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非之間正在不可阻擋地編織更密切和更復雜的關系,無論這種關系會在哪些層面帶來什么新挑戰
“你們中國不講法語嗎?”Pauline問,表情略顯遺憾。
這位女記者來自盧旺達一家電視臺,此次前來上海報道2007年非洲開發銀行集團理事會年會(下稱非行年會)。與許多參會者一樣,Pauline是第一次來中國。她說很想去上海的商場購物,又怕自己英語不好無法交流。她并不知道,英語也并不是中國人的日常語言。
5月17日至18日在上海舉行的非行年會,是繼2001年的非行西班牙年會后,第二次在非洲大陸之外舉行年會,2200多位參會者的到來,也創造了年會人數規模的新紀錄。置身中國最發達的城市上海,穿行于陸家嘴金融區的廣廈高樓間,一個具象中國出現在非洲客人的視野中。
此前,他們大多對中國知之甚少,一些參會者曾見過中國電信設備制造商華為在非洲的招牌,并由此得知中國正參與非洲的基礎設施建設。
中國民眾對非洲的了解也不見得更多。從中國媒體上讀到的非洲報道,并沒有改變人們長期以來對那塊大陸“貧困不安”和“政治動蕩”的印象。甚至在中國記者們眼中,這些非洲朋友的面孔是如此相似:剛剛見過面的非洲某國財長,也可能在回頭之后就無法從人群中分辨出來。
然而,所有的陌生感都已無法阻擋中國與非洲相互靠近。代表“亞洲制造”的中國與加速發展的非洲,正在以貿易和投資為紐帶結成更為密切和復雜的關聯。以此次非行年會為契機,雙方官員和商務人士開始探討了更為長遠和更符合全球化趨勢的互動模式;話題則包括非洲資源產品與亞洲制造業產品更為平衡的貿易關系,以及亞洲制造向非洲轉移的可能。

最好的時期
此次在中國召開年會的非洲開發銀行成立于1964年,與非洲聯盟(AU)、聯合國非洲經濟委員會(UNECA)并列為三大泛非(Pan-African)機構。作為非洲最大的地區性政府間開發金融機構,非行旨在促進非洲地區成員的經濟發展與社會進步。
目前,除非洲所有53個國家,非行成員國還包括24個區外國家。作為加入非行的前提,區外國家必須先加入屬于非行集團的非洲發展基金(ADF,下稱非發基金)。成立于1972年的非發基金,主要是向無法支付非行市場化利率的非洲最不發達國家提供無息貸款或者捐資。據中國人民銀行行長周小川介紹,中國自1985年加入非行以來,共參加七次非發基金增資,實際捐資3.14億美元。
經過43年發展的非行,如今正迎來歷史上最好的時期。在接受《財經》記者采訪時,非行行長唐納德卡貝魯卡(Donald Kaberuka)介紹,2006年非行集團收入為3.725億美元,非發基金的承諾投資金額則已升至35億美元,這意味著總額為54億美元的非發基金已有近70%得以落實。
官方報告佐證了非行乃至非洲正迎來一個黃金時期。5月13日,非行和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OECD)在上海發布的《2007非洲經濟展望報告》指出,2006年非洲平均經濟增長幅度達到5.5%,報告并預計2007年非洲經濟增幅有望達到6%。
卡貝魯卡亦表示:“非洲經濟持續增長,貧困下降,這是30年來的首次。”
增長因素被歸之于非洲日漸穩定的政治環境、良好的宏觀經濟形勢甚至天氣,對石油和資源產品的巨大需求被公認為近年非洲經濟增長的主因,其中“中國因素”的巨大作用更是無法忽視。
“非洲國家的貿易正日益從OECD國家轉向亞洲國家,與中國的貿易增長尤為迅速。”前來出席非行年會的渣打銀行非洲地區經濟負責人拉奇亞漢(Razia Khhan)表示,歐洲仍然是非洲的最大貿易伙伴,但非洲與亞洲,特別是與中國的貿易增長有后來居上之勢。
據中國商務部統計,從2000年起,中非貿易額每年增幅均超過30%,2006年中非貿易額達555億美元,同比增長40%,其中中國對非出口267億美元,同比增長43%;從非洲進口288億美元,同比增長37%。
非行一份研究報告也指出,2001年中非貿易占非洲貿易總額不過3.2%,2005年這一比例升至7.5%;中國同時成為非洲第四大出口市場,僅次于美國、意大利和法國。
眾所周知,中國經濟近30年來持續高速增長,對能源和大宗商品的進口需求近幾年大幅增加,已成為非洲石油和資源產品出口的巨大市場。
