彝山酒歌

一代奸雄曹操在他的《短歌行》中說：“何以解憂？惟有杜康。”中國人有句俗話，叫做“無酒不成席”！還有一句俗話，叫做“無酒不成敬意”！自從杜康發明了這種瓊漿玉液以來，不知有多少人喝酒喝到了出神入化、飄飄欲仙、醉生夢死的境界。十多年前，就有人計算過，中國人一年喝進肚子里的酒，有一個太湖的水之多，量可謂驚人。

彝族是一個能歌善舞、豪爽好飲的民族。在全國的許多地方，對落座的賓客一般是捧上一杯清茶，或是送上一杯糖水、白開水，甚至一聽飲料也屬正常。我們彝族熱情好客，家中來了客人，給客人遞上的不是茶，而是一杯醇香的美酒。也就是說，漢人一般用茶水待客，而我們彝家人則以水酒待客。有些幽默的彝家人，對來客喝酒不說喝酒，而是說：“阿老表！進來喝口水。”沒有下酒菜，也不消用碗筷，再多的幾個人，也就是圍坐在堂屋里或火塘邊上，倒一海碗自釀的老燒酒出來，你一口我一口邊聊邊飲。我們把這種喝酒方式叫做喝“轉轉酒”。喝“轉轉酒”的過程，其實就是彼此交流情感的過程 。喝完了這“轉轉酒”，一個人的性情也就了解得差不多了，陌生人也就成了好朋友。如果你不喝這“轉轉酒”，那你就是帽子底下看人——瞧不起人，是沒有辦法與當地彝族群眾打成一片的。曾有州、縣派下來任職的鄉鎮干部，因為喝不慣彝族同胞這種熱情的“轉轉酒”，不到半年就只得拍屁股走人。

喝了酒心中快樂！彝族同胞喜歡喝酒，就喝出了十分豐富的酒文化。在我們云南楚雄彝州，每年都在鹿城彝人古鎮舉行一次酒歌比賽，年年新意迭出，花樣翻新。文化部門僅這幾年搜集整理到的酒歌就達500多首，還不算那些臨時發揮、即興而作的酒歌。彝族人喝酒的名堂也很多，在盛大的節日里，除了在正席上敬酒、喝酒、唱酒歌外，在客人進門和告別時主人還要出來敬酒，分別叫“迎門酒”和“攔門酒”，敬酒的時候都是唱那些十分有趣的酒歌。這酒有時是紅紅的甜酒，有時候是辛辣的老燒酒，量不多，卻是滿滿的一小杯，在他纏綿動聽的酒歌里，容不得你不喝。1985年農歷的二月初八，我們一群文友翻山越嶺來到云南省楚雄州大姚縣曇華山天仙園參加一年一度的彝族插花節，還遠離青棚好幾百米，棚里便沖出幾名彝家漢子，抬出五六米長的嗩吶，架在門前的樹樁上，“嗚嘟嘟嗚嘟嘟”地吹響了過山號。緊接著又有人抬出一盤水酒，每人端過一杯就向我們敬酒，給我敬酒的小伙子唱道：“日子今天好，貴客遠方來。山高路又遠，老表辛苦了，喝口白開水……”當時我確實口渴得厲害，就頭腦簡單地以為杯中是他所說的白開水，端過來一口猛喝下去，沒想到茶杯里裝的是老燒酒，嗆得我眼冒金星，嗓子火燒火燎難受了半天。

沒有愛過，就不知情深；沒有醉過，就不知酒濃。彝族喝酒厲害，與他們豪爽、好客的性格有關。有一次我翻字典，發現我們彝族的“彝”字，竟是古代一種盛酒的器具，原來彝族天生就會喝酒！就是那些二十出頭三十不到的小姑娘、小媳婦也毫不遜色。我看有的地方辦酒席，婦女是上不得臺面的，只能自己端個飯碗躲在廚房里吃。我們彝族男女平等，吃飯、喝酒、吸水煙筒都是一樣的。所以你到了我們楚雄彝家，給男人遞煙敬酒的時候，千萬不能忘了彝族婦女。她們敬酒唱的酒歌，不循規蹈矩，而是出口成章，妙語連珠，或雙關或諧音，往往是話中有話，話外有音，你就得有“聽話要聽音”的習慣。她們敬酒往往是用激將法，或是夸獎你，把你夸成一朵花似的，那酒就由不得你不喝。例如：“美酒佳釀天天有，見酒不喝你是男人么？”“叫你喝酒你不喝，到底想哪個？”“小妹敬酒你不喝，格是瞧不著？”“小小酒杯團，小妹端酒大哥喝。”“世上男人哪個有你拽？世上男人哪個有你良心好？”深山老箐出美女，那些美女的臉龐就像無污染的原始森林，山青水綠清秀得沒有丁點雀斑。這些通俗的酒歌從一個個燦若天仙的美女口中唱出來，火辣辣的，震憾魂魄，令人熱血沸騰。相比之下，我這沉靜麻木的靈魂已是僵尸一具，白來這世上活了！

