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火高原

羅偉章，1967年生于四川宣漢，1989年畢業于重慶師范大學中文系。著有長篇小說《饑餓百年》、《不必驚訝》、《尋找桑妮》、《在遠處燃燒》等，中篇小說集《我們的成長》、《奸細》。所著中篇小說多被轉載，收入多種選本并入選年度小說排行榜。曾獲人民文學獎、小說選刊獎、中篇小說選刊獎、小說月報百花獎等。

高原海潮般起伏。宏大莊嚴的雪山，在極遠的天邊幻化出圣潔的光環。其實雪山離他們所處的位置并不遙遠，但空空蕩蕩的原野模糊了距離。

“你看，雪山的光芒不是白色，而是淡紫色的。”

“那是因為藍天的緣故?！?/p>

“不如說是陽光的緣故?！?/p>

“可能吧。別凈講廢話了?！?/p>

“你是第幾次到高原上來？”

男人沒回答。

“雖然看了許多高原的資料，真正站在它的軀體上，我卻是第一次。”女人自顧自地說，“只是沒想到，第一次就遭遇了這樣的事情?！?/p>

“死不了的！”男人氣呼呼地應了一聲?？戳丝幢?，剛到中午。

一只禿鷲在碧藍的天空深處滑翔，到兩人的頭頂，突然斂翅，把空氣洞穿一個巨大的窟窿，垂直下落，眨眼之間，堅強有力的腳爪就抓住了汽車的一只輪胎。

汽車在他們身邊，四腳朝天。

禿鷲沒料到兩個靜止不動的家伙竟是活物，鉤子嘴搖動了幾下，仿佛在空氣里磨。之后，它虛著蠶豆般的眼睛，靜靜地等待著。

男人拾起一塊土，憤怒地朝它扔去。

“它一定是嗅到血腥味才來的?！迸送h去的猛禽說。

男人按了按被折斷的左腿，痛苦地齜了齜牙。他左腿的腓骨斷了，外傷并不嚴重，只零星地流著血；血很稠，掙扎著向體外擠，剛探出頭來，就凝結成圓圓的紅豆。

“我真佩服那些鳥，”女人說，“它們世世代代從高天飛過，卻從不把墳墓留在天空上?！?/p>

男人惡狠狠地盯了她一眼。

女人自知她的情緒不合時宜，難為情地沉了沉眼簾，問道：“你認為真會有車來嗎？”

“我也沒把握。聽人說，這條道上有時三五天不見車的影子。不過我想今天會有車來的?！?/p>

“最好往壞處想。萬一倒霉……怎么辦？”

“除了聽天由命，還能怎樣？”

“不要這么說，馬行，不要這么說，我們走好嗎？我扶你?！?/p>

她是第七次提出這一請求了。

“你一個人走吧！”

女人哀傷地看著男人，“你不要我了？”

“要你？”男人的嘴角掛起嘲諷的微笑，“要你就是捆著你跟我一塊兒死。”

“我愿意?！?/p>

“實在沒必要，”男人冷漠地說，“你沒受傷，你有活下去的權利。”

“不過斷了一條腿，隨便哪家醫院都可以接上，怎么就說到死了？”女人的聲音聽起來沒有責備的意思，只是很無助。

男人環顧莽莽蒼蒼的山野，“只有好心的豹子來為我接腿了?！?/p>

“你為什么不愿意讓我扶你走？”

“我的腿斷了，你沒看見嗎？”

女人委屈極了，“正因為你斷了腿，我才扶你啊！”

男人看了看千瘡百孔丑陋無比的汽車，呻吟了幾聲。

不是因為痛，而是后怕。

但他意識到這時候朝女人發火是不應該的，便放緩語氣說：“晴秋，放心吧，我覺得今天會有車來的?！?/p>

“不管怎樣，你也不該讓我一個人上路啊！往前到理塘，或者退后回稻城，都差不多有九十公里，有車來當然好，萬一沒車，難道你指望我在天黑前走完九十公里路程？”

