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韋是一個高中一年級的學生,他的“老婆”小艾則是他的同班。說起來他們做夫妻的時間倒也不長,也就是十來天。這件事復雜了,一直可以追溯到高中一年級的上學期。小艾“不想在中學階段戀愛”。喬韋氣急敗壞,命令說:“那你也不許和別人戀愛!”小艾痛快地答應了,前提是喬韋你首先把你的成績GDP拉上來。喬韋心畢竟沒死透,怕她和別人好,搶先“注冊”了再說——只要“注冊”了,別人就再也沒法下手了。小艾笑笑,默認了“老婆”這么一個光榮的稱號。學校里的“夫妻”多著呢,也不多他們這一家子。他們無非就是利用“下班的工夫”在頤和路上走走,吃一頓肯德基。名分罷了。
——小艾有兒子。田滿。高一(九)班那個著名的大個子,有一米九九。田滿做小艾的兒子,就發生在寧海路上的那家肯德基。
小艾和田滿其實是邂逅,田滿端著他的大盤子,晃晃悠悠,最后坐到小艾的對面來了。小艾叼著雞翅,仰起頭,吃驚地說:“這不是田滿嗎?”田滿頂著他標志性的雞窩頭,繃著臉。田滿說:“你怎么認識我?”小艾說:“誰還不認識田滿哪,咱們的11號嘛。”11號是田滿在籃球場上的號碼,也是YAO(姚明)在休斯敦火箭隊的號碼,它象征著雙份的獨一無二。田滿傲滋滋地說:“——你是誰?”小艾說:“十七班的。”
小艾上身湊過去了,小聲說:“商量個事。”田滿放下手里的漢堡,舔了舔中指,舔了舔食指,吮了吮大拇指。他把上身靠在靠背上,抱起雙臂,做出一副電視劇里的“男一號”的樣,“說。”
小艾瞇起了眼睛,有點勾人了,說:“做我兒子吧。”
一開口小艾就知道自己過分了,再怎么說她小艾也不配擁有這么一個頂天立地的兒子嘛。可話已經說出來了,橡皮也擦不掉。田滿的臉又紅了,也叼住了吸管,用他潮濕的、明亮的、同時也是羞怯的目光盯著小艾,輕聲說:“我在班里頭有兩個哥哥,四個弟弟。七班有兩個姐姐。十二班有三個妹妹。十五班還有一個舅舅。舅媽是兩個,大舅媽在高二(六),小舅媽在高一(十)。”
“單位”里的人事復雜,小艾是知道的,然而,復雜到田滿這樣的地步,還是少有。
田滿神態莊重起來,說:“你要保證,你只能有我一個兒子。”他要當“獨子”了。
小艾說:“那當然。基本國策嘛。”
深夜零點,小艾意外地收到了一封短信,田滿發來的。短信說:“媽,我休息了,你也早點睡。兒子。”這孩子,這就孝順了。小艾想笑。不過立即就進入角色了。順手摁了一行:“乖,好好睡,做個好夢。媽。”
田滿的扣籃是整個籃球場上最為壯麗的動態,小艾想到了一個詞,叫“呼嘯”。田滿每一次扣籃都是呼嘯著把籃球灌進籃筐的。他能生風。必須承認,一踏上球場,害羞的菜鳥無堅不摧。這是田滿最為迷人的地方,這同樣也是小艾作為一個母親最為自豪的地方。看起來喜歡兒子的女生還真是不少,只要田滿一得分,丫頭們就尖叫,夸張極了。小艾看出來了,她們如此尖叫,目的只有一個,就是想讓兒子注意。兒子一定是聽到了,卻聽而不見。他誰也不看。在球場上,兒子的驕傲與酷已經到了驚風雨、泣鬼神的地步,絕對是巨星的風采。
小艾沒有尖叫。她不能尖叫,得有當媽的樣子。小艾站得遠遠的,瞇著眼睛,不停地捋頭發,盡情享受著一個中年婦女對待獨子的款款深情。你們就叫吧,叫得再響也輪不到你做我的兒媳婦,咱們家田滿可看不上你們這些瘋丫頭。
小艾當然不可能把她和田滿的事告訴喬韋。但就在寧海路和頤和路的交界處,喬韋把他的自行車架在了路口,他的表情用四個字就可以概括了,面無人色。兩個人都是絕頂聰明的,心知肚明了。
這時候走過來一個交通警,他歪著腦袋問喬韋:“這個好玩嗎?”小艾抱起了胳膊,拉下臉來。“關你什么事!你們家夫妻不吵架?”交通警望望他倆,又望望自行車,想笑,卻繃住了:“吵。可我們不在大街上吵。”“那你們在哪里吵?”“我們只在家里吵。”“這個我會。”小艾伸出一只手,說:“給我鑰匙。——我們現在就到你們家吵去。”交通警到底沒繃住,笑了,替他們把自行車挪到一邊,說:“差不多就行了,馬上就下班高峰了。”
下午第二節課的課后,小艾收到了田滿的短信,他想在放學之后“和媽媽一起共進早餐”。你瞧這孩子,什么事都粗枝大葉,“晚餐”硬是給他打成“早餐”了,將來高考的時候怎么得了哦。愁人哪。見面之后要好好說說他。
還在老地方,田滿沒等小艾坐穩,便小聲說:“媽,我又有了一個妹妹。”噢——又有妹妹了。這小艾從田滿的臉上看出來了,這個“妹妹”絕對不是通常意義上的。小艾突然就感到有些不自然,她吃醋了。也許還有些后悔。當初如果不給他“當媽”,田滿會不會追自己呢?難說了。
小艾板起面孔,問:“叫什么?”“Monika。”——Monika。到底是大明星,“找妹妹”也要走國際化的道路。“恭喜你了。”
田滿想說什么,小艾哪里還有聽的心思,她瞄了一眼田滿,田滿托住了下巴,失落得很,一臉的憂郁。看起來十有八九是單相思了。
“我妹妹——”田滿剛要繼續說,喬韋就闖進來了。田滿丟下薯條,吮過指頭,剎那之間就恢復了大明星的本色。神情不屑,問小艾:“誰呀?”
