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入“夷地”的古鎮

吉驛道在進入曩宋關之后，可以算是進入真正的“夷地”了。從那里開始已經是南甸土司的轄地。在這片土地上土司擁有至高無尚的權力。而且它的權力是世襲的?？墒窃诰嗄系橥了狙瞄T僅3公里的地方，居然有一座獨立于土司統治之外的漢族城鎮一九保。這個深入“夷地”的城鎮，它的規模甚至遠遠超過3公里外的土司司署駐地。在距中國邊界不到100公里的地方，出現一座規模宏大人煙稠密的漢文化城鎮。這對土司的統治無疑是一種牽制。這類漢族屯、鎮的存在，讓當地的土酋感受到一種強大的異己力量的存在。事實上從漢代開始中原王朝的統治者們就采用這種“移民實邊”的手段控制版圖邊緣的地域。震赫一時的征伐并不能獲得永久的統治，而將大量的中原人口遷移到中國版圖邊緣，讓他們成為那里的永久的居民。這比任何形式的戰爭都更為有效。明代以后是中原向西南移民的高峰。大量的中原漢族沿著古道涌入滇西蠻荒之地，他們的人口數量甚至在局部地域遠遠超過當地的土著居民。這些從中原遷徙而來的人們，不管在道路上走了多遠，也不管他們離開故鄉有多少年，他們始終固執地保持著自己原來的文化與傳統。于是在遠離中原的云南邊地出現了眾多與中原地區并無差異的城鎮與文化。最初，他們猶如一個個在當地少數民族文化圍困中的“文化孤島”。可是憑藉著漢文化旺盛的繁殖力，漸漸地這些“孤島”連接成片，無論是人口抑或文化都已成為當地的主體。

我現在看到的九保是一個有著500多戶人家的城鎮。它的規模與我在某些邊遠地區所看到的縣城相似?？墒桥c它最繁盛的時期相比，它仍顯得過于的冷落。據載：“九保，清乾隆三十四年(公元1766年)經略大學士傅恒奏設南甸營守備，管理地方軍民事務，直轄杉木籠、蠻東、茂福、馬鹿塘四訊，節制南甸、干崖、盞達、隴川、戶撒、臘撒七土司，駐兵千名。遂稱南甸營，又稱南甸城。移楚雄、姚州、大姚人千余戶實之。咸豐四年(公元1854年)，移經歷于龍川江，訴訟事歸騰越直轄。當時人口凡千八九百戶。”(《德宏州史志資料》第四集)當時“駐兵千名”、“千八九百戶”的九保絕對是一個規模宏大的重鎮。據史料記載，九保古鎮曾有東、南、西、北四座城門和若干小城門。有護城河水繞行于城墻之外。這是我們所熟悉的中國古城的格局。

我的朋友夏新鼎老師就住在當年九保古鎮最繁華的街道上，(現在仍是最繁華的地段)他曾編寫過《梁河教育志》，對九保古鎮的歷史相當熟稔，他以一個本地知識分子的眼光向我描述了九保古鎮的過去，他猶如一個諳熟博物館里所有藏品的研究者那樣，向我講述九保古鎮的歷史往事。于是九?！@個我曾經非常熟悉的城鎮，在他的講述中變得陌生起來。我發覺，我對于這座曾經無數次走過的城鎮，其實一無所知。橫貫九保古鎮南北的主大街從前叫“右安街”。(很多本地人和我一樣，只知“九保街”不知“右安街”)直至現在右安街仍是九保古鎮最繁忙的商業街。老夏說，從前右安街的兩端是九保的主城門。兩座城門相距約1公里。街道北端的城門叫“北平門”，南端的叫“右安門”。兩座主城門并不是我們所理解的具有簡單的開、關的那種門。它的復雜的構造難以用語言敘述清楚，老夏畫了一張圖才讓我理解了這兩座城門的形式，從某種意義上說，它不是一道城門，而是一座繁冗的建筑。因為它不是由一道城門組成的。城門之前是一堵繪滿字畫的巨大的照壁，照壁兩側是拱形的月宮門。兩條道路分別從月宮門進入之后才是高大的城門。照壁、月宮門與城門呈鼎狀排列，尊卑有序。顯然這是一種具有中國古代園林建筑風格的城門。