一股旋風刮來。風一刻也沒停止過，只是現在更猛烈了。風聲帶著錚錚硬骨，亂箭似的，殺伐得整片高原煙塵滿天。如果步行，必須弓著腰，十根腳趾緊緊抓住地面，否則，大風就會輕輕松松把人丟進公路旁邊一兩千米的深谷。如此，一小時能走三公里，也算快的了。

“而且，我怎么可能丟下你呢？我愛你，我不會離開你?！迸擞终f。

男人將一只手搭過去，挽住了女人的脖子。

女人的身體冰涼。是冷的。陽光毫無遮攔地鋪灑下來，坐在車里的時候，隔著擋風玻璃，臉也曬得發痛，外面卻這么冷，一風吹過，身體僵硬得氣也回不過來。

“晴秋，對不起?！蹦腥苏f。

“只要你不趕我走就好了?！?/p>

“不是指這個，我是說，我怎么就把車開翻了呢？”

“或許是天意吧?！迸似喑匦α诵?。但看不出她在笑。兩人的頭發、眉毛和睫毛，以及整個面部，都被黃沙包裹著。

“有暗冰的地方不翻車，路段陡峭的地方不翻車，偏偏在這段相對平整的路上翻了車。”

“翻車前你想些什么？”

“想你呀……當然只能想你?！?/p>

“或許是天意吧，”女人又說，“你如果沒想我，可能就不會翻車了。”

男人不明白她的意思。

“我是真心的?！迸送腥说膽牙锟苛丝?，“我一開始就覺得，上天會懲罰我們。”

“你后悔啦？”

“不，不是，我是后悔的人嗎？……今天早上，從稻城出發不久，我就看見一頭牧牛不小心摔下了深谷，四腳朝天橫擔在石頭上?！?/p>

“就像我們的車一樣？”

女人點了點頭。

漫漫黃沙之中，車像被海浪遺留下來的死龜，頂棚硌在一塊石頭上，玻璃震得粉碎。

“為什么不告訴我？要是告訴了我，我寧愿多呆一天?！?/p>

“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多呆一天有什么意義呢？”

男人把女人往旁邊推了推，那種漠然，只有肌膚相觸的情人才能感覺。

“不要這樣，馬行，我求你了?！迸祟B強地鉆進男人不愿接納的懷抱之中，“你不必那么忌諱，天意對我們并不壞，你看看，如果在前后五十米翻車，我們就會掉進谷底，連一顆鈕扣也找不到了。這塊石頭救了我們的命?！?/p>

“不是救我們的命，而是讓我們在死之前還要忍受恐懼的折磨?！?/p>

“時間還早，我們還大有希望。你真不該這么悲觀?！?/p>

男人望了望前方，又扭頭看了看后方。除了風聲，高原安靜得如同流逝已久的歲月。

女人知道他的心思，故作輕松地說：“我已經看見一輛車從稻城開過來了，另一輛車從理塘開過來了，無論如何，幾個鐘頭之后就有車到達這里。我們請求車主把我們拉進城，你去醫院治腿，我帶交警來拉車?！?/p>

男人臉上的肌肉跳動了幾下，又一次拿出手機。

一絲絲兒信號也沒有，可男人還在按鍵。

“不要摁了，”女人說，“無望處尋找希望，只能讓人絕望?！?/p>

“這里海闊天空，應該更方便接收，你說怎么就沒信號呢？”

“不要忘記，這里海拔將近5000米啊，四野荒無人煙，只有獐、鹿、豹等生物潛蹤匿跡。豹子們不用手機，所以不通信號。”

男人把手機揣入懷中。

“這片高原叫什么？”女人問。

“海子山。據說是毛埡大草原的延伸部分?！?/p>

“海子山？”女人沉吟道，“到處是沿著山體鋪開去的積雪，連一個坑兒也沒有，怎么會叫海子山？依我看，這里可能曾經是海洋，地殼變化，隆起為山，所以得名。”

“聽起來，你好像是個地理學家，而不是出來偷情的節目主持人?！?/p>

女人不介意男人譏諷的口氣，繼續說：“既然是毛埡草原的一部分，至少該有一點綠色吧，可是，不是亂石，就是深谷……”

