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裝上的扣子走丟了

開始的時候，小美并沒有注意到我。

我們是同事，我到策劃部送文件，她倚著窗口打電話，聲音低低的，偶爾清脆的笑，她的腰肢那么纖細，穿一件短短的Ａ字裙，樣子很風情。

我并沒有像電影里的愣頭青一樣撞在玻璃上，而是打了招呼，放下資料便離開了。

轉過電腦隔間，便是我工作的技術部了。我坐下來，照例處理客戶反饋的信息，坐在身邊外號蛇頭的男同事問我：“嘿，怎么樣？很漂亮吧？”

自從小美應聘到公司，像我這樣借送文件到策劃部看她，和蛇頭這樣的談話已經在男同事間進行了無數遍，每一次，都是這樣的開頭，然后是一陣潮濕得能擰出水的議論，沒辦法，誰讓我們是孵在宿舍的單身漢呢？每天做無聊單調的工作，遠離家人，沒有朋友。談話的結果是我學會了坊間根據步態分辨處女的方法，根據相貌判斷女人的情欲，當然，這些都只是理論，很少有實踐的機會。

從前，這些理論都是針對街邊的某個艷女，現在公司有了活生生的美女，槍口就一致對內了。

不過我比他們要好一些，我已經有一個女朋友了。我們是大學同學，畢業后雙雙留在了北京。因為都住宿舍，我們并不能每天見面，只能在周末相約看一場電影，或者在某個小旅店度過良宵。

蛇頭顯然是愛上小美了。

隔天他到策劃部和小美搭訕，支支吾吾問了幾個不相干的業務問題，又問：“我可以追你嗎？”

小美愣住了，說可以。在蛇頭欣喜若狂前，小美補充：但我會拒絕你。可憐的蛇頭，從策劃部回來后一直耷拉著腦袋。

動用整個技術部的力量，我們安慰他不要著急，是你的終究會是你的，不是你的怎么強求都白搭。我還運用逆向思考的阿Ｑ勝利法幫助他：追一個女孩子要成功，除了能討得她的歡心外，還有許多心理因素，比如，性格和諧、志趣相同、價值觀一致、生理特征相配等。戀愛是這樣一件復雜的事情，常常是美麗的開始，無言的結束，所以沒有追到反倒是件好事，如果她真接受了你，你們勉強湊合下去，以后感情不和，最終分手豈不是更痛苦？

蛇頭瞪我一眼：“就你能說，樹上的鳥兒都能騙下來，說到底也就能追你女朋友那樣清湯掛面的小女生，有本事你去追小美，一樣摔個狗吃屎。”

因為主管的突然出現，我們的愛心助殘（因失戀而殘疾的心）計劃中途流產了。蛇頭的話卻激起了我的萬丈雄心。我發現和蛇頭有一樣心思的同事還真不少，因為拒絕了蛇頭，小美的身價就像拒絕商人飯局的臺灣新生代美女林志玲，水漲船高，大家都開始議論她這樣的女子會找一個怎樣的男朋友，具體分華山派和逍遙派。華山派秉承岳不群甘于付出、挑戰極限的精神，認為小美一定是想釣金龜婿。逍遙派則堅持創始人無涯子的觀點，世間美女如云，我只取一瓢飲，只買對的，不買貴的。

暗地里，大家開始較勁，誰今天和小美說了一句話，小美主動對誰笑了笑，搭電梯時誰站在小美左邊，誰又站在右邊。

小美像一條活潑潑的鲇魚，攪活了我們死水般的生活。

我沒有想到小美會主動約我。

那是星期三，我正在更新網頁，小美突然出現在眼前，問什么地方能夠買到最新的學習軟件。

“中關村?！?/p>

她的到來太突然，以至于我有些莫名的緊張，抬頭看到蛇頭羨慕、難過的眼神，心里的得意一陣陣往上涌。對為難的小美說：“這樣吧，那個地方很難找，我陪你一起去?！?/p>

下班后我躲過眾多眼神的小毒鏢，帶著美女雄赳赳、氣昂昂走出了辦公室。外面天色已晚，小美一個勁兒說著感謝的話，我則說不客氣，都是我應該做的。

那天的事情辦得很順利，我發現小美雖外表嬌艷，其實是個很單純的女孩子。她說其實她早就知道技術部的一些人在算計她，她還說蛇頭人很好，但愛情是要靠緣分的，不喜歡就是不喜歡。