除了北平門與右安門兩座主城門外，九保還有很多門，如街尾的左寧門、城西的西康門、太平門、東華門。每一道門都是這個封閉的城市通向大地的道路。這些門當然就沒有主城門那樣極盡炫耀之能事，它們只是一道具有開、關功能的門。然而令我吃驚的是，在這樣一座遠離文化中心的蠻荒之地上，居然有如此之多的民國政要在城門上題詞。這些人的名字不論在什么時候，你都能從歷史書籍里找到。老夏告訴我，“右安門”三字是民國總裁岑春煊題寫的，“北平門”是民國大總統黎元洪題寫的，街尾的“左寧門”是民國中央監察院院長于右任題寫的，城西的“西康門”是國學大師章太炎題寫的。即使現在，九保古鎮仍可以看到很多碑刻，題寫碑文的人都很有些來歷，絕非泛泛之輩。老夏說這當然與出生于九保的民國元老李根源有關。在九保不論遇到誰都會這樣回答，而且毫不遲疑。在近代的滇西歷史中李根源是一個具有相當影響力的歷史人物。他的足跡遍及滇西。可是九保古鎮對于他肯定與其他地方不同，那是他的出生地。是他成長和人生最初的出發地。對于自己的出生地所有的人都會永遠懷有一種特殊的情感，李根源也不會例外。讓一座城鎮的標志性建筑留下顯赫人物的墨跡，這是一種增加一座城市的歷史與文化分量的最慣常的思維。可是，這些顯赫一時的人物的墨跡并不是誰都能弄到的。然而對于孫中山的早期追隨者，中國最早的同盟會員之一的李根源來說，這根本就不是什么難事。李根源自然無法拒絕他的父老鄉親的請求，一如他的同僚們或是上司無法拒絕他的請求一樣。盡管題詞的政要們并不知道九保究竟在什么地方?可是他們的墨跡照樣在九保古鎮的標志性建筑的表面出現。否則像九保這樣的一個邊塞小鎮即使如何的重要也不可能有如此之多的顯赫的要人題詞的。我在九保城西南的太平寺里看到至今仍保存完好的民國大總統黎元洪的題詞。題詞的前面有兩行工整的楷書：“云威將軍農商總長李根源呈清題書”。落款是民國十二年三月。除了民國政要們的題詞之外，九保古鎮保存最多的當屬李根源的題詞。據說，當年的右安門左側頂部刻有李根源題寫的“九保，此余生長之鄉也?！崩舷恼f，當時李根源住在蘇州，這是他寫后從蘇州帶來的。

在大盈江邊有一座方圓約1公里的城邦，古老的城墻與高大的城門使它與外界隔開。對于當地的土著居民而言，城墻之內，城門之內是一個令他們感到陌生的世界。無論語言、風俗、宗教都完全不一樣?，F在，城墻和高大的城門早已蕩然無存。九保已成為一座向大地敞開的城鎮，可以有無數條道路通向田野。我只能在人們的講述中還原古城的舊貌。九保當年最宏大的建筑——右安門與北平門在抗戰時就已經毀棄。右安門前的照壁卻一直到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才徹底消失。它的消失緣于公路的擴建。右安街既是九保古鎮的一條最繁華的商業街，也是南方絲綢之路抵達緬甸八莫的道路。在別的驛鎮被道路所遺棄后，九保的右安街卻依舊保持著昔日的繁榮。差別僅在于右安街成為了一條騰沖通往梁河、盈江的省級公路。汽車在昔日的青石板路上像馬幫那樣行走。除街道兩端的城門毀棄之外，右安街基本上保持著舊時代的模樣。沿街而筑的房屋仍是那種明清時期的建筑風格，所有的房屋前面都有一個鋪臺，鋪臺下面可以放置一些出售的貨物，上面則是可以拆卸的木板。早上開門時將木板卸下，打烊時則將木板裝上。平時常有人坐在鋪臺上與做生意的老板聊天。街道仍是那種中間是青石板，兩邊用石頭砌成的道路，它顯然要比其余的道路寬很多，否則汽車無法從古道上通過。七十年代，我在距九保公社不遠的一個傣族寨子里當知青時，右安街是我經常路過的地方。那時我對九保古鎮的印象是：擁擠，破舊，落后于時代。尤其是當黃昏降臨時，街道兩旁的鋪臺上坐著無所事事的人們。它與我在電影里看到的解放前的情形差不多。當時我并不喜歡九保古鎮的一成不變的樣子。公路從九保經過時，仿佛突然放棄了自己的想法。于是古老的右安街便長久地停滯在原來的時間里。而與右安街連接著的兩端的吉道則被塘石路面所覆蓋。最不喜歡九保的應該是經常從九保駛過的駕駛員們。堵車在九保是司空見慣的，街天就更為嚴重。這樣的情形一直延續到八十年代初。以致很多九保人也希望右安街能像縣城或是外面世界一樣，鋪著光滑的柏油，有人行道和現代化的水泥建筑。右安街被改變便是一件不可能避免的事情。