“你要知道這是大冬天，冬天的草原跟泥土是一樣的顏色，看不出來的?！?/p>

風愈發的猛烈。風好像是從太陽里吹出來的，烏煙瘴氣的黃沙攪亂了乾坤。

百余米外的經幡發出鋼鞭似的脆響。

風讀了經幡上的文字，再把藏人的真理傳到山里山外。

“既然掛著經幡，按道理不遠處就該有人家的吧，可是……”女人說，“……你懂藏文嗎？”

男人說不懂。

“如果我在這里生活半年，一樣會信奉宗教。”

見男人不解地望著她，女人指了指遠方。

雪山的光焰在燃燒，莊嚴而神秘。

“只有神才能創造出這么奇美的景象。沒有宗教的指引，就無法理解大自然?！?/p>

“你的心情倒挺不錯。”男人冷冷地說。

女人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還疼嗎？”她輕柔地撫摸著男人的斷腿。

“麻木了?！?/p>

女人想問他能不能站起來，能不能堅持往前走，可她不敢去碰男人敏感的神經。她也不知道此時的男人何以變得如此敏感。

當他們從車里爬出來的時候，男人的情緒并不壞，他甚至說：“晴秋，這才叫真正的歷險！”他要求女人站在翻倒的車身旁邊，他要為她照張相。相機就掛在他的脖子上。然而，他站不起來了，他一條腿斷了。

“那么多條路可以走，為什么偏偏選中這鬼地方？”

女人沒回話。到高原來是她的主意。

“晴秋，你該不是有預謀的吧？”

女人驚慌地看著他，“預謀？”

“算了，不說了?！?/p>

女人委屈極了，“馬行，你好像把我看成了殺人犯。從答應你的那天我就告訴你，你是自由的，回到你老婆身邊也好，跟別的女人也好，你永遠是自由的，一開始我就告訴過你。而且，是你把車開翻的，我會有什么預謀？你這樣看我，公平嗎？”

“不要說啦！”

淚水從女人的眼里流出來。淚水也像血一樣稠。臉上的黃沙積得太厚，淚水流不動，慢慢浸潤開來，像兩塊活著的傷疤。

“你丟不下老婆。我呢？我已經跟老公離婚了，除了你，我還剩下什么？”

女人的心里忽然產生了不明方向的厭惡。

“我請你不要說啦！”

女人抽搐起來。

遠天和高原爭奪著壯美，也比試著荒涼。

兩個人不再說話。這時候隨便說什么都是傷害，既傷害別人，也傷害自己。

如果我不長這么漂亮就好了，女人想，不長這么漂亮，他大概不會舍生忘死地來追我，我也就不會發這一次瘋，非要跟他到什么高原來偷情。

其實她選擇來高原并不是為了偷情，而是想去稻城的亞丁看看。那里被稱為“最后的香格里拉”。大半個世紀前，一個名叫詹姆斯·希爾頓的美籍英國作家寫了一部小說，其中描寫了一處風光旖旎人人自由社會祥和的人間圣地。據說希爾頓的書就是以亞丁為藍本寫出來的。她想跟情人一道躲進書中的氣氛里。

男人想的和女人一樣：要是她不這么漂亮就好了……她實在太漂亮了，標準的鵝蛋形臉蛋自不必說，關鍵是那身材，奔馬似的舒展活脫，任何一部分肌膚都能傳達感情，任何一個不經意的小動作，都能幫助她說話……如果她不這么漂亮，我會去追求她嗎？男人覺得不會。

她在電視上的時候，還不大看得出來，看出來了也與他無關，該死的是他在一家音樂吧碰上她了。

把這樣一個美人兒弄到手，由此使他的家庭瀕臨崩潰，此前男人不是沒有后悔的時候，但不多。他是職業攝影家，愿意給身體一個公正的地位。他知道沒有靈魂的肉體不是天堂，然而沒有肉體的靈魂卻是地獄。

可是她的愛太令人恐懼了，她什么也不怕，什么都可以拋開，即使不讓她擔任廣受公眾矚目和喜愛的電視節目主持人，她也毫不足惜，即使離婚前丈夫揚言要毀她的容，她也無所畏懼。這樣的愛法……男人吃不消。

