而皇之成為隱私,自身的經歷,尤其是貧賤的經歷秘不示人,人人都極力裝扮成生于豪門大宅成長于富貴溫柔鄉,自小爹媽頂在頭上,全社會目光聚焦,天生一個寶貝蛋的樣子。我始終不明白,這究竟有何意義?年齡和經歷都寫在臉上,褶皺、膚色、精神氣質,都是一個個象形文字,要是從老祖先那里必須把褲子穿在臉上,就用不著這樣費盡心機了。我把自己的年齡和一段難以啟齒的經歷,一股腦兒不打自招供出來,不是說我傻得跟古代人一樣,我只是試圖表明,那時候,我已具備了觀察世界記憶事件的基本能力。
現在,我們說說打架的事情。
半個月的連陰雨下怕了所有的人,隊長和社員都怕。隊長怕淋壞了地里的莊稼,完不成生產任務受上面追究。上面只管糧食產量多少,不管生產過程。隊長怕得有理。社員怕莊稼壞了,口糧減少餓肚子,怕得應該。隊長是梁三。這十幾天,梁三像我放牧的那群羊,心急上火要到廣闊天地去,卻去不了。昨天下午,馬祠村全體社員冒雨參加了毛主席逝世追悼會,天下個不停,眼看莊稼要爛到地里,主席又去世了,大家心情無比沉痛,也無比焦慮,都恨不得趴在老天爺的耳門上,給它說幾句好話,讓把雨停了。老天爺還真是善解人意的老天爺,第二天早晨雨就停了。說是停了,與不停區別不大,天地間全是水,伸手到空中隨便一抓,便能抓回滿把水分子。梁三站在山峁高處,向周圍幾個山頭撂出一嗓子:
“出工,出工啦,到壩里割大麻!’
往常出工,梁三朝每個山頭都要喊幾嗓子,直到把臟話喊出來,社員才絡絡繹繹往田間走。今天幾個山頭他只喊了一聲,社員忽地全出來了,從各山頭的各窯洞,黑乎乎,鬧嚷嚷,像馬蜂那樣飛出來了。梁三很高興,他漫無目標地吼了一嗓秦腔:
提起來犯軍令該殺該絞,
恨不能把蠢子油鍋去熬……
這是《轅門斬子》中楊延昭的唱腔,村里人都會唱的。唱腔本來激憤,焦灼,恨鐵不成鋼,他今天唱出來,卻是一派惠風和暢流水潺潺。
老天爺不愧是人民的老天爺,時時刻刻在為人民群眾著想。再下三天雨,一壩的大麻算是廢了。這塊地原是一條洪水溝,隊里在溝口筑起土壩,堵住洪水,幾年工夫,淤成平地。這種地保墑,土質肥沃,適合種大麻。大麻是經濟作物,結的芝麻可以榨香油,莖皮纖維是搓麻繩的上好材料。香油交給縣農副公司,一斤可得三元錢,麻繩既可變錢,也可自用,集體和社員都是離不開這些的。大麻的收益每年要占去全隊總收入的一半。今年的大麻,長勢好得有些離譜,每棵都有兩人高低,莖稈如胳膊一般粗,三角形的麻葉已由濃綠變為沙黃,部分莖皮已爆烈,雨水滲進去,眼見得要腐爛了。社員一到地里,不等隊長發話,揮鐮就砍。梁三很是滿意,點起一支煙,給手心吐口唾沫,鐮刀一揮,一棵大麻應聲倒地。他猛然看見老右也在工地,吭哧吭哧,一連五六下,一棵大麻還在向天而挺。他笑笑說:
“老右,你咋來了?”
“虎口奪食嘛,社員群眾熱火朝天的,我閑呆在家里像啥話嘛。”
老右口才好,力氣小,干多干少是個態度問題,梁三報以勉勵一笑。梁三看見我也來了,也笑笑說:
“這娃,你咋也來了?”
