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下

葉子

六月，凌晨四點多，天就亮堂了。大木山，以及山下的村莊與田畝，漸漸呈現(xiàn)出它們的面目。拉開簾子，推開窗門，光線與涼爽的風就躍了進來。窗玻璃用霞光與白沙嶺的山影書寫著山村的晨韻，而透過玻璃所見的田畝與旱地上，上蔡人夢游一般，緩緩地行走著。他們總很悠閑，在田邊地頭點一支煙，抽一陣，而后就提起農(nóng)具開始勞作。

青蛙在四點半時還聒噪著，然而只過了半個多小時，田畝就安靜了，遠近嘈雜的聲音就來自于鳥的啾鳴了。啾鳴聲中，夾雜著一串細而亮的歌聲，在離農(nóng)舍不遠的地坎上，葉子一手提著刀鐮，一手提著竹篾籃子，在青草地上割草。

她淺紅色的裙子，布滿褶皺，而且略帶點臟。辮子扎得高高的，仿佛老山羊的角，看上去似乎很凌亂，一些沒有被扎進去的頭發(fā)散亂地披著。她的脖子上掛著一塊護身符，護身符的紅色絲線在她的脖子上來回地蹭著，已經(jīng)烏黑了。

她在草地上蹲著，裙子擺成了一個紅色的圈子，在翠綠的草葉間顯得尤其醒目。在她身后是泛著水花的小溪，小溪之處是一片插滿秧苗的田畈，田畈邊上是窄小的林子以及巍然矗立的大木山。大木山上鷂鷹盤旋。

直到陽光照見鷂鷹與大木山雄拔的山峰，葉子才提著滿滿一籃子草葉朝兔場回來——她的家就在兔場。兔場的圍墻只用方磚砌成，幾處已經(jīng)損壞，由木板與柴禾堵著。原先兔場有個棚子，但已經(jīng)坍掉了一些，椽子與油麻磚雜陳一地。

一到兔場門口，一條黃狗搖著尾巴朝她的裙子蹭來。她沒有理它，提著籃子，頗費力氣地跨過門檻，走過雜亂的器物，在兔籠前停下。兔籠一溜一溜的，都是用水泥筑成的，籠子的門用木條子門關著。門的下方，露著一道寬口子——草葉，或者兔飼料便從這口子送進去。

兔場的邊上，便是她的家，一左一右，兩個小平房。院子內(nèi)有一株葡萄，葉子稀稀落落的。葡萄架子也發(fā)霉了，一吊吊葡萄枝向下低垂著。她的父親，瘦瘦的，頭發(fā)臟亂，腰間系著一條尼龍繩，這就是他的褲帶了。他在一邊磨著柴刀，準備著上山用的工具。她喂好兔子，把空籃子擱在一起，到水槽邊洗了手，然后折進左邊的平房，在灶間忙碌開了。

父親磨好了刀后，轉(zhuǎn)身出門，朝牛棚走去。兔場的炊煙也裊裊娜娜地彌散開來。牛棚里關的不是牛，而是騾子。曾經(jīng)有過一頭牛，年輕健壯，長一身肥膘，但在多年前賣給了屠宰場。騾子是小黃毛的，在三年前承包了一個小工程，賺了些錢，在城里買了房子，定居下來了。小黃毛把騾子連賣帶送地給了他。

他在棚子里打理了一陣，給騾子喂了草料，然后把它牽了出來，把韁繩系在青楓樹干上。葉子還在屋子里忙碌著，他就蹲在兔場的院門前，取出一支香煙，抽了起來。香煙是廉價的那種，煙味濃烈而嗆人，但他還是抽得很有滋味。

呈在他面前的就是大木山，看上去草木蔥蘢。他家的黃狗有事沒事，就到一邊的田野上撒歡去了。一會兒，葉子便將飯做好了。他一聲吼，那黃狗一停，扭頭一看，放開腿腳奔過來……

早餐過后，他系上了刀簍，把磨得雪亮的刀鐮放入。牽著騾子，沿著大木山下蜿蜒的小路朝深山走去。騾子在前頭，他在后面不斷地吆喝著，葉子的腳步輕盈，黃狗在她一邊跑來跑去，一會兒撲蝶，一會兒追逐低飛的山雀子，一會兒把頭埋入草叢，尋找逃跑了的小蟲子。

在經(jīng)過大木山下的一個緩坡時，父女兩人都會看一眼坡上的那個小土包。那里埋著的，是一個瘦弱男人的妻子，一個乖巧女孩的母親。

他們很少談到那個長眠地下的女人。她的生年，給了這對父女太多的歡樂。那時，兔場很整潔，不像現(xiàn)在彌漫著刺鼻的異味，那個大棚也剛架上去，面目一新。每日里，也能聽到牛棚里悠然的長哞。