現在，我看到的九保右安街已經不是我知青時代的一成不變的街道。它已經按照著人們的理想成為了一個新世界。街道已被拓寬，原來的老房子被拆去后，又露出躲在背后的老房子。寬闊的柏油路從依然古老的房子間穿過，讓街道兩旁矗立起貼滿瓷磚的水泥房這是人們正在付諸行動的又一個理想。一旦這個理想實現之后，右安街的舊時代就真正結束了。這些年我目睹了很多像九保這樣的古鎮的消失，取代它們的是具有標準化意味的城鎮格局。原來殘存的右安門前的照壁，已經被柏油路所覆蓋。只有像我這樣曾經見過它的人才知道，這里曾經有一座屹立了很多年的古老的照壁。在柏油路的上方，我看到一截快要沒入大地的頹壁殘垣，有人告訴我，那就是當年的北平門剩下的最后的部分。我記憶中的公路邊的水井依然還在，只是水井的上方已經蓋上了一間水泥房子，不再是我印象中的用石頭鑲砌的長滿了潮濕的苔癬和蕨類植物的水井。當年的馬幫經過九保時，人、馬就在這眼古井喝足了水，再走進高大的北平門內。

九保城西還有一座僅存的城門——西康門。這是夏新鼎老師告訴我的。他說殘存的城門上還依稀可以辨出國學大師章太炎親書的“西康門”三字。我和老夏沿著曲曲折折的巷道向古城最后的城門走去。主大街右安街已經被改變，可是吉娥的內部卻不太容易改變，仍然是那種狹窄悠長在房屋間穿行的道路。古老陳舊的屋宇與不時出現的鋼筋水泥房屋混雜在—起，我總覺得這中間似乎蘊含著某種東西，但我說不出來。巷道全部鋪上了水泥，不再是從前那樣用石頭和石板砌的。老夏說這是前年才鋪上的水泥。青石板已被撬走，石頭則被水泥覆蓋。所有的巷道都鋪上了水泥。在狹窄的巷道里你不時會與迎面而來的摩托車和單車相遇。馬早就從這個古老的驛鎮絕跡了，原來為馬準備的道路便不再適用。在這個靠近公路和縣城的城鎮，人們對摩托、單車更感興趣。很多年輕人開著微型車到公路上載客。在這里人們的生存一直被道路規定著。

我沒有看到九保古鎮的最后一個城門，我看到的只是一個傾倒垃圾的地方。我的朋友老夏也沒有想到西康門已經被垃圾覆蓋。旁邊的人說，西康門是去年倒掉的。于是老夏在一片垃圾前向我描述西康門的方位與式樣。除了垃圾我什么也沒有看到，西康門消失得一點痕跡都沒有留下。老夏說從前往西康門出去就可以到江邊或者河西。我看見大盈江在田野的另一端流動。我想大概只有江水是唯一不會被改變的東西了。

在左安街的南側我看到九保古城唯一的城門——左寧門。老夏說這不是原來的左寧門，這是左安街的居民捐款重建的。呈現在我眼前的是一座用青灰色的空心磚砌成的城門，沒有門，只有一個拱形的通道，上面用墨寫著“左寧門”。城門的兩側分別寫著“1996年元旦，九保一隊建”。老夏說，原來的左寧門三字是民國元老于右任題寫的。左寧門外幾年前尚遺有一段城墻的殘骸，現在最后的城墻也遁入大地了。我只看到一條清洌的小河和一座石橋，據說這就是當年的護城河。這條護城河由東向西，再向北繞城一周后流入稻田。在城墻與城門統統逝去之后，護城河依然沒有干涸，依然在原地流動，只是它已經成為一條真正意義上的河，不再具有護城河的作用了。