出于求偶的需要，彝族小伙們的酒歌就顯得有些曖昧、調皮。他們給女孩子敬酒，其目的不是為了攀酒，把她們灌醉，而是要顯示自己的口才和智慧，討她們喜歡：“愛說愛笑我倆個，交杯小酒我倆喝。”“小小酒杯團，就像小妹臉上的小酒窩。”“想你不得喝口酒，愛你不得做一家。”“一滑一跤松毛地，一摔一跤來遇你。”在我看來，他們有的大字不識一個，但你得承認他們有文化，有情趣，有智慧，懂生活，就連唱出的酒歌也表達出了他們火辣辣的人生態度。那些率真的酒歌，根本就不是我們這些文縐縐的文人、學者關在別墅里喝著小酒所能瞎編出來的。

世界上最為霸道的酒歌恐怕就出在我們云南楚雄了，這首霸道的酒歌叫做《管你喜歡不喜歡也要喝》，在2006年云南省首屆酒歌比賽上獲得金獎，接著又唱進了2007年央視春節聯歡晚會。幾十年來，唱遍鄉村筵席，震撼賓館酒樓；極盡地主之誼，很長民族脾氣。如果你到了楚雄，看到人們喝酒時還要唱歌，你就知道在這世界上，還有比流行歌曲更流行的東西，那就是彝家酒歌和彝族左腳舞了。這首霸道的酒歌唱道：“阿老表，端酒喝；阿表妹，端酒喝。阿老表，喜歡不喜歡也要喝；阿表妹，喜歡不喜歡也要喝。喜歡呢也要喝，不喜歡也要喝，管你喜歡不喜歡也要喝！管你喜歡不喜歡也要喝！”這酒歌霸道，是因為他橫著來，不跟你講道理，不跟你講為什么，就像事先知道你會找千萬個理由拒絕喝酒一樣，容不得你有任何解釋，完全是一副強買強賣的嘴臉。2003年的陽春三月，正是我們楚雄紫溪山吃櫻桃的季節，臺灣歌星姜育恒和他的女弟子來我們楚雄采風，歡度“櫻桃節”，兩個艷若桃花的美女唱著這首《管你喜歡不喜歡也要喝》的酒歌向他們敬酒，平時滴酒不沾的姜先生也被那氣勢給震住了，乖乖地從美女手中接過酒杯把酒喝了下去。我看姜先生是一臉“苦惱人的笑”，喝酒就像吃毒藥。喝完后連連搖著頭說：“沒道理，沒道理，真是沒道理！”

我們楚雄不僅有最霸道的酒歌，也有一首最人性化的酒歌，叫《敬酒歌》。歌詞唱道：“今天日子好，賓客四方來，大家端酒喝，不說喝幾杯喝一杯，不說喝一杯喝半杯，不說喝半杯喝幾口，不說喝幾口喝一口。米酒一杯惹人醉，調子一唱心舒暢，遠方的客人啊，彝家米酒……”這酒歌一點都不霸道，充滿了溫馨、溫情、善意，喝酒是規勸性的，人們喝起酒來都很隨意，卻與前面那首最霸道的酒歌有異曲同工之妙，那就是不論你會喝不會喝、喝多喝少，這酒你都必須喝，非得喝，容不得你耍滑頭，不喝就不好玩了，不喝就沒意思了。彝族人民這種待人的真誠和豪爽令人感動。

記得那年我們一群文友到大姚縣曇華山采風離開桂花鄉時，也喝了彝族老表的“攔門酒”，那彝家老表的酒歌也是醉人的，他自個兒先干完了一碗酒（先干為敬的意思），就吼出了一嗓子：“彝家那個小鍋酒，又甜又爽口，客人啊請你喝，不喝你莫走，要喝你就喝個夠，點滴都莫留，彝家人禮不周，還請再來走！彝家人禮不周，還請再來走……”這酒歌，時隔二十多年，至今仿佛還鮮活在我的腦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