我一本正經地說:“羊出不了山,社員們都在戰天斗地,我一個毛主席的紅衛兵哪能事不關己高高掛起?”梁三也賞我一笑便揮鐮割麻了。鐮刀閃閃,麻稈鏗鏘,大壩里你追我趕,沸騰一片。
我與老右都用不著下地干活的。老右晚上要看山,山里的玉米掛紅了,洋芋長大了,有沒廉恥的野獸糟蹋,還有有廉恥沒覺悟的人偷盜。他干農活不在行,缺力氣,沒技術,隊里格外照顧他看山,晚上滿山巡邏,白天昏頭大睡。我是白天放羊,晚上看守羊圈,遇到下雨,出不了山,是天讓我當活神仙的,工分照掙,誰也管不著的。
我與老右今天算是參加義務勞動作貢獻呢。
看老右割大麻很有趣。他的雙腿與麻稈一般粗細,站在麻地里,像一棵熟黃了皮的大麻。別的男人都割六行往前走,一鐮刀砍倒一棵,他只割一行,七八下才能放倒一棵。他個兒又高又瘦,割大麻的動作極是夸張,左手扶穩麻棵,右手揮鐮,瘦長的胳膊細長的鐮把,揮出去便是兩三米長短。鐮刀風飄雨斜,長途奔至麻棵已經衰弱無力。人們每放倒幾棵,都要望他一眼,引出一聲兩聲笑。老右心無旁騖,專心割麻。他與梁四并排,鐮刀揚起,貼梁四頭皮如風刮過,每揮一次鐮,梁四都要側身躲避。梁四是梁三的胞弟,是遠近聞名的大力士,夏糧入庫時,別的男人都是一次扛一袋糧食,他先將兩袋糧人似的立于面前,哈腰,伸出兩臂,腰身一拱,兩袋糧就穩穩地擱在兩肩了,兩個壯小伙又抬起一袋橫架在背部。一袋糧整100斤,從山頭打麥場到川底糧倉共五里羊腸小路,他一口氣就到了。他開始是割八行往前走的,老右干擾得他無法干活,就棄了兩行,想把老右甩遠。老右卻給他來個瞎蛇纏腿死纏不舍,總在身邊晃悠。梁四是以干活出色贏得人們尊重的,與大家一樣了,心里就不自在。時間一長,梁四不勝其煩,站直腰,惱道“老右,你到底會不會干活?”
“不會。”老右淡然道。把鐮刀更夸張地掄出去,砍回來,一下,一下,麻稈震撼再三,只是不倒。
梁四無話,眼睛狠一會老右,想等他走在前面。老右也停了動作,悠閑地抽出一根“雙羊”煙,點著,吐一個圈兒。又抽出一根,遞向梁四說,四叔,抽根?梁四不接煙,只用兩眼狠他,老右把煙裝回去,自顧自抽。梁四甩開膀子,鐮刀兇猛有力,一棵棵大麻應聲倒地,如風席卷。老右也來勁了,把煙叼在嘴里,雙手揮鐮,只兩下,一棵麻撲地,這對他鼓舞極大,說話就跟上了梁四。老右仍然單手揮鐮,白刃閃閃,一下一下只在梁四頭頂飄飛。梁四徹底耐不住了,扔了鐮刀,抱起雙膀,如山一般搶在老右面前,厲聲說:
“你到底會不會干活?”
老右也扔了鐮刀,抱起兩條細瘦的臂膀,仰起臉,迎著梁四兇狠的目光,一臉坦然。老右比梁四還高些,卻比梁四窄過半個身子,正面看過去,老右像棵麻稈,梁四像棵大樹,梁四若是原地倒下,老右非被覆蓋不可。老右不怯,還往前趕一步,用額頭壓住梁四的額頭,大聲說:
“我到底不會,咋?”