夏日里，每到傍晚，那女人便將飯菜在院子里擺好。那時的葡萄藤似乎尤其粗壯，葉子也尤其葳蕤，濃蔭下，三口子乘著涼，談論著細細碎碎的事情。

直到多年前的一天，她終于倒在了兔場，送到醫(yī)院后，醫(yī)生搖搖頭說已經(jīng)是肺癌晚期了。他取出了家里所有的積蓄，把她轉(zhuǎn)到了省醫(yī)院，檢查結(jié)果與縣醫(yī)院結(jié)果一致。他很執(zhí)拗地賣掉了健壯的黃牛，四處奔波，向老郎中求偏方。他一直懷著某種企圖，一廂情愿地希望奇跡的降臨，直到她去世的前一天，他還在打聽那些能醫(yī)治百病的藥方。

如今，她在坡上安眠。這瘦弱的男人，乖巧的女孩，他倆簡單地過活著。在言談中，甚至從沒有過她這個人似的。只是，在每年交學費時，那男人總會油然地要提起那女人，而葉子總是一副很卑怯的樣子。

然而，他們走在大木山下的樣子，那馴順的騾子，男人的刀簍與破舊的鞋子，跑來跑去的黃狗，以及葉子飄揚的淺紅色裙子，蘊透著一種美，無法訴諸于一切尊貴的表達，只讓人莫名地疼痛著。

苗苗

沿著合溪一直向賦竹嶺延伸的公路，叫合賦線，通往鄰近的奉化市。它的來處與去處都是江南繁華地帶，而在上蔡的一段鄉(xiāng)村馬路上，一日里多是沉寂，很少見到來自縣城的班車。

上蔡的人與畜時常在上蔡的馬路經(jīng)過，人與畜在行走中呈著各自的美態(tài)。黃牛永遠一副慢條斯理的樣子，騾子在回村時總要背負沉重的柴火或者是收割下的莊稼，羊群在走路時總喜歡擁擠，喜歡扎成一堆行走，或者咩咩叫，而腳步輕靈的狗總跑不歇，山上山下，坎里坡里地竄躍著，奔跑著。

馬路在上蔡的山間逶迤遠行。清晨，上蔡人從村口出來，沿著馬路行走，而后散落到各自的田園，而到了傍晚，又從田園的翠色中出來，朝著炊煙裊娜的村莊趕路。耕田的男人跟隨著黃牛的腳步，褲管上沾滿干巴巴塊狀的黃泥。趕騾子的男人，腰間總系著刀簍，腳步須得很快才能跟得上騾子。放羊的老頭，用竹條子左右地趕著羊群，吆喝著。

黃昏，學校里放晚學了，梁家畈的學生們背著書包，提著飯盒與白色鋼瓷杯，往家里趕去。上蔡到梁家畈只有一兩公里的路程，很快便能到達。苗苗是上蔡小學四年級的學習委員，每次回家總是與同村的青青與揚揚同路。

隨著合賦線向前盤曲的溪流，叫龜溪。溪在寬闊處是一汪平靜的水潭，夏日里常有孩子們在潭中嬉水，而遇到狹窄處，兩岸的葦葉便交互一起，在溪面上投下一處天然的涼蔭。苗苗與伙伴們趁著天色還早，到淺水中翻石頭捉蟹與蝦，而后沿著溪流一路趟下去。

傍晚，梁家畈的炊煙婀娜地彌散開來。晚風吹拂著村子邊上的秧田，坡上的草木翠色欲滴。苗苗三人從龜溪上游一路趟來，水聲中夾雜著笑聲。苗苗在溪中，遠遠地便朝炊煙生起的屋子喊起來，隨著喊聲，一個上了年紀的老人便出現(xiàn)在屋角，也遠遠地說話。

苗苗三人從溪岸邊沿著石階，踩著輕盈的腳步上來，青青與揚揚與苗苗招招手朝各自的家走去。苗苗的奶奶已經(jīng)將飯菜燒好。菜很簡單，南瓜葉煮湯、一碗烤土豆，和一碗蒸熟了剝好的芋艿，桌子上還擱著一個盛了米粥的缽頭。

在屋角，躺著她的爺爺，一個體魄偉岸的老人。然而，再健壯的身體在疾病面前都變得脆弱了。之前能夠挑一兩百斤的老人，如今連從躺椅上起身都要有人來扶了。奶奶將飯盛好，端上桌子。苗苗將躺椅上的老人扶到桌子邊上，晚餐就開始了。

