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丹山丹，焉支焉支

從甘肅張掖到山丹，沿途都是戈壁，龐大的祁連山就在身邊，藍得無際的天空高遠、神秘、博大而渾圓。想起曾經在山丹留下痕跡的匈奴和月氏，蒙恬、張騫和霍去病，以及后來的岑參、高適、林則徐和左宗棠，總有一種時空倒置的恍惚感……

到山丹汽車站下車，感覺有些異樣：澄澈的陽光似乎被一張看不見的薄紗阻隔了，空氣中彌散著一股陳腐的味道。或許是灰塵的緣故，街邊的槐樹無精打采，風不停吹動，不停掠過。我站在一棟大樓前，以外來者的眼光，不停地打量著這座城市。

山丹原名刪丹，設立于西漢元鼎六年（前111）。近代以來，因了路易·艾黎和喬治·艾溫·何克，山丹一度名聲大噪。紅西路軍在此鏖戰馬步芳匪軍的慘烈歷史，更是令人聞之動容。而現在，上午的山丹縣城似乎有些冷清，街道上始終有風，吹動著細碎的黑色的土塵，在臨近的門店、廣告牌和房屋之間飛旋。行人不是很多，他們走得不緊不慢，就連做生意的人也顯得慵懶和安閑。

我叫了一輛出租車，沿祁連山方向行進。一會兒功夫便到了山丹大佛寺。大佛寺在一面斜坡上，氣勢宏偉，大門外是大片的天地。緩步走上臺階，進到大佛殿內。繚繞的青煙當中，有一種樹葉燃燒的味道，仰頭看到的大佛，坐在一朵巨大的蓮花上，龐大的身軀像是一座山岡。我看到的佛眼是開闊的，也是安詳的和博大的，以和善的、居高臨下的姿態，俯瞰如我眾生。

從大佛座下的黑暗洞道穿過，我弓腰行走在黑暗當中，觸手的木頭嵌在水泥之中，冰涼而粗糙。關于這座大佛寺的最初記載早已失傳，只知道在明宣宗年間（1426~1435）重修過一次，沒有想到的是，奏請當時皇帝重修大佛寺的，竟然是監鎮甘肅的太監劉永誠。大佛右邊數座房屋的墻壁上，繪了不少地獄乃至人輪回轉世的壁畫。房后有一道黃土高崖，下面是一片濕潤的草地，散落了一些年代久遠的青石。

遠眺，祁連山積雪如鏡，像是神靈，站在天堂的高度，以柔媚而堅韌的目光，向人間散發著一種溫和而倔強的光亮。附近的村莊安靜而閑適，田里的莊稼盡情沐浴陽光，種植著藏紅花的田地當中，好像火焰在燃燒。

回到縣城，朋友又帶我到路易·艾黎先生捐贈的博物館。進入大門，忽然覺得這里更加安靜。文物的陰涼使得整座樓房顯得清爽，只是夾雜了一些陳腐氣息。在展廳瀏覽的時候，我特別注意到一支匈奴的彎刀，還有一支鳴鏑，它們都是生銹了的，紅色的銹，似乎是當年凝固的鮮血消泯了它們的鋒利，也使飄忽如風的時光有了一些疏松的意味。此外，我還看到一些清代皇帝官要的畫像，一個個神情安詳、閑適而富足，只有眼角的皺紋，隱隱流露出一種奸險和兇狠的殺戮之光。

出縣城沿312國道向南，戈壁依舊連綿，這時候，殘缺的漢、明長城在視野中出現，在空曠的戈壁之間，猶如殘缺的巨龍，斷斷續續，曲折蜿蜒。在漢、明長城交匯處，我們走進新建的長城博物館內，看到一具大約400年前的女性木乃伊靜靜躺在玻璃館內。從服飾裝束看，像是某個大戶人家的夫人或者小姐，干癟的皮膚已然黝黑發皺，緊緊貼在骨頭上面，頭發仍在，腳蹬一雙繡花鞋，顏色尚清楚。