說話的口氣、用語和動作,都是當地人要打架時用來挑釁的,如果誰不想打,就把自己的頭偏向一邊,今天挑釁者是老右,梁四低了一會頭,就閃向一邊,神情極為沮喪,他氣惱地大吼一聲:
“老右,我弄你媽!”
“啊哈!”老右像被驢踢中了腳尖,張大雙臂,叫了一聲。“啊哈!”他又叫了聲,兩腳亂跳,原地跑了幾圈。他像在臺上講演那樣喊道,“父老鄉親大家請聽我說話:四叔他要干啥呢,我媽死多年了,他還有那想頭,這簡直不像話嘛!他把我婆娘那個了,還要那個我媽!啊哈,我說四叔,你敢是牲口?你是不是還敢那個天?”
老右這樣一說,梁四像遭了霜打,二話不說,回頭揮鐮割麻了。鐮刀帶著強勁的風,大麻發出悶響,一棵一棵倒了。大家都停下手中的活兒,扭頭朝這邊看。梁三往這邊走兩步,輕聲說:
“老右,別鬧了,好好干活。”
“我咋鬧了?這活沒法干了!”老右一蹦老高,在地上猛躥一陣,膠鞋帶起泥片,紛躍有聲。他撲到梁四面前,伸手抓住正在揮舞的鐮把,說:“四叔,你先別忙,咱把話要當大伙面說清楚。”
梁四一把揮開老右,說:
“我不說。”
“你不說我說。”老右又蹦起老高,指著梁四說,“他,他他他把我們鴨鴨那個了,煤油倒了一炕!”
鴨鴨是老右的婆娘,隨老右一塊從上海來的。老右本姓張,他是國家下放到馬祠村勞動改造的右派,人都叫他老右。他婆娘姓姚,面皮白細,身材高挑,說話很脆,衣服老是那么合身干凈,當地人把洋氣的人都叫鴨鴨,上海女人都洋氣,村中只有一個上海女人,說鴨鴨就是專指老右婆娘。老右一家人來馬祠村定居十年了,啥都跟村里人一樣了,吃飯一樣,說話一樣,為人處世方式一樣,唯有外形不一樣。本村男人身體都壯得像牛,老右卻仍然像麻稈,本村女人腿粗腰粗胳膊粗說話聲音粗,鴨鴨還是腿細腰細胳膊細說話聲音細。山區婦女辛苦,忙里忙外,整日山里溝里高里低里泥里水里,為行動方便,一律穿大襟襖大襠褲,鴨鴨卻上身穿對襟小花襖,把腰身扣得緊緊的,下身穿提高警惕的褲子(襠小腿窄褲腳高的直筒褲)。別的婦女干活時,該蹲的就蹲下,該跪的就跪下,該趴的就趴下,行動自然自如,鴨鴨老是直著腰干活,一圈細細的腰身襯起兩朵圓圓的屁股,這時,男人的眼睛也圓了。走路時又是別一種風景,別的婦女無論走山路平路,都走得穩當,腳步沉重有力,一人過去便可蕩起一股塵埃,鴨鴨走路卻如水上漂,腳步細碎無聲,鞋不沾泥帶土。這時,男人的眼睛隨著她身形的移動,撲閃撲閃,灑出一路光明。鴨鴨的人融不到婦女中去,心卻融得進去。她說話聲音好聽,也得體,待人又極隨和,還會用縫紉機,做得一手好針線,村里也只有她有這洋機器,誰求上門她都不拒絕。鄉間給人干活是不付工錢的,采用變工方式,誰都有用著誰的時候,鴨鴨的手藝特殊,一般做一件衣服,對方是要劃給她半個工的,但她從未接受過。雖是外鄉人,男人是有問題的,村里人也不管她家的七長八短,尤其是婦女,根本無人理睬左呀右呀的閑事。誰能買得起衣服呀,都靠婦女深夜燈下的飛針走線,鴨鴨算是她們的大救星。她們不知道右派究竟何所指,聽干部們多次宣傳后,也大體明白了:右派是壞的,左派是好的。由基本概念聯系到具體人,她們認為老右一家人其實是左派。由人及己,再作進一步推論,她們認定待我好就是左派,待我不好就是右派,隊長刻薄了她們,受了自家男人的打罵,她們也罵他們是右派。老右點了鴨鴨的名,她不能再沉默了,扔了鐮刀,彎下腰雙手捂住臉,嚶嚶哭了。她的哭聲很好聽,像在大風中吹口琴,聲調尖細悠揚。一幫婦女圍過去勸她,勸著勸著,便悄聲罵梁四是個大右派。’
梁四羞紅了臉,轉身又去割麻。老右率先贏得了婦女們的同情,他昂首直腰,像一棵會走路的麻稈,邁起大步走向梁四,他伸手抓住梁四的領口,已經糟爛的汗衫隨手開裂,他說:
“四叔,不要假積極了,長得像男人,做事不像男人。話說不清楚,干活沒意思!”