用餐時，屋子里總很沉寂。老人只能喝缽頭里的米粥，他的被割掉四分之三的胃已經(jīng)無法承受粗礪的糧食了。因為經(jīng)過化療，他的頭發(fā)也一日日地掉落，越發(fā)見得少了。

夏日的夜似乎來得很晚，七點之后，天才會完全暗下來。用完晚餐后，苗苗將碗筷整理好，擱到灶頭去洗了，而她爺爺一聲嘆息，朝樓上走去。她奶奶從門口捧回幾個足球半成品，坐在矮凳上穿起足球來。足球半成品是一塊還不合攏的膠皮，用線將膠皮縫合起來，是足球成品的一道工序。盡管奶奶手腳利索，但一天也只能穿出三四個足球來，這樣一天下來就能賺到十到十二塊錢來。

苗苗的學費減免了一部分，但必須交的一部分還欠著。她很想跟奶奶說，但又沒有說，倒是她奶奶總是時不時地提學費的事情，讓她不要擔心，要盡全力讀好書。

周末是最讓苗苗欣喜的日子，她在奶奶穿針引線的時候，會做一些夢。她會夢到她的父母與妹妹。她甚至跟同學們說，做夢是最讓人高興的事情，因為做夢可以使她看見白天無法看見的人，可以與她想念的人在一起。

第二日，蛙聲退去，繼之而起的瘋狂了似的蟬鳴。溪水還嘩嘩地流淌著，朝著一個名叫下蔡的村莊流淌著。苗苗早早地起來，在院子里捧著語文書讀起來。院墻是石爿子砌成的，邊上有一棵巨大的栗樹。栗樹的枝葉間洇繞著晨霧，鳥也隨著天光醒來，用短喙梳理著羽毛。

越過院墻，百米之外，便是一方方水田。秧苗在晨時更見生氣與秀色，一畝畝綠色將梁家畈涂抹著如詩如畫。水田盡處，是一個小山包，滿是翠綠的竹子，優(yōu)雅地低垂著頭。竹子之外，是聳立在竹林之上的馬尾松，沉黑，蒼勁。松下，散落著一個個墳塋。苗苗時常朝那里張望，以為她的父親就站在那里，朝她微笑，或者招手，或者說話。

去下蔡是讓苗苗高興的事情，因為她的妹妹就在下蔡。自從父親離世后，母親把妹妹托付給了下蔡的一戶人家，做起了別人家的女兒，而后只身游蕩去了，許是在哪個城市安居了，或者還在城市間奔波，或者早已回了江西老家，人們?nèi)绱瞬聹y著。自從她離開梁家畈后已經(jīng)有許多年沒有回來看看她的女兒們了。對于這兩個小孩說，姐妹見面，或者一起玩耍勝過其他的快樂。

讓人欣慰的是，那戶人家不但對苗苗的妹妹視如已出，對苗苗也如親閨女一般。下蔡人看著這對姐妹，都為著她們的命運惋惜著。如果是周日的晚上，苗苗總呆到很遲才回梁家畈，因為第二天她又要去上學。

從梁家畈到下蔡的路程也不算長，其間要穿過一些田畝，翻過一個山嶺，再走一個下坡就到梁家畈了，然而這一切對于一個孩子來說，又是如此的漫長。她穿著淡蘭色衣裳，在其間投下的背影，像一片霧一樣，來了又去，去了又回，來去的中間不知該在哪里停留。

岔路

岔路，是一個只有十來戶人家的小村子。村邊的盤山路，高過岔路櫛比的瓦楞。車子經(jīng)過岔路時，卷起的黃塵停落在路邊的草葉上，或者沉淀在岔路的黑檐上。岔路的瓦片上蒙著淺淺的灰塵，爬在土墻上的何首烏的葉子也沾滿黃泥。雨天里，葉子上的黃泥與雨水一起滴落下來，沿著岔路的水溝，繞著村子流向村前的田野。

田野平坦，悅目的翠色一畝畝地擱在方田上，光著膀子和腿的孩子們在田埂間跑來跑去，他們在田坎地角上采野草莓，或者摘野花，或者撲蝶。在田野的中央，是一個突起的土垛。土垛上草葉葳蕤，聳立著一棵高而單瘦的馬尾松，風來的時候搖曳多姿，一副優(yōu)雅的體態(tài)。

