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二首新釋

一、“人”是誰？

誰道閑情拋棄久，每到春來，惆悵還依舊。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辭鏡里朱顏瘦。

河畔青蕪堤上柳，為問新愁，何事年年有。獨立小橋風滿袖，平林新月人歸后。

這是為許多讀者喜愛的一首詞，王國維《人間詞話》中評述馮延巳：“馮詞的《鵲踏枝》《菩薩蠻》等十數(shù)闋最煊赫。”這首詞，字面意思不難理解，但是寄托遙深。

該詞乃懷人之作，上片中的“惆悵”“病”“瘦”這三個沖擊力很強的詞傳遞了內(nèi)心的懷念之深。下片更推進一層，由錐心般的懷念轉(zhuǎn)向不可遏制的期待，晚風中屹立小橋翹望伊人的歸來。

這首詞的結(jié)穴句是“平林新月人歸后”，而理解這句的關(guān)鍵是“人歸后”中的“人”是何許人？

較普遍的說法，“人”指一般的路人：“一彎新月爬起來，大地籠罩著清冷暗淡的月光。白天路人絡(luò)繹不絕，還可聊慰獨立小樓人的惆悵情懷，而此時，路上已渺無人跡，萬籟俱寂的大自然直接影響了作者的心情。”（李延祜《讀五代南唐馮延巳‘蝶戀花’》2006年1月22日《人民日報—海外版》）“在天晚人歸、月上林梢以后，還冒著風寒，獨自一人在橋頭佇立”（張燕謹、楊鍾賢《唐宋詩詞選析》天津人民出版社）這里把“平林新月人歸后”只是作為“獨立小橋風滿袖”的背景，“人”是指路人。

我意“人歸后”中的“人”應(yīng)理解成為其惆悵為其病酒為其瘦的心上人。這首詞中化不開的濃烈的感情由兩部分構(gòu)成：對心上人強烈的思念和刻骨銘心的對她歸來的強烈期待。上片寫思念，下片寫期待。迎風獨立橋上并非只是一種孤獨寂寞的符號，而是執(zhí)拗的期盼伊人歸來的感人至深的形象的立體的生動寫照。

因此，“平林新月”就不只是客觀景物的映照，更是隱喻著期盼者的內(nèi)心世界，平林新月，是平和寧靜的境界，只有心中的伊人歸來，期盼者的內(nèi)心才能“平林新月”般的諧靜平和，才不至于年年增新愁，歲歲朱顏瘦。誰愿意苦苦的受分離的煎熬？誰都希望平林新月人歸后啊！馮詞正是感人至深的傳遞了相思人內(nèi)心的泣血般的思念和刻骨期待心上人歸來的執(zhí)拗，才使得《鵲踏枝》最為顯赫。

二、什么“人家”？

“遠上寒山石徑斜，白云生處有人家。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于二月花”，這是唐代著名詩人杜牧的七言絕句《山行》，其中“白云”、“霜葉”兩句被當時及后世傳誦不衰，可見讀者對該詩的喜愛。

注家對《山行》的詮釋是大同小異，幾乎都認為《山行》是單純的寫景，對“白云生處有人家”也僅作字面上的解釋。“白云生處有人家，寫云寫人家”（《唐詩鑒賞辭典》1098頁上海辭書出版社），‘有人家’三字，使得冷寂樹影森森的深山老林之中有了活力，富有生活氣息。”（《晚唐詩詮釋》757頁黑龍江人民出版社）“就在那白云不斷升起來的地方還住著人家。”（徐放《唐詩今譯》人民出版社）上述各家解釋，都沒有離開字面意義。

筆者認為詮釋“白云生處有人家”句，不能只停留在文字層面上，它應(yīng)該包含更深的意思。

杜牧一生存留下的四百八十余首詩中詠物寫景的并不太多，不到10%。但這類詩大都寫得很成功，原因是作者筆滲遠情，托喻遙深，旨意深刻。詩人登臨寫景的詩無不寄托對古昔人士或親友的追思和懷念。

從單純寫景的角度看，許多評論者都認為“霜葉紅于二月花”是重點句。我以為從詩人寄意的深處看，“白云生處有人家”才是事關(guān)全詩的命門。

如何進入“白云”句的深層呢？

“白云”“白云生處”“白云行處”等涉及“白云”的詩句，在唐以及唐以后的詩句中，大都聯(lián)結(jié)著一個動人的典故。

唐代進入中唐后武則天執(zhí)政，政治上重用了著名宰相狄仁杰。早期狄仁杰被舉薦為并州法官，在任上很有作為，后被武則天提到中樞位置。狄仁杰在并州任上登太行山時，“南望白云孤飛，謂左右曰：‘吾親所居，近此云下’悲泣，佇立久之。”（唐·劉肅《大唐新語》）一代名相狄仁杰望白云思父母的故事，影響頗深遠。唐代王維（701—761）《贈韋穆十八》中有詩句“與君青眼客，共有白云心”，“白云心”系指親情心。宋代黃庭堅（772—846）《次韻寅庵四首之二》中有詩句“白云行處應(yīng)垂淚，黃犬歸時早寄書”。“白云行處”就寄托著對親人的思念之情。元代詩人、書法家龔璛《次韻鄭僉事千壽道之慈湖長》詩中有“親舍云飛千里客，客篷雨漲一川黃”句。“白云心”“親舍云”也就成了詩壇上的典故，白云，也就成了思念的一種符號。這個“云”符號的特定含義，一直在以后的詩壇沿用。著有《勤學齋筆記》的清代學者祁寯藻的書齋聯(lián)語是：倚石得奇想，看云多遠懷。看白云生出許多的對親友的懷念。（《中國書齋對聯(lián)》163頁，山西教育出版社。）

狄仁杰（630—700），早于杜牧（803—864）一百七十多年生，一代名相的言行不可能不為富有政治抱負的杜牧所熟知，我們有理由認為杜牧的“白云生處”聯(lián)系著狄仁杰望白云似親人的動人故事。

杜牧是晚唐詩人，經(jīng)歷了安史之亂后的晚唐依然亂象叢生，社會不再安定和諧，亂世羈旅，遠離家園，使當時的詩人更愛詠離愁思親之情，對景傷懷是當時大多數(shù)詩人的筆調(diào)，可貴的是杜牧的《山行》，雖遠離親人面對寒山，但心境并不頹唐，還能詠出“霜葉紅于二月花”的高格調(diào)，這是同時代的詠景詩所不能比的，這也是該詩獲得讀者廣泛好評的原因之一吧。這樣，《山行》一詩應(yīng)譯為：

我登上這遠離故鄉(xiāng)的寒冷山崗

遙望升起的白云思念著那里的親人們

聊能安慰的是眼前一樹樹晚秋的火樣的楓林

經(jīng)霜的紅楓林勝于早春的紅花

《山行》中寒山、白云、人家、楓葉之所以結(jié)成和諧的整體，原因是詩人的“白云心”“親舍云”這根情絲在串聯(lián)著。沒有這根情絲所串，也不失為一道自然風景線，但這不是大詩人杜牧詠景的本意。也是詩人高超的水乳交融詠景寄情的手法，迷惑了大多數(shù)讀者。

責任編輯小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