左安街是與右安街平行的街道。九保人習慣于將它叫做“后街”。左安街是一條純粹意義上的街道，它不像右安街那樣兼有公路的作用，因而基本上保持著原來的風貌，不像右安街那樣在時代的進步中面目全非。街道的西側有一淺淺的仍在流動的溝水，我不知道它是否還能稱之為“河”。據說當年不論是右安街還是左安街都有溪水從人家的門前流過?，F在，右安街的河水早就干涸了，只有左安街還有水在流動?？墒悄撬呀浐芸梢闪耍鼘嶋H上已經與人們的日常生活沒有多少聯系了。從前不是這樣，那時人們在門前的河水里淘米、洗菜。街道旁間或出現幾棟現代民居，有紅色花崗石鑲嵌的雕花的鐵門。這樣的建筑使旁邊的老房子顯得愈加陳舊灰黯，道路全部被水泥覆蓋。在九保你已經看不到從前那樣用石頭砌成的道路了。當地人說，這是在村建工作隊的幫助下完成的。我相信，這將作為村建工作的成果載入他們的總結之中。對于很多人來說，從石頭砌成的道路到水泥路面，這是一種歷史的進步。

右安街蕭祠前有一塊石碑，上面刻著“民國云南光復第二師長李君根源故里”。石碑右上方刻寫著：“民國紀元年壬子五月。劍川趙藩書”。左下的落款是：“里人公立”。九保人將他們的驕傲矗立在公路邊。猶如一個永遠敞開的展覽。我發現這個大盈江邊的古鎮的所有居民都喜歡講述李根源的故事。李根源的故事在這里被人們廣為傳誦。我是在知青時代第一次聽到他們講述李根源的故事，二十多年后，我發覺他們講述李根源故事的熱情并沒有因為時間的流逝而減弱。李根源是全鎮人都引以為榮的“鄉親”，他們現在無論老幼一律稱他“李大爹”。李根源的生平被刻寫在石碑上。人們熟悉李大爹擔任過的官職，比如農工商總長、國務院代總理、云貴監察使等。因而他們在講述時會不斷改變對李根源的稱謂，比如李總長、李監察使、云威將軍等。據載：民國初年九保曾以李根源的字命名為“印泉鎮”。印泉是李根源的字。到了九保之后，你才會知道李根源對這個邊遠古鎮的歷史有著多么巨大的影響。曾經編寫過《梁河教育志》的夏老師告訴我，九保在民國初年就在李根源的倡導下建立了女子學堂。并制定了《九保學生獎學金簡章》，家境貧寒的學生可以免費讀書。有的婦女在九保讀完小學之后就到騰沖女中繼續深造。因而九保婦女的受教育程度普遍較高。在我采訪時，九保三眼井巷道77歲的杜希賢告訴我，她當年就是在九保懿范女子學堂念的書。校長張利泉向學生灌輸“天足運動”。杜希賢老人說當時她已經準備纏足，后來在張利泉校長倡導下就沒有纏足。因而九保古鎮纏足的婦女很少。杜希賢老人告訴我，她讀了六年小學，只買過一支筆和一本字本，沒有繳過一分錢的學費。九保古鎮在民國時期就已經完成了普及義務教育。在九保七八十歲的婦女幾乎沒有不識字的。

按理說，一個深入“夷地”的吉鎮，它的文化應該很容易陷入一種孤立的狀態中，由于地理上的原因，它很可能在沒有外部交流的環境中沿襲著原來的遺風。我所看到的許多驛道上的村落，這種現象相當普遍。然而我看到的九保古鎮，似乎并沒有像它的城墻那樣“封閉”，它似乎一直與外面的世界“同步”。每一次外面世界的政治浪潮似乎都能在這個偏遠的古鎮激起漣漪?！捌摺て呤伦儭敝髧讼破鸬种迫肇浀倪\動，九保古鎮的居民也幾乎同時開始抵制和焚毀日貨?！拔拿鲬颉弊钤缭诰疟Ｉ涎荨Ｎ以谝环莓數氐氖妨仙峡吹揭黄榻B李根源成長的文章，那里面說，李根源的父親曾訂閱上海的《新聞報》讓李根源逐日閱讀。一個深入夷地之中的古鎮居然能訂閱到上海的《新聞報》。這個事實令我有點吃驚。九保并不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驛鎮，盡管每日從古鎮上走過的馬幫數以千計，而且它擁有其他驛站所不能比擬的規模巨大的馬店?？墒窃诰疟Ｕ嬲母缓乐也⒉皇情_馬店的和商人，而是到外面讀書做官的人家。留日、留法、留美的人家比比皆是。在這樣發達的文化與讀書的空氣中，李根源只是其中最杰出的一個。而這些學而優則仕的人，反過來又使九保古鎮的文化空氣更為濃厚，與外界的社會與政治的聯系更為密切。九保人的讀書的傳統就在這種先生熏陶中不斷地延續下去。在光線幽暗的蕭祠的墻上懸掛著九保所有名人的照片，他們被裝到相框里，旁邊用蠅頭小楷寫著名人的生平事跡。我看到有留日學生，孫中山的中將參謀主任趙寶賢；云南講武堂畢業，中將高參趙德恒。其余的人則只能用一張寸照和極簡潔的文字介紹。否則偌大的墻壁將不足以展出九保古鎮的歷史榮光。