梁四這下怒火上躥,手一擺,老右像上不去陡坡的老牛車,后退,后退,加速后退,倒在七八米外的泥地上。梁四罵道:
“老右,你少胡騷情,小心我打斷你的麻稈腿!那個了你婆娘,又咋了?地富反壞右的婆娘,難道我們貧下中農那個不得?毛主席剛去世,你地富反壞右就想翻天?告訴你,毛主席去世了,我們貧下中農還在,這天你翻不了!”
梁四大義凜然,站在秋風秋地間,宛如一座傲岸的鐵塔。老右斜躺在泥地上,一臉的痛苦和無奈。
這時,我爹說話了。他雖然出身富農,卻是三社合一時當過社長的,剛解放就入了黨的先進農民,領導過幾萬農民搞互助組初級社高級社的風云人物。只因我母親突然去世,家中撂下七個未成年子女,為了顧家,他由社長當成大隊長,又當成生產隊長,現在只剩下一個農民黨員的頭銜了。但他說話時仍保持著當社長時的習慣,先吭吭幾聲,大手揮過,才開口說話。他說:
“四叔,你說話太占地方了吧,你說誰就說誰,扯那么遠干啥?我啥時候想翻天了,我也沒有婆娘讓你那個。再說啦,是誰讓你那個地富反壞右婆娘的,我在黨的人都不知道,你咋知道的,要不向組織問問?你要說清楚,黨的政策可不是誰隨便可以改的。”他說著話,回頭問:“梁轉合同志,有這事沒有?”
馬祠村共兩名黨員,我爹,還有梁老大的女兒轉合。她剛19歲,先進得不得了,身任鐵姑娘戰斗隊隊長,春季下深溝挑水抗旱,百多斤的擔子壓在肩頭晝夜不停,夏季抗洪搶險沖鋒在前,秋季平田整地,搬山填溝,她一馬當先,冬季農閑了,把本村的階級斗爭搞一段落,又去別村搞,據說她很快要當大隊婦女主任了。轉合和我爹經常開碰頭會,討論只有在黨的人才可參與的事情。無論春夏秋冬,兩人都在打麥場邊那棵大杏樹下碰頭。夜里,我爹把旱煙鍋抽得明明滅滅,映出兩條虛虛實實的身影。我爹是擁有23年黨齡的老黨員,黨齡比轉合的年齡還長,現任公社和大隊的領導,入黨介紹人差不多都是我爹。轉合在支部批準她入黨時就誠懇表示,要向身邊的老同志學習。聽我爹問她,轉合神情一肅,搶前幾步說:
“四叔,你都三十大幾的人了,說話做事咋沒個輕重?地富反壞右不地富反壞右的,那是我們在黨的人掌握的政策,你胡說八道算個啥呢。”
梁四聽了兩名黨員的話,立即轉身過去,不敢正眼看人。從背后看過去,他雄壯獷悍的身子竟是那樣的單薄。有了這些話,老右底氣足了,身子一彈,原地跳起,順手抓起一棵又濕又粗的麻稈撲向梁四,連聲嚷道,四叔,你要說清楚,是誰讓你那個右派婆娘的,你不說清楚,我跟你沒完!老右雙手高舉麻稈,大聲質問不休。梁四扔了鐮刀,退一步,老右跟一步,退到地畔沒法退了,他叫道,老右,你要打我?你娃膽子大,給你打!梁四說著低頭抵住老右胸腔,嚷道你打你打,你放開打,你還敢打貧下中農,你豁出去了我也豁出去了!老右不再客氣,一手扒住梁四脖子,一手掄起麻稈,噼里啪啦打了起來。梁四不還手,只說你打你打,老右說打死你打死你,邊用力抽打。其他人不說話,也不拉架,站在一邊看熱鬧。