我和小美很快熟悉起來。

她顯然對我有一些好感，這讓我在公司備受忌妒，同時又讓我有異樣的滿足，在同事面前，我覺得自己的形象從未有過地高大起來。蛇頭曾經說過，社會對女人的評價只有一個標準——有沒有男人愿意愛她；對男人的評價則復雜得多——金錢、權勢、事業、女人的愛。我覺得他說得不錯，但他忽略了一點，女人的愛是很重要的一個砝碼，會給男人別的品質增光添彩。

小美的家在離北京不遠的天津，平時，我常常和她一起玩，周末她回天津的家，我則和大學的女友約會。

我花了許多心思在小美身上，請她吃飯，給她買花，甚至乘地鐵跑了大半個城區幫她的親友修電腦；另一方面，我不能舍棄大學時的女朋友，她是那樣純潔可愛的女子，是我真正的青春歲月，我周旋在她們中間，得心應手。

小美對我漸漸認真了，這并不是我想要的。那個薄霧蒙蒙的下午，我們占據了電影院的情侶包廂，小美突然問我：“你愛我嗎？”

我嗯嗯啊啊，點著頭。小美欣喜地笑了，像開出了一朵太陽花。她的手塞進了我的手心，她的嘴唇貼了上來。我的心顫抖著，有一點緊張，更多的是莫名的悸動。眼前的光影突然消失了，小美的眼睛離我那么近，就像電影里的特寫鏡頭?！澳悴晃俏覇幔俊?/p>

沒有人能拒絕這樣香艷的誘惑，而女友林昭的身影劃過我的腦海，我很快清醒了。說別這樣，就推開了小美。

小美默默地坐在我的身邊，絞著背包上的肩帶，終于站起來跑掉了。

那夜，我沒有追小美。電影結束的時候下雪了，雪不大，一片一片地落下，我沒有戴帽子，頭發就全濕了。雪越下越大，起風了，跳進一輛出租車時，我已經把自己凍僵了。

我沒有給小美打電話，我覺得她走了就算了，走了也好。其實我不愛她，和她在一起，只是貪戀別人羨慕的眼神而已。為了安慰心底隱隱的內疚，我給林昭打了電話，說我給她買了一套內衣。那套內衣是我一個星期前買的。我告訴林昭是剛買的，林昭很開心，我的心就痛了。不知道是為林昭痛，還是為小美痛，或許是天太冷了，就痛了。就像不戴手套玩雪，時間長了，手指也會痛一樣。

很長的時間，小美一直沒有搭理我，她果然生氣了。

我想這樣分開了也好。

我們又變成了普通的同事，沒人知道我們之間發生了什么，或許人們只是認為我們一度走得很近而已。我依然是技術部的一個小職員，小美卻又變回同事眼里的萬人迷?？吹叫∶篮臀曳珠_了，大家又蠢蠢欲動了，甚至有人向我請教小美的喜好了。

寫字間籠罩在一種狂熱的氣氛中，像是一種宗教，小美是教主，追逐者是信徒。

在那種氣氛中，我也再次狂熱起來了，我忘了自己的誓言，忘了自己決定和小美疏遠了，又一次接近了她。在我的付出下，小美的心又一次陷落了，我們再次走到了一起，有了上一次的教訓，小美顯然謹慎而矜持了，她小心翼翼地問我在電影院為什么會那樣對她。

