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爺房

一

媽媽52歲生日在星期三，我本來沒打算回去，聽說姥爺去了，就請假回了。到家時已經晚上七點多鐘。沒有其他客人，只有爺爺、奶奶和姥爺。我已經快一年沒有見到姥爺了。與精神抖擻的爺爺奶奶相比，姥爺顯得很憔悴，跟前一年相比，又老去了很多。看到我，他激動得嘴唇都在顫抖。媽媽說：“姥爺知道你要回來。進門之后就一直站在窗口望你呢!”

吃過飯，聊了一陣，爸爸送爺爺奶奶回去了。我和姥爺在客廳里聊天。我說：“有一個好消息要告訴你。”他說：“小丫頭要結婚了?”我說不是，比這個更重要。他猜不出來，搖頭。我說：“我和男朋友合伙買了一套房子，很大，現在正在裝修，等裝修好了就接他進城接我們一起住。”姥爺很吃驚：“那咋行啊!”“怎么不行啊!城里比農村里方便多了。”我把設計圖紙翻、出來給他看。我們的房間是四室兩廳，一間主臥，一間客房，一間兒童房，還有一間是姥爺房。姥爺房里有單獨的衛生間，有很寬的席夢思床，還有躺椅、電視。姥爺認真地聽我介紹房間的布局。臉上是陶醉而期待的笑。然而，當我問他還有什么地方覺得不滿意要修改時，姥爺猛然醒悟似的說：“姥爺在農村里呆慣了，不習慣城里的生活。你不要費心思了。”我說：“住久了就習慣了。城里也有好多農村里去的老人，照樣過得好。”姥爺還要說什么，我打斷了他：“不許再找什么借口啊!除非你不喜歡我，不想跟我在一起?”

我沒有想到，這事竟然遭到爸爸的強烈反對，爸爸說：“接姥爺去城里的事我希望你好好再考慮一下，照顧老人不是你想象中那么簡單的，你們工作那么忙，能顧得上他嗎?如果有個三病兩痛，你舅舅他們找起麻煩來了，你負擔得起嗎?你不要頭腦發熱。孝敬姥爺是我們這輩人的事，不用你操心。”

我認真地說：“我不是頭腦發熱，這事我都考慮了二十多年了。”

二

小時候，我最盼望春節去姥爺家。姥爺家里很熱鬧，舅舅和舅媽家里有三個哥哥，我和他們一起放鞭炮一起堆雪人，還一起滑雪。姥爺很喜歡我。在姥爺跟前我可以無所顧忌。六歲那年暑假，我終于說服爺爺奶奶，去姥爺家住了一個月。我跟姥爺一起去山上掰玉米，打豬草，一起去河里摸魚。抓螃蟹，一起拿蜘蛛網網蜻蜓喂小雞。姥爺還給我織了一個鳥籠，非常漂亮。我看著鳥籠說，要是有一只小鳥在這里面多好啊!第二天夜里，姥爺居然到山里去給我抓鳥。結果失腳跌到溝里，腿上掛了道兩三寸長的口子。

回家的時候，家人幾乎認不出我來了。我變黑了，變壯了，臉上還有被蚊子叮了的幾個紅印，手上有一道已經愈合的傷疤。那是學姥爺砍柴弄的。隨著長大，我和姥爺在一起的日子就很少了。姥爺想我了只能到城里來看我。他一來就給我挑來我喜歡吃的西紅柿、南瓜、紅薯、還有臘肉、茶油。可他總是來去匆匆。住一晚第二天就走。他走的時候我都會哭一場。他就哄我：“姥爺出來的時候忘記了鎖門，等姥爺回家鎖好了門，明天又來看你。”我說：“你為什么就不能像爺爺奶奶一樣也住在這里呢?”姥爺說：“因為媽媽家里沒有大房子，住不下。等秧秧將來長大了，買了大房子了，姥爺就跟秧秧在一起。”

“好，等我長大了，我一定買一個好大好大的房子給你住。”我認真地說。

三

14歲那年的一個寒假。媽媽正在幫我解一道數學題，突然接到一個電話，她的臉色立刻變得很難看。拉起我就往外走。在車上媽媽給爸爸打電話，說姥爺身子有點不舒服，要回去看看。我著急地問：“姥爺病得嚴重嗎?”媽媽不耐煩地說：“別問了，姥爺沒病，只是跟舅舅之間有點矛盾，你回去后不要跟爺爺奶奶講。”

原來，姥爺和舅舅分家時，一新一舊兩棟木房新的分給了大舅和二舅，祖屋分給姥爺和小舅舅。小舅舅在縣城做小生意，一家人都住在縣城。前一年，村小學修圍墻，要征收祖屋。小舅舅回家跟姥爺商量，征了這地再找個地方修磚房，開家小店。姥爺同意了。可是小舅舅拿了六萬元征收款買了一臺汽車，從此不提修房子的事了。大舅二舅有意見了，說征收款的一半應該屬于他們。因為房子的一半是姥爺的。小舅舅不拿錢出來，大舅就不許姥爺住在他家了，把姥爺送到小舅縣城的租住房。小舅媽把房門關得緊緊的，被大舅舅一斧頭劈開了。鄰居怕事情鬧大，就給媽媽打了電話。