兩人像牛打頭那樣,從地畔又轉回地中間。其實,老右的力氣不算小,一會兒工夫,那樣粗那樣濕的麻稈已經打成麻坯了,梁四的背部青紅交錯,有些地方已見血絲了。他疼得受不了,腰一拱,老右被頂出老遠,他擺開架勢要打,我三叔不答應了,他說,四叔,你這人咋是這人,你那個了人家婆娘,又要打這個人家男人,人老八輩有過這道理么?三叔的話是有根據的,村中確實有這種習俗,哪個男人搞了誰家婆娘,讓人家男人發現了,無論你多么強悍或有社會地位,對方有多么可憐,人家要打你,你是不能還手的;要是搞了人家婆娘又打了人家男人,自會有人出頭干涉的;出了這事,你這輩子,還有你兒孫就永遠別想在人面前抬起頭來。梁四松開了捏緊的拳頭,老右撲上去又打。梁四仍然低頭抵住老右胸腔,一迭聲喊你打你打,老右也不變姿勢,邊喊打死你打死你,邊使勁抽打。老右下手十分兇狠,梁三急了,也顧不得自家身份,在一旁大喊:
“老四,你個笨豬!要不你打,要不你跑,你這算什么?你打他老右,我不信右派能翻天!”
老右一聽這話急了,回頭叫道:
“三叔,我說三叔,啥事就啥事,不要把屁股下面的事扯到臉上。”老右嘴里說的是梁三,眼睛卻只瞅我爹。我爹不光是黨員,他還是馬家一族人的靈魂。村中共兩大戶,馬家和梁家。馬家占三分之二,梁家占三分之一。梁家兄弟5人,都是貧農,都善于生女兒,不生兒子,一人三四個女兒,各有一個兒子,兒子都很小,梁老大的兒子還沒有我大。馬家成分不好,但人丁興旺,父親一輩弟兄10人,除了3個小的還沒成家,弟兄7人,每人都有三四個兒子。我爹是老大,我們弟兄6人,大哥二哥三哥已是成年人,這一輩二十幾個兄弟,個個頑劣異常,隨便支出去一個就可以把梁家子弟打得哭爹叫娘。孩子間是以強弱定成分的,不管家里是什么成分,誰打架贏了,誰就是貧下中農,輸了的就是地富反壞右。馬家兒郎一直都是貧下中農。父親他們那一輩與梁家幾兄弟都是成年人了,鄉里鄉親的,說不到打架上頭。村里是梁家掌權,馬家成分不好,表面上是梁家在專馬家的政。其實,誰專政誰呀,馬家人多勢眾,村中啥事都離不開馬家,梁家只是在人面前說話多一些。再說,上頭號召歸上頭號召,鄉村規矩是鄉村規矩,上頭的事情應付過去,一切還得按習慣辦事。梁家是民國年間從中原逃荒來的,我家老太爺送給一片山地,他們感念馬家仁德,雙方認了干親,互相間稱兄道弟。梁家老爺子下世時給兒孫留下話:永遠不可忘恩!梁家5兄弟是記著這話的。梁老大的年齡跟我爹相當,但他輩分高,我爹他們弟兄幾個見了梁家5兄弟都叫叔。這是老輩子的規矩,任何時候都不能改變的。
老右聽了梁三的話,手中的麻稈雖沒停,卻明顯地只剩象征性了。我爹說:
“三叔,兩個人的事情,別人最好不要摻和。”
老右手中的麻稈眼見得又歡實了。