她是說過他可以自由的話，但是，她的愛情是一個巨大的漩渦，他是漩渦中心的一片樹葉，漩渦中心的樹葉無自由可言。

是年齡的關系吧，男人想，如果她不是只有二十四歲，如果她不是比我小了整整十八歲，如果她也有一個上初中的女兒，大概不會這么瘋。

說什么也不能再找相差十八歲的女人了，這太可怕了。在天寒地凍的季節里，只有相差十八歲的女人才會想到來高原。

男人再一次覺得女人有預謀，因為他們一周前才吵過架，她責怪男人越來越沒有激情?！拔以詾槟闶且晃缓菘湍?！”她說。從外表上看，他粗大的骨節和張揚的絡腮胡，的確算得上一位“狠客”，他不分時候不分地點地找女人約會，更像是一位“狠客”，但這些東西都與激情無關。最多只能算沖動。這一點男人自己也承認。但女人的話傷了他的自尊，他咬著牙沉默著?！澳闶遣皇窍胧帐至?？”女人說，“你把我的愛情搜刮得干干凈凈，就想收手了？”男人再也按捺不住，怒吼道：“這就是你給予我的自由嗎？”

兩人終于吵了起來，吵得非常厲害。

如果沒有那次爭吵，也不會來高原。當時，女人說要去稻城的亞丁，男人勸她別異想天開，因為出城兩百公里就進入高原地帶，途中二郎山、折多山、剪子彎山、高爾寺山，還包括這座陷他們于絕境的海子山，大多在海拔4000米以上，處處是險地，怎么會想到去亞丁？而且，亞丁距稻城尚有百余公里，公路坑洼不平，窄如手掌，眼睛向窗外一溜，就是萬丈懸崖。最好的時節，也需在稻城租越野車，雇請熟悉路線的司機親自駕駛，才能蝸牛似地爬進去。

可女人提出了另一條理由。她說，我正想去高原呢，高原上沒有渺小的東西，高原才是真正的男人，荒涼的形態之下，蘊含著徹底的忠誠和堅定。她說天底下所有的男人都應該向高原學習。

男人無法拒絕。

結果，他們在稻城住了一夜就不得不返回。大雪早已封山，給當地司機十倍的高價，也沒人愿意用生命去鬧著玩。

兒戲，男人想，簡直是兒戲。我已經四十二歲了，再裝嫩，也是貨真價實的中年人了，哪像你啊。

因為女人不理解他作為中年男人的處境，他無法不怨恨她。

尤其是，她的手只被玻璃扎破了一點點兒，而他卻斷了一條腿。

斷了一條腿，我還怎么跋山涉水去搞創作？

即使活下去，即使腿治好了……我可不能什么都拋開。雖然你在電視上風光，但那風光是虛幻的，我卻有穩固的社會地位。我跟老婆也不是不恩愛，她雖然多次鬧離婚，可不是真心的，她只是因為太愛我才做出這種極端的行為。我也愛她呀，我不愛她，早就跟她離了。我還有個十五歲的女兒呢！

男人無法不怨恨女人。

恍惚之間，三個鐘頭就過去了，遠遠近近沒有車來的絲毫跡象。

太陽西斜，地皮也寒冷起來。高原上溫差極大，無風的晴天，白天可達攝氏二三十度，只要太陽被雪山融化，不等夜色降臨，氣溫就會迅速下降到零下二三十度。

這是一個危險的信號。

“如果永遠是白天就好了。”女人說。

這毫無意義的話只會激起男人更大的怨氣，“你不是早就看見有車開過來嗎？”

女人猛然間坐正身子。她真的聽到了車聲。

但這只是幻覺。

“不要來這一套！”男人又失望又惱怒，“你以為你是在主持節目？”

女人嘴一咧，哭了。五天后就有她的直播節目，要是不能趕回去，該怎么辦啊？她雖然可以為這個男人拋棄一切，其實她是多么熱愛自己的工作。

她主持的節目名叫“秋秋說家”，她的美貌和親切自然生動有趣的風格，使之很快成為該電視臺的掛牌欄目。

男人的妻子曾經就是“秋秋說家”的忠實觀眾，對主持人贊譽有加；男人就是在妻子的慫恿之下才看這個節目的。

五天后的直播節目，是她和被邀請來的觀眾們一起，討論婚姻生活中的激情……

“我求求你，不要哭了，你哭起來真難看！”