中國現代國際關系研究院世界經濟研究所所長陳鳳英介紹,2006年中國原油進口14518萬噸,其中28%來自非洲。中國十大石油進口國中,非洲國家有五個,其中安哥拉對中國石油出口僅次于沙特阿拉伯,相差僅0.2%。
陳預計,安哥拉有望在2007年成為中國最大的石油進口國,在可見的未來,非洲極有可能整體取代中東,成為中國石油供應的最大來源地。除了石油,中國從非洲進口的主要資源產品還包括銅、鋁、錫、鋅、木材等。同時,亞洲國家對非洲的外商直接投資(FDI)也急劇增加。2005年,來自亞洲的FDI占到非洲FDI總額的15%。據中國商務部統計,截至2006年底,中國在非洲49個國家各類投資累計117億美元。
資源貿易硬幣兩面
在多數人看來,由“中國制造”而產生的巨大資源需求,對非洲是一個好機會。
“亞洲的經濟增長需要消耗大量大宗商品,這些資源在非洲儲量豐富。”南非標準銀行(Standard Bank)全球市場研究部負責人亨利傅林特(Henry Flint)說,“亞洲還要為制造的產品尋找市場——非洲的單個國家相對比較小,不過非洲合起來有8億人口。”
目前,中國已成為全球最大的大宗商品消費國和第三大石油消費國,與之相應,中國也日漸成為非洲主要的援助和投資來源。
傅林特作為非洲最大銀行的代表前來參加非行年會。在他看來,短期而言,亞洲對資源產品的需求抬高了價格,增加了非洲出口國的外匯儲備和非洲貨幣的穩定性;從長期看,亞洲國家在對非洲關系上采取的整體方案,包括提供援助、減免債務和種種合作,則對非洲的開發性活動增加了投資,創造了就業和技術轉移。同時,亞洲對非洲的投資并不僅限于資源產品,還非常關注基礎設施、健康及教育的發展。
渣打銀行的拉奇亞漢也認為,來自中國的影響正在給非洲帶來根本性的轉變,這種影響不只是糾正非洲資產估值過低的問題,更為非洲改革的步伐增添動力。
然而,制造業產品與資源產品的交換也帶來了硬幣的另一面——貿易失衡。
非行年會期間的一個研討會上,商務部國際貿易經濟合作研究院世界經濟貿易研究部副主任呂博介紹,中國對非洲出口的絕大部分集中于12個國家,包括南非、埃及、尼日利亞、阿爾及利亞、摩洛哥、貝寧、蘇丹、加納、多哥、加蓬、肯尼亞、利比亞,占中國對非出口總量的86%。其中,除了南非、貝寧、多哥,中國與其他九國的雙邊貿易均體現為較大的順差。中國從非洲的進口則主要集中于七個國家,包括安哥拉、南非、剛果、赤道幾內亞、蘇丹、利比亞、加蓬,占中國從非洲進口總額的82%。
“這意味著大部分非洲國家與中國的貿易體現為逆差。”呂博說。中國社科院西亞非洲研究所研究員李智彪也認為,以機電、紡織等產品換取資源性產品為主要特性的中非貿易,潛伏著嚴重的不可持續性。
《2007非洲經濟展望報告》顯示,非洲石油出口國的經濟增長明顯高于平均水平,2006年達到5.9%,非洲石油進口國則低于平均水平,為5.2%。中國正是這種資源驅動型增長的重要因素,以蘇丹為例,目前中國從蘇丹進口的原油占到該國石油出口64%,同時占中國進口石油的5%。
“非洲的出口仍然集中在資源產品,這令非洲大陸經濟依然脆弱,非洲必須尋求經濟多元化。”渣打銀行的拉奇亞漢說。
OECD發展中心主任卡茲利對《財經》記者表示,受高油價影響,非洲各國投資向石油和資源領域過度集中,這給非洲帶來了新的風險,能源和資源產業對其他產業的投資產生了“擠出效應”,而非洲各國所獲得的“石油美元”本應更多投資于公共領域、制造業和服務業。
傅林特回應說,亞洲向非洲的制造產品出口影響了非洲本地制造業的發展,這是非洲國家原本指望開拓經濟多元化的領域。此外,源源而來的“石油美元”引起人們的另一種擔憂:“壞政府”或許得以存續更長的時間。
為平衡亞洲與非洲的貿易,傅林特提醒說,亞洲國家需要更加關注非洲脆弱的制造業,降低非洲產品進口關稅,同時對非投資盡量采用當地的產品和勞動力。
中國政府顯然意識到這一問題,并已著手降低非洲產品進入中國市場的關稅。在中非合作論壇框架內,中國對原產自非洲28個最不發達國家的190個稅目的產品實施了零關稅,2006年進口受惠商品貨值2.5億美元。
在2006年11月中非合作論壇北京峰會期間,中方宣布了支持非洲國家發展的八項舉措,受惠商品范圍還將繼續擴大至442個稅目。目前中方正與有關非洲國家就此辦理換文,已有21個國家辦理完畢,爭取今年內全部完成并實施。
“增長陷阱”與中國投資