老右一家人和我家關系非同一般,他家搬來時像是討飯的,全部家當只有兩只包袱,要啥沒啥,也沒處住。我家有一座廢棄的上莊院,共兩口窯洞,一大一小,我爹對老右說,老張,你就在這湊合吧。老右當下感動得熱淚盈眶,我爹率領一幫馬家子弟,鏟除雜草,和泥抹墻,半天工夫,上莊院面貌一新。我們家族有招納亡命的傳統,從老老太爺起就一直收留外鄉人,不管是討飯的,還是逃避王法來的,只要求上門,不問青紅皂白,先劃給一面山坡,贈些糧種農具,安頓下來再說。據家譜記載,在清朝同治末年,我家還有7萬畝土地,分布在方圓百里的幾十面山坡上。這些淪落天涯的人借此得以喘息,繁衍生息,聚族為村,并與我家認了干親。這種關系代代相傳,用一根繩子把百里鄉村捆作一個整體。這有好處,也有壞處。清末,老太爺曾資助過朝廷叛逆,被官府抓了去,頭倒是保住了,卻被罰沒5000畝土地。好處是,民國年間土匪多,我家財名遠揚,遠近土匪聞風而至,但土匪稍有動作,就有人百里報信,遇到大股土匪,爺爺傳出口信,幾十個莊頭的青壯年一齊趕來固守馬家土城。土匪干著急沒辦法,爺爺著人送去若干錢糧,雙方達成協議,使百里鄉村免遭涂炭。還有,到土改時,我家只剩468畝祠堂地,得了一個富農成分。到了我們這一輩,世界變成了陀螺,沒遲沒早都在轉,各家的關系卻還在或明或暗維持。去方圓百里任何一家,對年長的人都要稱呼爺爺奶奶姑父娘娘,對與我大小差不多的未成年人,一律要叫表哥表弟表姐表妹。這種復雜關系有時讓人厭煩,有時卻讓人心生溫暖。老右一家人住進我家老莊,我爹一聲老弟,又叫出一門干親。轉合對今天的打架也表明了態度,她說,兩個人打架是打架,別人摻和進來就是聚眾鬧事,性質一變,誰也負不起這責任。一老一小兩個黨員都表態了,梁三正在積極要求進步,忙說,我也是隨口說說隨口說說。
老右雖是接受改造的人,國家每月還給15元生活費,鴨鴨好像也有10元錢。每到月初,老右一定要上一趟縣城的。這筆錢可是了不得的大數目,村里勞動力少的家庭,一年也分不了這么多的紅。他家陸續置辦了一些生活用品。老右共兩女一兒,大女兒鈴鈴和我同歲,是從上海帶來的,小女兒和兒子是生在馬祠村的。老右把我爹叫大哥,我把他叫姑父。在我們這里,對父輩的姐妹,母親的姐妹,兒女都叫娘娘,把與父母同輩的旁姓人家的女性也叫娘娘,把她們的丈夫也叫姑父。我家沒人做衣服,我的衣服都是鴨鴨娘娘做的,我家也扯不起布料,她就用邊角料給我綴百花盛開的衣服。她做得真漂亮,我很喜歡她,還有他們一家人。
老右手中的麻稈已徹底摔碎了,麻坯伶伶仃仃,任他怎么使勁,抽在梁四身上也輕飄無力。我撿起一根更粗的麻稈想遞給他,兩名黨員說別人不能摻和,我也不便行動。我看見鈴鈴躲在一旁流淚,向她招手,她抹去眼淚,顛顛地來了。鈴鈴很聽我話,我與她小學同班5年,每天在上學放學的路上,有人欺負她時,她就跑來依住我。我這人從小沒出息,過不了女人關,見她依傍我,我就與別人打架。順手抓起什么就用什么打,樹枝,石塊,瓦片,土坷垃,經常打得別人頭破血流,我也經常被打得鼻青臉腫。我成了遠近聞名的二桿子。每次打架,鈴鈴都毫發無損,但她老是哭,她一哭我就煩,吼一聲:哭!她立即收淚止聲,噙著眼淚給我笑。我這人從小煩女人哭,直到現在都改不了這毛病。