1993年11月16日，李根源故居被云南省人民政府列為省級保護單位。在左安街的一間老式房屋前有一塊鐫刻著紅字的大理石。那是一座并不寬敞的四合院，里面還有人家居住。既是省級保護單位，為何還有人居住?人們對我的回答不置可否。很多九保本鎮的知識分子認為，李根源的真正的故居應該在右安街。(前街)于是我按照他們的指引來到了李根源的真正的故居。我看到的是一間相當頹敗的空屋，是典型的四合五天井、三坊一照壁的民居?？臻煹脑鹤永锒褲M了廢棄的木料，雕花的門窗已經開始朽壞。房間里陰暗而潮濕，房屋之間有走廊曲折相連。門前走廊的墻壁上嵌有一塊壁碑，上書：“歲寒松柏廬”。壁碑后面的字已依稀難辨。這里曾經是九保糧管所，空房間里仍遺有很多未掃干凈的谷粒。前后共有兩個照壁，照壁上的飛檐斗拱、詩詞字畫仍大致完好。只是前面院子因拓寬道路而拆除，于是前院的照壁便暴露在公路旁邊。早晨便有人在殘破的照壁下擺攤，賣早點或是賣菜，因而我看到的只是后院。據說，這是李根源真正的故居，如今在九保已無多大異議，可是它的搖搖欲墜仍在繼續著。這與九保人講述“李大爹”故事的熱情有著太大的反差。

九保古鎮的另一座建筑的歷史非常耐人尋味。它最初是這些落籍九保的江西人為供奉祖神而建蓋的宗祠——蕭祠(亦叫“萬壽宮”)。后來它又成了懿范女子學堂。很多至今健在的婦女就在這所宗祠里接受了她們人生的啟蒙教育。再后來它又成為了一個生意興隆的食館。我當知青時曾在這個食館里吃過4角錢一碗的八寶飯。2000年8月15日，我看到蕭祠卻成了九保老年協會兼史志紀念館。很多老人在里面打麻將。九保吉鎮的全部歷史的驕傲都一覽無余地陳列在墻上和院子里。我想起魯迅先生筆下的阿Q說過的一句話“老子先前闊”。據說，九?，F在考上國內名牌大學的人幾乎沒有。

在我看來，從宗祠——女子學堂——食館一娛樂場所兼史志紀念館。它并不只是一座建筑物的簡單的歷史，這里面肯定充滿了很多有意味的東西。只要細細地看一遍九保，你會發現很多仍舊凝固在殘破的建筑里的歷史，時間停滯在這些即將傾頹的建筑里。在現在的九保小學里，有一間當年南甸土司署遺下的房屋。它的前面是一幢小學的教學樓。學校的老師說從前房子緊的時候曾用它做過辦公室，現在就這樣空著。如今在教學樓里備課的老師們如果從窗子里瞥到這間老房子時會怎么想。也可能什么都不想，它只是一間頹敗的房子而已。土司司署后來遷到距離九保只有3公里的遮島。并在那里大興土木建造了一座氣勢恢弘的宮殿。與那里比起來，這間曾經充當過土司司署的房屋很像是土司們臨時辦公的地方。他們可能本來就不打算在這里長駐。