女人哭得更加傷心斷腸。

“早知如此……”男人說。

“怎么不說完??？”女人揚著臉，帶著哭腔問。

男人惡狠狠地咬著牙。

“親愛的，”女人柔軟下來，“我們為的什么呢，難道來這里就是為了吵架嗎？”

“我的腿斷了。”

“我知道，但你至少不會認為是我讓你的腿摔斷的吧？你的腿痛，我的心痛，我并沒比你少受折磨啊。”

“如果斷腿的是你而不是我，我會比你說得還好聽?！?/p>

“馬行，你……你……”

“我怎么啦？你不是早對我不滿意嗎，你走啊，去找別的男人?。　?/p>

女人陡地站起身來，迎著狂風急匆匆向前走去。

她一點也不怕自己被風扔進深谷。

其實她沒法走得快。逆向吹來的風把她往后推。

不知走了多久，她回過頭看，車身和男人只在兩百米開外。

雄偉壯闊的高原之上，汽車和男人，都顯得那么小，那么可憐。尤其是男人，他本來身材高壯，兩百米遠看過去，怎么就瘦小得像一根枯草？

女人轉過身，邁開雙腿，向男人狂奔而來。

男人沉著臉，一言不發。

女人拿起一瓶水，淺淺地喝了一口。

“把幾瓶水全都帶走吧?！蹦腥嗣鏌o表情地說。

女人沒回話，坐下來，將食品袋撕開，取出一扎餅干，送到男人嘴邊。男人不接。女人見他眼珠發紅，嘴唇上起了許多硬殼，又給他喂水。男人依然不接。女人不由分說，把瓶嘴塞進去，一陣猛灌。

“不走啦？”男人把一絲激動隱藏起來。

“不走了?！迸苏f，把食品袋遞給男人。

男人摸出一塊餅干，一邊咀嚼一邊說：“你已經朝生路前進了兩百米，真不應該退回來?！?/p>

女人閉上眼睛，之后猛地撲在男人身上，“我是多么愛你，馬行，我是多么愛你……現在，我比任何時候都更加愛你。你為什么要氣我呢？”

的確，她比任何時候都更加愛他，當她看到他在蒼天之下莽原之上的可憐相，心中的愛意就越發的博大而深刻了。

男人把手放在女人的脊背上，手指輕輕地彈著。

陽光已經變得很微弱了。陽光已經失去了生命。

兩個人心力交瘁，疲憊極了。

“要是能睡一會兒就好了。”女人說。

“想睡就睡吧?！?/p>

“要睡一塊兒睡。我不想留下你一個人清醒。這時候，一個人清醒一分鐘也會孤獨得發狂?！?/p>

“你以為這是在哪里？兩個人同時睡去，禿鷲就會把我們當死尸一樣吃掉。”

女人雙臂勾住男人的脖子，“親愛的，我們已經和解了，是嗎？”

越來越逼近的危險，使男人知道他不能失去身邊的女人，他說：“當然，和解了。你要知道，我是愛你的。”

“我知道我知道，”女人高興地說，“現在我不想睡了?！?/p>

“睡一會兒吧，把精力留起來對付夜晚?！?/p>

“沒關系，我可以三天三夜不睡覺。你也能。我從意大利回來那次，我倆不是三天三夜沒出門，也沒睡覺嗎？”

“你這條騷母狗?！蹦腥苏f。

“都是你培養的?！迸宋匦χf。

男人沒笑。他覺得女人的話是在推卸責任，或者是在強調他應該負的責任。

女人雙手合十，微閉雙目，喃喃自語。

“干什么？”

“求上帝保佑。”

“別犯傻了?！?/p>

男人看了看表，眼角上的肌肉痙攣似地跳動起來。

女人還在祈禱。此時此刻，她真誠地相信上帝的存在。在她的想像中，天空之外有一片幽藍的湖泊，上帝就生活在那片湖泊里。上帝的腳趾連向地心，頭發連向太陽和月亮，心連向宇宙。