其實,我知道女人在適當時適當地哭一哭,倒是可添幾分可愛的。再遇到打架,鈴鈴還哭,我還吼她。前幾年,她從上海專程來看我,提起童年舊事,我說那時候你什么都是好的就是愛哭不好。她慘然一笑說,我的看法與你相反,我什么都不好就是哭好,你不懂得的。說著,又眼淚汪汪的。鈴鈴上高中時,我在家放羊,但比她早一年考上大學,她考到了上海,我在本地沒名堂的學校瞎混。她謀到差事來看我時,我已入黨提干,那陣兒,我把原來懂得的事情全忘了,我倆都年滿20歲了,相處的三天內,和她做了一些可以讓大家看的事情,說了一些可以上報紙頭版的話,她不時地總要抹把眼淚,這讓我很煩,要不是看在她長大了,還會像先前那樣吼她的。分別時,剛送她上車,她突然一聲大哭,軟倒在車廂。我沒有任何思想準備,手足無措無地自容,只一聲聲吼她,一位大嫂一把搡開我,說你這小伙子哪能那樣,把鈴鈴扶到座位上。過了幾天,我收到鈴鈴一封信,如電報一般簡潔:當年打架的勁哪去了,木頭!小學校長曾罵我是木頭,同學們就這樣叫我,我很反感這個外號,從此我不再理她。提起童年為她打架的事情,那可真是玩上命了,為此,得罪過不少伙伴和我們馬家子弟。后來,每到上學時分,鴨鴨娘娘就把鈴鈴給我送來,說跟你表弟上學去,聽表弟話,不要跟別人玩!鈴鈴比我大一個月。到初中了,學校離家十幾里山路,沒法寄宿,要披星戴月走讀,鈴鈴身子弱,家中便把她寄放在縣城上海老鄉家上學。她正讀高一,毛主席去世了,學生放假回家。我把麻稈遞給她,努努嘴,她朝打架的地方一瞥,臉上露出怯意,眼淚又出來了。我狠她一眼,她抹一把臉,扛起麻稈,飛奔過去,雙手交給父親。
老右手中有了好武器,揮手猛抽幾下。這時,我爹說:
“老張,行了,打打就行了。”
老右立即扔掉麻稈,喘著粗氣,順勢蹲在地上,點起一支煙。梁四也順勢蹲下,在懷里摸煙卻沒有摸出來,老右順手遞去一支,梁四順手接了,猛抽起來。眾人同聲笑了。
鴨鴨還在哭,婦女們圍住她,七長八短勸她,四嬸說話聲大,只聽她說:
“鈴鈴媽,別哭,劃得來的,你又沒吃虧。鈴鈴爸不會干活,躲了幾年清閑,你也不會干活,溜了幾年地邊。那不要臉的右派雖說占了你的便宜,也讓鈴鈴爸打美了。劃得來的。”
“劃得來的,鈴鈴媽。”女人們三三兩兩附和著。
轉合糾正說,四叔不是右派,咱村只有老張是右派,右派是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四叔是犯了錯誤的革命群眾,說過不正確的話,做過不正確的事,屬于人民內部矛盾。在大是大非面前,我們一定要心明眼亮站穩立場,把握階級斗爭大方向。她說話時,婦女們都在認真聽,聽完,仍罵梁四是個大右派。她們是站在女人立場上說話的,在這些事情上,她們的利益永遠一致。村中有一個男人這樣做,別的男人也會跟著做的。梁四婆娘說,鈴鈴媽,別哭了,你不要理那個不要臉的右派就是。大家都跟著這樣說,鴨鴨抹把淚,說真是個不要臉的右派,又與大家說笑起來。