土垛，是岔路人死后長眠的寶地，撥開土垛上沒膝的草葉，可以看到一個個墳塋，在草與花葉里沉靜著。站在松下，岔路的村景便躍入眼簾，高翹的屋檐，寬敞的廊廈，以及道路地上的禽與畜，都清晰可見。

岔路最大的樹是高大的栗樹。夏日，栗樹上結(jié)出了果子，葉影也濃密，陽光灑落下來斑斑點點的。栗樹下是一間小屋，粗壯的枝條蓋過小屋的屋脊。離栗樹不遠處，是一口方井，井邊是供浣洗的青石板。洗完了衣服的女人，總會到栗樹下采下一兩片栗葉，用來包裹塊狀的肥皂。

小屋里居住著一位老人與一個小女孩。老人的頭發(fā)花白，稀稀落落地披垂著。她的腳很小，在小時候裹過一段時間，但很快就被解掉了。她一說話，就露出殘留著的三兩顆牙齒，隨著話語，她的松弛的下巴一鼓一癟的，上下的嘴唇與吃飯時一樣，時不時地要抿一下。

小女孩只有十來歲，但個子已經(jīng)與她奶奶一樣高了。往常，在放學后她就搬來小矮凳與高一些的靠椅，把作業(yè)本攤在靠椅上，在栗樹的涼蔭下溫習功課。偶爾，把自己的與老人的臟衣服整出來，提著水桶到井邊洗衣服。老人上山，如果回來很遲，她便放下功課，淘米，生火，將飯煮好，等著老人回來。

老人雖然年邁，但干起活來不輸年輕人。每次從山上回來，她總背一些柴火回來，銀白的頭發(fā)散亂著，樹葉兒或者山蜘蛛的絲沾在她的發(fā)上。她把柴火一放下，小女孩便在門口等候著她了，用干毛巾撣她身上的碎葉和臟東西。

村里人時常送老人一些柴火，老人總是笑笑，委婉地拒絕。周末時，人們經(jīng)常可以看到老人將屋前的松木段擱到立架上，一上一下的鋸著。鋸完了，便如健壯的男子一般，舉著斧頭劈木段子，而小女孩在一邊將劈好的木片子碼到柴堆上。

屋子很狹窄，又沒有洗浴間，于是，她便提一桶熱水來，將面盆擱在栗樹下的石板上，雙手一抱，抓住兩邊的衣角，往上一提，顯出她的乳房來，干癟，一直低垂到肚臍上。她的皮膚干瘦，早已失掉了青春的光澤，只剩了一副松弛的皮囊，而且綴滿了老年斑。

然而，正是這對乳房，哺育了三個兒子與兩個女兒。大兒子在文革時造孽太多，后來被人抽去了一根肋骨，妻子也莫名地死去，在一個夜里，他拉下六七歲的兒子，只身遠行，再也沒有回來。小兒子就是小女孩的父親，他抱著剛滿周歲的孩子，服毒自盡，個中原因，如一個無解的謎。小女兒與外村人發(fā)生私情，也為村人難容，與丈夫離了婚，到城里闖蕩去了，杳無音信。老二在城里定居，大女兒遠嫁他鄉(xiāng)，一年里很少回來看望老人。

小女孩的母親自從丈夫自盡后，帶著兒子改嫁了，將小女孩留給了這位年邁的老人。小女孩很少說話，但眼睛清亮，老人的一個示意她立刻能夠明白過來。小女孩的成績很好，三好學生與各項比賽的獎狀貼滿了墻壁。老人在農(nóng)閑時，便到菜地里割些青菜，或者絲瓜，四季豆之類的蔬菜，提去給小女孩的老師們，向他們打聽女孩的學習狀況與考試成績。老師們很熱情地招待她，每次從學校回來，她總懷著喜悅，含著笑容。

后來，小女孩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取了縣城里的一所重點中學，老人成天跟人說她的孫女，說到興致處，就打開了話匣子，索性撇開了農(nóng)活，滔滔不絕地講述著小女孩的乖巧。只是，在栗樹下，清寂了許多，只有一些山雀子從栗樹枝頭躍來，在瓦片上蹭兩下喙便又飛走了。

周末的時候，來自縣城的班車卷著黃塵在岔路停下，小女孩很快便出落成了大姑娘，言談舉止，穩(wěn)重而大方。偶爾，她的哥哥——大伯的兒子——也會在周末回到岔路。倆兄妹一人提著鋸子鋸木頭，一人提著水桶去洗被單與臟衣服。閑下來時，就扶著老人到草葉葳蕤的土垛上去走走，看看長眠地下的親人，或者抬頭看看馬尾松上空翻飛的雀子。

責任編輯趙宏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