男人摸著斷腿。那條腿腫得老高，褲管都快脹破了。幸好感覺不到疼痛。

“你認為高原上真有豹子？”女人問。

“為什么提起這個？”

“我是在想，這里什么也沒有，惟烈風送走日月。豹子吃什么？住哪里？”

男人匪夷所思地看了她一眼，覺得這個女人真是不可思議，死神已經齜牙咧嘴地逼到面前來了，還在為豹子擔憂。恐怕是年齡的關系吧，他想，說什么也不能再找相差十八歲的女人了。

“豹子們推山填海的生存能力，為人類所不及。”女人說，“如果我們是豹子就好了。”

在男人聽來，這無疑又是廢話。“你不要擔心豹子沒吃的，”他說，“你一百斤，我一百五十斤，加起來就二百五，夠它們磨幾天牙了?！?/p>

女人打了個寒顫。

“馬行，我不想死，我要活下去！”

這突發而起的尖厲的吶喊，刀子一樣劃過男人的靈魂。

“我也想，晴秋，我也想……”

兩人緊緊地擁抱在一起。

“不能死，我們必須活下去……老天爺沒讓我們翻下深谷，就是叫我們活下去的……我們還有那么多美好的生活要過啊……”

男人的眼眶濕潤了，“是的，美好的生活……”他喃喃地說。

然而，太陽已徹底不見了。

高原并不黑，遠處的雪山，足以讓大地永遠不會少了光明。還有那些星星。太陽還沒下山，星星就迫不及待地蹦出來，密密麻麻，多得嚇人。

雪山照亮了大地，星星點亮了天空，可它們都無法溫暖高原。

寒氣迅速彌漫開。

寒氣本身就是生長在高原上的森林，只不過白天讓出了一部分領地。

寒氣也是硬的，帶著鋼鐵般的氣息。

如果兩人就這么坐下去，不到半夜，就會變成兩支冰棍。

美好的生活啊……

女人站起來，壓了壓汽車的肚子。她是想試一試，如果兩個人鉆進車里，會不會有危險。

看來不行。車是頭部先栽到公路邊再翻過去砸在石頭上的，雖然當時被擋住了，可現在輕輕一按，車身就搖晃起來，實在拿不準人進去之后，石頭會不會垮掉。

“不要做無用功了！”男人說。他壓下了心里的怒火，沒有說得很大聲。

凡看過女人節目的人，都說她聰明。男人以前也這么認為，可現在看來，她蠢透了。即使躲進車里，又有什么用處？玻璃全壞了！幾個鐘頭之后，車就會成為他們的棺材！

男人覺得，寒氣正張開血盆大口，嘲笑這個愚蠢的女人。

“那么我們走吧，”女人哀求說，“馬行，走吧，能走多遠是多遠。說不定能碰到藏民。碰不到也沒關系，走起來就不冷了。只有向前走才有希望啊?！?/p>

男人不答。

女人跪在了他面前，“你再不要奢望什么了，晚上絕對不會有車從這里經過的！不能再等了，再等就是死路一條！”

“我不走，”男人喪氣地說，“并不是為了等車，我的腿斷了……”

女人吼叫起來：“都什么時候了，還放不下你那點可憐的自尊嗎？你一直都在等人來救你，我看不出來嗎？你一條腿斷了，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但你有一條好腿，我再當你另一條腿，為什么就不能走呢？”

“要是你不說看見有車開過來，我會等到現在嗎？”

“那是因為我多次勸你走，你不聽，怕你喪失勇氣才迫不得已這么說的！”

男人挺著脖子，痛苦地望著遠山。

“走吧，親愛的，你是愿意坐地等死，還是委屈一下你的斷腿？拿出點男人的氣概來吧！”