媽媽破口大罵小舅舅的時候，好多人看熱鬧。姥爺坐在灶屋里，低著頭，什么話也不說，只是一個勁地流淚。我拉著他的手說：“姥爺，你不要傷心，等我長大以后我會買一個大房子，我一定讓你跟我一起住。”

姥爺摸摸我的頭。淚流得更兇了。

媽媽把姥爺接到了城里。可姥爺在我們家過得很拘束。他小心翼翼，生怕惹爸爸不高興。事實上爸爸也真的不高興。爸爸說，有那么多兒子，還要住女兒家，道理上都講不過。姥爺更怕見爺爺奶奶，爺爺奶奶一來，他連手腳都不知放哪兒了，說話也結結巴巴的。其實爺爺奶奶對他很禮貌，可越禮貌，他越心虛、慚愧。只有和我單獨一起時，姥爺才完全放松，才敢暢所欲言。

周末姑姑過來了。說他們家房子要搞裝修，想搬到我們家來住兩個月。媽媽拒絕了。那天晚上爸爸和媽媽吵了一架。媽媽說：“你爸媽就會來陰的。什么你妹妹房子要裝修，還不是變著法子想趕走我爸。我跟你說，我爸以后就跟我過。他們要裝修沒房子住我給他們出錢租房子!”第二天早上起床時，姥爺不見了。媽媽說姥爺肯定回家了。我們趕到車站時，姥爺已經檢票要上車了。他跟我們說，地里的豆子要收了。怕我們不讓走，才偷偷離開的。我和媽媽都哭了。車子慢慢啟動時，我追上去喊：“姥爺，等我買了房子，就接你出來!”我不知道姥爺聽到了我的話沒有，但是我看到了他的眼淚。

四

姥爺卻沒有等到我房子裝修好的那一天就走了。姥爺得的是食道癌。他是因為咽不下東西活活餓死的。在我給他看房子設計圖的時候，他已經吃不下什么東西了。他病重的時候我正面臨研究生考試，爸爸媽媽怕影響我的情緒，沒有告訴我。等我考完，姥爺已經入土了。在姥爺的墳前，我歇斯底里地發作了。我罵他們冷血，沒有良心。我說我五歲的時候就看出了這一點。那時我們搬家，姥爺來幫忙。他賣力地搬最大的冰箱、柜子。搬完之后他坐在外面休息，他們居然忘記了喊他吃飯。大家在酒店里舉杯慶祝時我問姥爺呢他們才想起來。我和媽媽回去找姥爺時發現他一個人坐在一家粉店吃兩塊錢一份的粉。

媽媽哭得聲嘶力竭。爸爸說：“秧秧，我們是有很多方面做得不好，希望你原諒。但是姥爺病重沒有告訴你是姥爺的意思，是他怕影響你的考試。”

他遞給我一個小木箱。我知道，那一定是姥爺留給我的。我打開，里面有一個存折。一本破舊的小學生作業本。存折上有一萬一千三百元錢。作業本上記錄著這些錢的來歷：1979年5月6日，秧秧說長大了要給姥爺買酒喝，存入5元；1982年3月9日，秧秧給姥爺一個菠蘿蜜，因為留了好久，壞了，存入10元；1983年6月12日秧秧幫姥爺捶背，存入20元；1984年8月20日秧秧說將來買個大房子把姥爺接到城里去，存入40元；1991年7月13日秧秧陪姥爺散步給姥爺講笑話，存入50元……1995年春節，秧秧給姥爺壓歲錢10元；2002年春節秧秧給姥爺壓歲錢200元……

曾經當過大隊記工員的姥爺，用這種特殊的方式詳細記錄了我和他的點點滴滴，欣慰的是我_直是他的快樂與安慰，后悔的是我沒有兌現自己的諾言，我還欠著他的姥爺房。

媽媽摟住我說：“你別傷心了，秧秧，姥爺其實已經住過你的姥爺房了。在他病重的時候，他說得最多的就是姥爺房。他說自從看到了你的設計圖紙，每天晚上就住在里面了。他經常跟病友們炫耀，說秧秧給他準備的姥爺房有衛生間，馬桶是坐式的，還鋪了柔軟的坐墊，可以坐在上面打磕睡。姥爺走的時候真的很安詳，盡管天氣暖和了。他還是堅持穿上了你給他買的羽絨服，他說他會保佑秧秧考個好成績，保佑秧秧一輩子幸福快樂……”

“姥爺——”我嚎啕大哭。

責編 昕 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