小艾沒好氣地說:“你爹。”
田滿右邊的嘴角緩緩地吊上去了:“我和我媽吃飯,沒你的事,給我馬上走人。”
喬韋理直氣壯:“我和我老婆說話,沒你的事,你給我馬上走人。”
田滿站起來。喬韋也站起來。
小艾也只好站起來說:“你們打吧。什么時候打好了什么時候出來。”
也就是兩三分鐘,田滿和喬韋一起走出來了,肩并著肩,說:“我們已經是兄弟了。”
后來的日子里小艾只在上學的路上見過一次田滿,一大早,田滿和籃球隊的隊員正在田徑場上跑圈。小艾猶豫再三,還是立住了,遠遠的,站了十幾秒鐘。田滿的樣子很不好,耷拉著腦袋落在隊伍的最后。在跑道拐彎的地方,他們相遇了。相隔了起碼有100米的距離。他們彼此都看不見對方的眼睛。田滿并沒有揮手,小艾也就沒有揮手。
小艾掏出了手機,想給他發個短信,問問。想了想,最終還是她的驕傲占據了上風。卻把她的短信發到喬韋的那邊去了:老公,兒子似乎不太好,你能不能抽空和他談談?
喬韋回話:還是你談吧,你是當媽的嘛。
小艾沒跟田滿談。小艾一廂情愿地認為,田滿在“三八”婦女節的這天會和她聯系。“三八”節是所有高中女生最為重大的節日,不少女生都能在這一天收到男士們的鮮花。一個高中女生如果在情人節的這一天收到鮮花,它的動靜太大,老師們,尤其是家長們,少不了會有一番問。“三八”節就不同了,手捧著鮮花回家,父親問:“哪來的?”答:“男生送的!”問:“送花做什么?”答:“——嗨,‘三八’節嘛!”做父親的這時候就釋然了:“你看看現在的孩子!”完了。
可是小艾的“三八”節平淡無奇。依照小艾的眼光看來,“三八”節是她和田滿最后的期限,如果過去了,那就一定過去了。吃晚飯的時候小艾和她的父母坐在一張飯桌上,突然想起了田滿,一家三口頓時就成了茫茫人海。Monika厲害,厲害啊!
田滿的出現相當突兀,是四月的第一個星期三。夜間零點十七分,小艾已經上床了,手機突然蠕動起來,“咣當”就是一封短信,一道行動指令:“噓——走到窗前,把腦袋伸出來,朝樓下看。”
小艾走到窗前,伸出了腦袋,一看,路燈下面孤零零的就是一個雞窩頭。那不是田滿又是誰呢。田滿并沒有抬頭,似乎還在寫短信。田滿最終舉起了手機,使用遙控器一樣,對準小艾家的窗戶把他的短信發出去了。小艾一看,很撒嬌的三個字:媽,過來。
小艾喜出望外,躡手躡腳的,一直走到路燈底下。田滿的上身就靠在了路燈的桿子上,兩只手都放在身后。他望著小艾,在笑。小艾背著手,也笑。也許是因為路燈的關系,田滿的臉色糟糕得很,人也分外地疲憊,的確是瘦了。小艾猜出來了,她的乖兒子十有八九被Monika甩了,深更半夜的,一定是到老媽這里尋求安慰來了。好吧,那就安慰安慰吧。不過田滿的心情似乎還不錯,變戲法似的,手一抬,突然從背后抽出了一束花,有點蔫,一直遞到了小艾的跟前。小艾笑笑,猶豫了片刻,接過來了,清一色的康乃馨。
“近來好不好?”小艾問。
“好。”
“Monika呢?”小艾問,“你的,Monika妹妹,好不好?”
“好。”田滿說。田滿這個晚上真是變戲法來了,手一抬,居然又掏出一張相片來了,是一個嬰兒,混血,額頭鼓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
“誰呀這是?”小艾不解地問。
“Monika。我媽剛生的,才四十來天。”
“——你媽在哪兒?”
田滿用腳后跟點了點地面,說:“那邊。”世界“嘩啦”一下遼闊了。田滿猶豫了片刻,說,“我四歲的時候她就跟過去了。”
小艾望著田滿,知道了。“同母異父的妹妹。”小艾自言自語說,“原來是這樣。”小艾望著手里的康乃馨,不停地點頭——“花很好。媽喜歡。”
小艾就是在說完“媽喜歡”之后被田滿攬入懷中的,很猛,十分地莽撞。小艾一點準備都沒有。田滿的舉動太冒失了,小艾想把他推開。但是,小艾沒有,反過來就把田滿抱住了。小艾的心中涌上來一股浩大的愿望,就想把兒子的腦袋摟在自己的懷里。可田滿實在是太高了,他該死的腦袋遙不可及。
深夜的擁抱無比漫長,直到小艾的后背被一只手揪住了。是小艾的父親。小艾不敢相信父親能有這樣驚人的力氣,她的身體幾乎是被父親“提”到了樓上。“你放開我!”小艾在樓道里尖聲喊道,“你放不放開我!”小艾的尖叫在寂靜的夜間嚇人了,“——他是我兒子!——我是他媽!”
邵孤城摘自《鐘山》2007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