其實九保的歷史并不算太悠久，至少比我看到古道上的一些驛站的歷史要短暫得多。它成為一座大盈江邊繁榮的城邦是在明代以后。此前它可能只是一個有著少數土著居住的平庸的村落?？墒桥c那些悠久而平靜的驛鎮相比，它的屢經劫難的歷史，所給予人的滄桑感是其他經歷平靜地繁榮、平靜地衰落的驛鎮所不能比擬的。使九保走向衰落的是成豐六年(公元1856年)的杜文秀回民起義。當時太平天國的革命風暴震撼著清王朝統治，以大理為中心的滇西也爆發杜文秀領導的回民起義。史載：“南甸營(九保)當西南要沖，十八年間，四次陷落，官署倉房焚毀殆盡，壯丁死于戰者千余人。同治三年(公元1874年)戶口才167戶，不及道咸的年間十分之一?！?《永昌府文征》)九保在經歷近六七十年的休養生息之后“稍顯富庶之象”，1942年侵華日軍從緬甸進犯滇西，致使怒江以西大片國土淪陷。九保這個元氣未復的古鎮又一次遭受戰爭的涂炭。可是九?？偸菑拿恳淮螝v史的劫難中搖搖晃晃地站起，然后逐漸強壯起來。它沒有像古道上的其他驛鎮那樣從此衰落下去。當然它的繁榮與道路有關。從砌著青石板的古道到省級公路，到現在的柏油路，九保始終沒有被道路遺棄。這是它再度繁榮和崛起的基礎。

九保值得夸耀的歷史和人物太多，因而九保人似乎都有一種見過大世面的樣子，不卑不亢。始終處于通衢大道的環境似乎很不利于保存它的歷史，它總是不斷的變化試圖與外面的世界保持著同一“時間”。因而它很多歷史陳跡被隱匿在大地之中，或者大多淹沒在史籍之中。老夏告訴我，從前的右安門一側曾有一石碑，上面刻著：“永歷帝駐蹕處”，碑文是趙藩寫的。如今石碑與右安門一起消失了?！稘h語大詞典》里對“蹕”的解釋是：指帝王出行的車駕。據載，公元1659年，明代的最后一個皇帝永歷帝就是從這條驛道逃亡緬甸的。三年之后永歷帝再次從九保經過時，已經不可能“駐蹕”了，此時永歷帝已淪為一個行將就斃的囚犯。(公元1662年3月13日永歷帝押至昆明，4月18日縊死于昆明篦子坡。)關于永歷帝曾在九?！榜v蹕”的證據是，1981年1月，九保二隊農民楊紹榜在挖地時掘出南明永歷帝西逃時遺落的“安南州印”。此印經云南省博物館鑒定，系永歷帝頒發的安南州官印。

據載，永歷帝西逃時隨從官員甚多。鄧凱《求野錄》載：“十五日帝出奔，滇官兵男婦馬步從者數十萬人，自古乘輿奔播，未有若此之眾者?！比绱她嫶蟮年犖椋幌袷翘油觯瓜袷且淮涡蹓训某稣鳌９爬系哪戏浇z綢之路上肯定從來沒有出現過如此龐大的隊伍。這支龐大的逃亡大軍從昆明出發經大理、永昌、騰沖、梁河、盞達銅壁關一路入緬境。途中幾十萬逃亡大軍在清軍的追擊下，很快就成為了一支名副其實的逃亡隊伍了。至永昌(保山)時尚有數萬之眾，在怒江西岸磨盤山一戰之后，出發時幾十萬人的逃亡大軍抵達騰沖時只剩下四五千人。其倉皇落魄可想而知。至梁河時僅剩下“文武官員四百余員，隨從之役三千余人?！?《梁河縣文史資料選編》第8輯)安南州印顯然是與永歷帝一起逃亡的文武官員遺落的。一支在驛道上潰不成軍的逃亡政權，將隨身攜帶的大印遺落是很正常的。

永歷帝駐蹕處，在九保后街的一條巷道里。據說那里一直生長著一棵古老的椿樹，樹冠占地10多畝，每到傍晚便有成千只白鷺在樹上棲息。人們在此建有振鷺亭。曹錕、李學詩等曾題詩其上。并立有一塊碑：永歷帝駐蹕處。沒有人考證過這棵榕樹是否是德宏最大的榕樹。比如“榕樹之王”之類。因為它已經不存在了。老夏領我來到當年永歷皇帝駐蹕的地方。亭子、石和榕樹已蕩然無存。有兩院民居，一院是本地最多見的木結構的房子，一間是水泥房，臨街的一面貼滿了白色的瓷磚。門上懸掛著一塊木制招牌“照相館”，一派日常生活氣息。院子里的人家正在施工，院場上堆滿了沙子與水泥。一個正在攪拌水泥的小伙子說，榕樹是15年前才砍掉的。他們似乎并不關心誰在這里住過。