傍晚的山丹縣城安靜得有點落寞，燈光在樓房之上撫摸，來自祁連山的風有些冰涼。頭頂的天空星斗閃爍，鳥鳴從風中傳來，與孩子們的夢囈相互提醒并相互混淆。

翌日清晨，我們乘車去歷代王朝的皇家馬場——焉支山。車窗外，是大片的莜麥，青油油的，綠色的麥芒高高舉起，各色各樣的蝴蝶落下又飛起。油菜花也大片開放，金黃色的花朵上面，成群的蜜蜂鉆進鉆出，有一些灰色的麻雀，突然飛起來，在空中翻一下身子，又都落在了田地里。

這就是焉支山了，零星的村莊和田地不過是一個點綴，更多的是青草，滿山的草，青翠的草，風吹的聲音從每一棵草尖傳來。翠綠的響聲，在焉支山上大片倒伏，又大片翻起。夾在其中的藍色花朵，像是亂軍之中的羸弱女子，滿身的驚慌。緊接著，大片草原出現了。我不禁驚呼：“焉支，焉支，傳說中的焉支山，匈奴的焉支山！”忍不住想起那些用胭脂花涂紅指甲、染紅嘴唇的美麗的匈奴女子；想起大風之中，用馬蹄在白雪或者青草上突襲的軍隊；還有那些唱歌的人、擠奶的女子、少小時候就彎弓射雕的匈奴男孩……這讓我覺得了一種原始而令人心動的美。

掠過焉支山軍馬三場之后，草原繼續深入，大地繼續博大。遠處起伏的草岡似一雙雙剛剛成熟的乳房，以純凈的姿態，向著天空微微隆起。早在秦漢時期，焉支山就是月氏和匈奴等部族的重要游牧地和避暑地，匈奴王侯還在焉支山上以設立氈帳行宮及一應生活設施的方式，把焉支山作為重要的起居之所。那時候，他們一定是快樂的，雄心勃勃的，充滿了對更為廣大地域的渴望和吞并之心。而當霍去病和衛青的軍隊摧枯拉朽，勢如破竹，攻占焉支山之后，驕傲而剽悍的匈奴只能偃旗息鼓，向西撤退。

遠遠看到一座隆起的山岡，跳下車來，快步走上去，借助地勢，我看到了生長于焉支山上的更多的青草。蔓延的草，大地的草，歷史的草，乃至鮮血滋潤的靈性的草。在它們上面，我還看到像傳說一樣漂浮著的、個子矮小、以善走著稱的山丹馬，還有白色的羊和黑白相間的牦牛。這些至今生活在焉支山的生靈們，一定見證了匈奴的存在與傳說，乃至遙遠年代里在焉支山上所有的遷徙和戰爭。

草岡上烈風如洗，陽光稀薄。草原起伏連綿，就連黑色的巖石上面，也爬滿了青色的苔蘚。只是闊大的草原上，有些地方的青草已經很稀薄了，摩托車和轎車的印轍是比刀刃和馬蹄更為鋒利的東西。

坐在車上，繼續向南，到達俄博嶺。從車窗，我看到懸懸欲倒的紅磚房屋、門面陳舊的店鋪，還有走來走去或者坐在陽光下面臉蛋紅紅、眼瞳發黃的人們，一個個穿著厚厚的衣裳，神情漠然，卻又樸實簡單。我們從一座房屋的背后，到了附近的一面山坡上。山坡看起來很低，走到近前，卻發現那是一種虛假表象。斜斜的草坡，略微平緩，一直向上，草岡之上還是草岡，一座一座，次第升起。坡面上長滿了被牛羊的牙齒割斷的青草，還有一些不知名的花朵。

我們在草坡上坐下來，任風吹動。在青草之上，我們看到了西移的太陽，它像是一團火焰，緩慢地投入祁連山峽谷。大批歸圈的馬匹蹄聲如雷，敲打著高縱、古老而悲愴的焉支山脈。這時候，有人從遠山返回，胳膊上掛著剛剛采摘的蘑菇……

那晚，我夢見了焉支山草場，隱隱看到一個口齒不清的人，牙齒咬著一根青草，喃喃重復著說：“焉支，焉支……”再后來，我忽然從夢中驚醒，也仿佛聽見來自焉支山的歌聲，有人在用悲愴凄切的口吻歌唱：“月光在白雪上看到飛奔的蒼狼，美麗的姑娘騎著快馬去向遠方，焉支山上的人啊，夜夜都會夢見天堂……”細微而遙遠的聲音，越過叢叢草岡、大片的油菜花、青青的莜麥和現代的山丹縣城，在我的內心游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