目前,中國企業對非投資被分為援助帶動、貿易帶動和原材料開發三種類型。
援助帶動型,指那些由于政府對非援助項目而走入非洲的企業,他們有捷足先登的優勢,不需要市場開發費用;貿易帶動型企業的目標指向非洲以及轉口市場,并且期望完成產業跨國轉移,如海爾、新科、海信等電子產品制造商,目前都已在非洲設廠;原材料開發型則指為尋求國內缺乏的原材料和能源而到非洲投資,這些企業目前獲得了中國政府的支持。
呂博認為,貿易帶動型投資是中國企業的必然選擇,這幾年發展也比較快。中國出口信用保險公司副總經理梁志東則介紹,中國對非投資大型項目仍然多由國有企業主導,投資集中于能源和原材料領域。
他表示,或許是由于資金、技術、資源的短缺,中國民營企業目前還很難進入大的對非投資項目。不過很多民營企業在非投資已非常成功,尤其是農業領域,如種植蔬菜、糧食、煙草等。
此外,中國企業能否擴大對非洲投資領域,并不僅僅取決于自身的投資能力。對于私人資本而言,非洲的營商環境仍遜于其他地區。拉奇亞漢介紹說,非洲私營企業稅收占毛利的比例平均為71.2%,遠高于其他地區40%-50%的水平,且其開設公司成本遠高于歐美和亞洲。同時,在非洲開展進出口貿易所需的時間成本和財務成本也都高于其他地區。
基礎設施的落后,也成為非洲投資環境的硬性制約。OECD發展中心主任卡茲利對非洲能否擺脫“增長陷阱”表示謹慎樂觀。在她看來,非洲目前的繁榮如想轉化成投資的增長,需要持續地向人力資本、基礎設施和能力建設領域進行投資,這樣才能將短期增長轉化為長期發展。
“像中國所做的一樣,必須擁有高質量的基礎設施,不然將無法發展。”卡貝魯卡告訴《財經》記者。基礎設施對于非洲的發展重要性日益得到重視。歐盟、歐洲投資銀行(EIB)和幾個其他國家最近成立了非洲基礎設施信托基金,以增加對非洲基礎設施的投入。此外,一只私募股權基金(PE)——泛非基礎設施基金也于最近成立,非行計劃在其中投資5000萬美元。
新的亞非關系
中國對非投資始終堅持平等互利和不干涉內政的原則,這一政策卻在國際社會中引起了爭議。
英國外交大臣瑪格麗特貝克特(Margaret Beckett)近日在北京的一次演講中指出,中國目前外交政策面臨的一個最大挑戰,就是如何將積極構建和諧世界的愿望與不干涉主義的基本原則有效地結合起來。
貝克特表示,目前中國在非洲49個國家均有投資,在金融、貿易、投資等領域與許多非洲國家政府建立了密切聯系,其中也包括像蘇丹、津巴布韋這樣國際社會嚴重關注的國家。
“這給中國提供了一個機會,可以發揮其在非洲的巨大影響力,實現我們的共同目標,即促進可持續發展,提高政府治理水平,減少貧窮,提倡透明并具有社會責任感的企業行為。”貝克特說。“我們都希望我們投資的發展中國家與市場均擁有良好的治理與法治。”
在援助一個國家的同時是否應對其采取適當干預措施?貝克特解釋說:“全球化淡化了內部事務和外部事務之間曾經存在的清晰界限。”
無論如何,如中國總理溫家寶在5月16日非行年會開幕演講中所言,新中國與非洲國家建立外交關系51年來,通過多方面互利合作,給雙方人民帶來了實實在在的利益。
美國發展經濟學家杰弗里薩克斯(Jeffrey Sachs)在此次會議上呼吁,非洲國家的公共部門必須立即在促進社會經濟發展中發揮主導作用。“在對世界銀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等國際機構兌現承諾的等待中,非洲已經浪費了太多的時間。”他說。
人們也同時注意到,亞洲與非洲的潛在競爭不可忽視。在2005年《多邊紡織品協定》(MFA)終止后,亞洲國家紡織品出口美已無配額限制,這隨即令非洲國家對美紡織品出口下降了12%。
諸如尼日利亞中國工人綁架事件和埃塞俄比亞中國工人遭襲遇難事件的發生,也給中國方面帶來了更多的思考:貿易的不可持續性、對非洲經濟社會生活認知的缺乏,以及企業對社會責任的忽視,是否為中國資本在非洲的拓展埋下沖突誘因?中國如何以協助和分享發展經驗的方式在非洲樹立親和形象,也成為此次非行年會的重要話題。
“歸根結底,中國將做最符合自己利益的事,最符合非洲利益的選擇要留給非洲人民來決定。”參會的一位摩根大通高管評論道。
本刊記者于達維,實習記者王真、趙航對此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