梁四的背部多處見了血,山區缺醫少藥,可大家都有一手自我療治的土辦法。有人找來干枯的大麻葉,燒成灰敷在傷口上,有人找來蓖麻籽,點燃,把油汁滴人傷口,梁四疼得滿頭大汗,卻一聲不吭。大家都夸他是個硬漢子。老右也覺得下手狠了些,見梁四手中的煙抽短了,又遞去一支,說:
“四叔,你那個了我婆娘,我這樣了你,你也不吃虧的。”
梁四說:
“可是,我昨晚沒那個,你們鴨鴨不給,三拉兩扯,撞倒了煤油燈。我不是故意的。”
“不光是昨晚,你以前那個了。你那個了幾年了,當我不知道?人都有個臉呢,跳蚤都有針尖大的臉呢。忍了幾年了,我才打了你一次,不要不服氣。”
梁四嘟囔說:
“以往是以往,可我昨晚沒有。以往你們鴨鴨啥話不說就給了,可昨晚死活不給。”
老右一家搬來村里不久,梁四就去找鴨鴨,鴨鴨不肯,兩口子不會干活,梁四常找他們的難堪,后來,梁三安排老右看山看倉庫,也常給鴨鴨安排一些輕松活,時間一長,鴨鴨不知怎么就肯了。梁四婆娘有病,說是什么婦女病,兩口子做了什么事就會要命的。這是北京來的巡回醫療隊大夫說的。老右知道鴨鴨的事,全村人都知道,老右裝糊涂,大家也裝不明白。有人說,老右家的小兒子就是梁四的種,梁四不承認,老右不承認,鴨鴨也不承認,她把兒子推到老右面前說,你說娃哪里不像你了?老右說,就是,哪里都像我,他梁四是個啥東西?老右兩口感情一直很好,有時候還手挽手走在路上,這成了遠近的一大笑談。本地人兩口走路,至少要保持兩米的距離。
梁三抬頭看天空又是陰云密布,抓起鐮刀,大喝道:
“還不快干活,天又要下雨了!我把你們這些沒出息的,為屁股下面的事情打打鬧鬧的,耽擱了生產,專你狗日的政呢。”
社員們—齊涌入麻地,旋風驟起,大麻紛紛倒地。梁四和老右同時進人麻地,這次,他倆沒在一處割麻。
社員打架是要受處分的,隊長決定,扣去兩人當天工分。處分通報要寫在語錄牌背面的黑板報上。往常這活都是老右干的,這次他卻不干。他說讓我寫處分我的通報,這不是自己打自己臉嗎?我不干,堅決不干,要咋就咋!他以前也寫過批判自己的文章,把世界上不如意的事情全攬在他頭上,好像他是個什么大得不得了的人物。梁三兩顆眼球瞪得像銅鈴,老右也把兩顆眼球瞪起,對視了一會,梁三說,不寫算球,離了你那堆狗屎還不種白菜了。他讓我寫。老右向我丟個鬼臉,點起煙,模仿《紅燈記》李奶奶的唱腔吼了聲:革命的重擔就要落在你肩上!
我寫了,村里除了老右就我識些字。我瞥眼老右,猛地發現他也很高大,身子雖然細瘦,卻如旗桿一般挺拔。我立即把老右二字抹掉,換上他的本名。
作者簡介:
馬步升,男,甘肅合水人。生于1963年,修過歷史、哲學和文學專業,后畢業于北京師范大學研究生院,專修文藝學。著有小說、散文和學術論著400余萬字。獲國家和省級文學獎14項。現供職于甘肅省社會科學院。中國作協會員。
責任編輯 白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