我從沒有反應那么快過，支支吾吾地解釋不喜歡被別人看到。

釋然的小美敲著我的頭：笨，別人怎么會看到呢？我們就這樣又在一起了，只是在一起時，我是那樣矛盾，像表演空中飛人的演員，手里拿著竹竿，努力維持著平衡，讓我快樂的并不是和小美戀愛，而是戀愛時別人的羨慕帶來的巨大的滿足。當小美和我靠得太近，我會推開她，當她遠離，我又會將她追回來，小美不明白為什么，常常會因此生氣。

她瘦了，憔悴了很多，就連笑時也只是輕輕地牽動唇角，不再有清脆的聲音。

小美是在那個冬天離開的。

在新一輪靠近和推開的游戲后，小美突然打來了電話。只是電話而已，她不愿意和我面談，是因為不愿意見我吧。說李家明，蛇頭告訴我你還有一個女朋友，他說的是真的吧？你有女朋友為什么不告訴我？

電話太突然了，我知道再也瞞不下去了，就語無倫次地說是了。

“既然你愛她，為什么要一次次地招惹我？你讓我成了同事的笑柄，而我卻一點都不知道。”

小美嗚咽了。皚皚的白雪在我的身邊飄落，小美的身邊，也有這樣的白雪吧，北京的冬天這么冷，我們的距離那么遠，她的心里，對我只有恨吧，我囁嚅地解釋，聽到電話里的忙音，才發現小美不知什么時候掛掉了電話。

第二天，小美沒有上班，她辭職了。

后來，我再沒有小美的消息了。時間就這樣一天一天過去了。一年后，我和林昭結婚了，我們終于修成了正果，生活和別的夫妻一樣平淡而普通。

是在結婚兩年后的一天，林昭和一個女友打電話，是因為我看電視的聲音太大了吧，林昭的聲音也很大。她叫著那個女友的名字，仿佛是小美吧。

我想不可能是小美，叫小美的女子那么多，我只是隨便問問而已。你的那個女友，叫小美??？

林昭說是啊。就不說話了。那天晚上，是很晚了吧。林昭喝了一點酒，從前她從來不喝酒的，但是那天不知道為什么喝了，她喝了一點點就醉了，說李家明你這個王八蛋，你對不起小美。她說和我通電話的小美，不是別的小美，就是你認識的小美。那時候你和她分分合合，她在公司待不下去了，就去了上海。依然有很多男人追她，但是她被你嚇怕了，總是問別人是不是真的愛她，她說有時候，對有的男人來說，愛情就是西裝上昂貴華麗的扣子，用來裝飾他們自卑空洞的心。她說曾經，她是別人西裝上的一?？圩?。她總是給別人很長的考驗期，后來，有一個男人真的愛她吧，小美也愛他，只是考驗期沒結束，男人就出車禍死了。

是我打電話給小美，小美告訴我的。她幾乎要瘋了。那時候小美知道你還有女朋友，不忍心你繼續騙我，就找到我要我離開你。我拒絕了。我說我愛你。哪兒有十全十美的愛情呢？我愿意和你在一起。所以我裝作不知道，所以我沒有離開你。李家明你這個王八蛋，你知不知道，小美被你害慘了……

林昭說著那些話，我恍恍惚惚的，覺得她說的事情，都和我有關吧，在那個寒冷的冬天，我真的愛過小美嗎？應該沒有吧，所以她離開了，我沒有心痛，只是后悔不該招惹她，但是為什么聽到她的事情，還是會覺得心痛呢？就像那一次拒絕她，我走在雪地里覺得心痛一樣。

小美說她是我西裝上的一?？圩?。我想起我們第一次的約會，想起許多許多，恍惚覺得或許我也是愛過她的?？圩觼G了，西裝也會難過，因為在扣子走丟的那一刻，西裝發現原來扣子已經深深地鑲嵌在自己的生命里，成為自己的一部分，從此，西裝就不完整了。

編輯 / 尤 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