男人覺得女人多么可惡，想用話刺傷她，可一時想不起有力量的言詞，就把雙手往女人的肩上一搭，猛然站了起來。

“好樣的！”女人高興得聲音發抖，快速地將水和干糧塞進行李包，往肩上一背，就站到了男人的左邊，將他一只手放到了自己的肩頭上。

兩人緩慢地向前走去。

風奇異地停下來了。

“你看，這多好??！”女人叫道。

剛一邁步，她就從厭惡和絕望中走出來了。厭惡是因為對生的絕望和對死的恐懼而產生的。現在她覺得，她，還有她愛戀的男人，已經得救了。

可是男人并不這么看，九十公里啊，按這樣的速度，要走多少天？

“說不定明天就能碰到汽車呢。”女人說。

風再次刮起來，更加血腥，仿佛對這兩個無視它威力的夜行人發泄著不滿。

男人縮著脖子，悲哀地想：明天，能有明天嗎？雖然活動著，可身體依然凍得發硬。說不定還會遇到饑餓的豹子。

“沒關系，走一會兒就暖和了，至少不會被凍死?！迸苏f，“豹子想必也不會到公路上覓食?！彼龔哪腥说募毼幼骼铮耆峦噶怂男乃?。

其實，這種生活多美啊，女人想，雖然沒能到亞丁，可是她似乎已經體味了那種徹底的自由。

如果男人的腿沒斷，她與自己鐘情的人在將近5000米的高原上徒步夜行，實在太完美了！

入夜的高原更加浩淼，雪山更加神圣，那若近若遠若明若暗的偉大奇觀，有幾人能夠領略？

女人的激動，讓男人覺得羞恥。更多的是憤怒。今晚死定了，你有什么可激動的？高原晝短夜長，冬季更是如此。漫漫長夜，就這么一直走下去？

你不怕死，我怕！我有穩固的社會地位，我跟妻子不是不恩愛，我還有個十五歲的女兒呢！而且，還有那么多照片等著我去拍。兩年前我就想拍春天的峨嵋山，一直沒付諸實施，本來打算翻年就住到峨嵋山去，拍它個十天半月，現在泡湯了。春節后攝影家協會要舉辦三年一屆的大獎賽，我那幅《人生》絕對有把握得一等獎。本想這次回去就把作品交上去的，也泡湯了。

什么都泡湯了！

她恨死了這個女人。

見男人的腳步越來越有抗拒前進的意思，女人說：“不急，親愛的，我們不急，慢慢走，能走多遠是多遠，走累了可以休息片刻，關鍵是不能長久地停下來。你現在累嗎？”

“這還用問？”男人生硬地說。

“那就站一下吧。你為什么不想到拍一幅夜晚的雪山？站在這樣的角度拍雪山，不說獨一無二，也是罕見的。”

男人真想“呸”她一聲。

女人見他不動，小心翼翼地說：“你鼓勵我一下吧，馬行，鼓勵我一下。我多么需要你的鼓勵，哪怕一句也好。”

這從骨子里發出的哀求，并沒得到回應。好在男人又在她的攙扶下開始邁步。

男人的思緒紛至沓來。我原本有多么幸福的生活和光輝的事業啊……

越這么想，他就越感到絕望。他終于說：“我不行了?！?/p>

“休息一下好嗎？”

“我不走了?！闭f著，他就要往下蹲。

女人麻利地把肩上的包取下來，挎在男人肩上，再將他往背上一撈，搖搖晃晃地向前走去。

“我背你一程，你還得自己走。你必須活動筋骨，不然你會被凍死的。”女人吃力地、結結巴巴地說，“我可不能讓你死！”

男人的體重再加上行李包，至少不下一百七十斤，女人是怎么背起來的？她的父親是軍官，母親是大學教授，從小條件優越，沒下過苦力，一百七十斤重的東西，她是怎么背起來的？

可是女人一點也沒感覺到沉重。她是多么幸福！正是這種幸福的感覺使她產生了巨大的能量。幸福因愛而生。她雖然嫁過人，但那不是因為愛，而是社會的習慣。對這個比她大十八歲的男人，她是愛的。當時，男人來追求她的時候，她還覺得好笑，可不知不覺，就愛上他了。為了愛他，她已經拋棄了很多東西，還可以拋棄更多的東西。

伏在女人背上的男人，只是對女人的力量感到驚異。這太可怕了……他想。

責任編輯 閻強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