上了年紀的老人至今仍對驛鎮昔日的繁榮景象記憶猶新。在九保三眼井巷道的一間四合院里，75歲的趙景文向我描述了從前的街市，他說當時九保每日至少有幾千頭騾馬過路，范家馬店和李家馬店可以歇幾百頭騾馬。還有大班店(滑桿店)，郵政局、棺材店和煙館。九保在外面讀書、做事的人多，大班店與郵政局是不能缺少的。以九保稠密的人口死人的事也是經常發生的，所以棺材店也是需要的。他說當時無論是從九保到盈江，還是溯江而上到騰沖，路上經常會遭遇強人。所以九保當時還組織了護路隊。其實就是“鏢局”。馬幫出行鏢局便派人護送，在馬馱子上插一面三角形的鏢旗。老人穿著一件花格子的襯衫，一邊和我們說話一邊翻著正在瓦片上烘烤的鹿茸。他的形象與我所理解的農民的形象有著很大的差異。他慢條斯理地向我展現了古鎮當年的情景，我覺得和武俠影片里的環境非常類似。他平靜地敘述了他本人和別人當年在古道上遭遇強人的經歷。他說鏢局的頭領叫趙寶中，是他的本家，云南講武學堂畢業。趙寶中是我在九保聽到一個很特殊的人物。以他那樣的出身，他完全可以像李根源或趙寶賢那樣走一條于己于國都有利的仕途?？墒撬麉s走了一條和他的望鄰們截然不同的道路。云南講武學堂畢業后，他就回到九保做起生意，后來組織了鏢局。據說當時趙寶賢的護路隊在大盈江一帶名聲非常響亮，引用一句武俠小說里的話叫“威振江湖”。1942年九保淪陷后，他又組織了一支抗日武裝。后來被任命為滇西邊區自衛軍游擊司令。此時，這個云南講武學堂的畢業生才算真正派上用場。抗戰結束后，他又重操舊業做起生意。后來病死于緬甸。他的傳奇般的人生經歷在梁河一帶的民間廣為流傳。

鎮北的倪家從前是九保的一家大馬店。寬闊的院子里還遺有一截石砌的道路。73歲的倪壽顯說這是當年馬幫進店時走的路。當年的馬店現在被分成4家。老倪說從前他家的馬店可以歇200多騾馬，一晚上光草料就要喂幾十擔。附近的阿昌族專門割草賣給九保的馬店。老倪家現在依然寬敞的院子中央栽著各式各樣的花卉果木。老倪說他現在不干活了，“退休”了，種點花好打發日子。在我們進屋之前老倪正在看甲A實況轉播。老倪是個球迷，他其實更希望跟我侃球，而不是說什么馬店的往事。老倪還是票友，平時和鎮里的老人一起唱唱戲。他說他主要唱旦角。在九保有很多像老倪這樣的“退休”農民。

倪家馬店對面是李家馬店。院子的南側還保留著兩間當年的馬廄。主人告訴我，當年他家這樣的馬廄有幾十間，可以歇200多騾馬。見我為馬廄拍照，他又問我，是不是要撥款修一下?

在一塊深入“夷地”的地方，有一座開放的而不是封閉的漢文化重鎮，這是令人驚訝的。事實上“夷方”文化對這座漢文化重鎮并非完全沒有影響，這里畢竟是他們的文化本土。九保古鎮有一條巷，叫戶遮巷。居民全是傣族。他們雖然與九保的漢族住在一起，可是他們不歸九保古鎮管轄，歸距九保3公里的南甸土司管。這些居住在漢族中間的傣族，一如深入夷地的九保古鎮一樣，仍然保持著自身文化的獨立。這種彼此尊重的獨立，使這里的大地上呈現出一種真正多元的文化狀態。

九保是我所看到的最富于文化氣息的驛鎮。它當年的輝煌使它產生了太多的杰出的人物，因而我總覺得九保吉鎮的人都有一種見過大世面的淡泊。他們似乎都沉浸在歷史的榮光之中。九保的過去是值得講述的，可是對于現在他們可以講述的似乎就不太多了。據說九?，F在每年能考上大學的人微乎其微。我擔心它的文化傳統會不會隨著老房子的倒塌而消逝。如果是這樣，那將是一種真正意義上的衰落。這種衰落是令人悲哀的。

責任編輯 王坤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