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往天堂的信息

其實，每一個人都有權(quán)利選擇自己將以肉體的方式死去——或是——以一種精神的方式離開。

十天后——在周熠先生離開我們十天后，我收到一份外地雜志——亦是我的習慣，便編了短信將好消息發(fā)與各位老師和文友。手機的功能確實是越來越強大了，群發(fā)，在通訊錄中尋找，按姓氏英文字母為序，每出現(xiàn)一位，便以手寫筆點擊觸摸屏，Ｘ、Ｙ……Ｚ是最后的一個字母了，曾、翟、張、趙、鄭、鐘……周出現(xiàn)了，我看見了周熠老師的名字，下意識地點了一下，便又立刻意識到，這條短信已沒有必要了，一個離開我們十天的人，他已無法收到……

十日前的那個深夜，我實在不愿意再回到那一刻。我知道，在那天夜里，之前，周熠老師在他最后的時間里，他做的，僅僅是發(fā)出了最后的幾條短信息，后將自己的手機和充電器包裹好、整整齊齊地碼放在枕邊，便悄然離開了。在最后的幾年里，手機確實成為了周熠老師的重要伴侶伴隨在他的身邊，而由于聲帶發(fā)聲困難，短信則成了他與大家交流的重要方式。他最后發(fā)給我的那一條短消息，內(nèi)容是這樣的：

陳主任好！此情此恩今生若無日報，就下世吧！方便時代問其他兄弟們好，全家好！健康啊！周熠。

常常是這樣，收到他的短信息，原本是很高興的事情，每每讀來卻因其文字之凄愴而不忍卒讀。在斷斷續(xù)續(xù)的幾年里，從他心臟支架介入治療失敗開始，到搭橋手術(shù)，以及最后的三次開胸，每次去探望他，他總是主動去涉及生與死的話題，且觀點是少有的透徹與清晰。我還曾與之笑言：患病對作家來說未嘗是件壞事，或許會成就一部傳世之作。而他的身上，原有的自信、睿智、幽默之外，從此開始籠罩著一層淡淡的黑灰色的氣息。

記得他從上海手術(shù)回來，我去家中看望他。已聽說他的手術(shù)做得很成功，因此心情像那個上午的天氣一樣明媚。見到他，感覺他比走前又瘦下了一整圈，我關(guān)切地問問病情，他卻拉起我的手，將我?guī)е了臅浚瑔救说共枘盟瑥埧诰驼劶拔业那闆r，說是見到我在某處發(fā)了什么作品并對我一番鼓勵之詞云云。我再次問起他的病情，我說，聽說您的手術(shù)做得不錯，他嘆著氣，搖搖頭，摸摸胸口食道的位置，用我?guī)缀趼牪灰姷穆曇粽f，晚上睡覺也不能平躺……倒不如在手術(shù)臺上不下來痛快。那一刻，我突然感覺他的書房光線十分幽暗。我就說，周老師，外面的天氣很好，多出去透透氣，要不，把燈打開。

去年周熠老師新作《紅塵草色》面世，我收到贈書便發(fā)短信向他表示祝賀。很快，他回信，謙虛、道謝后，還有一些句子我記憶猶新：

……我在，舍面子將書出了。我不在了，留給巖壁們作難……

如他生前的最后一條信息，都是灰灰的調(diào)子。

八月二十三日，清晨上班的路上，日前收到的這條信息還未來得及刪掉，即收到報社朋友發(fā)來的、早有準備卻又不能接受的四個字：周總走了。

我立刻將思緒拉回10日前，我最后一次去病房看望周熠老師，是那個516房間。那時的他已經(jīng)十余天沒有進食了，全靠輸液維持。我照常向他家人問了些情況，并沒有多說什么，甚至也沒有注意到房間的窗戶，臨行時握著他抖動著的手時，病榻上的他努力將頭邁向身后，而我卻分明看見成串的淚珠沿著臉頰滾落下來。

即便這樣，我仍不敢設(shè)想矜持儒雅的他會選擇如此精彩一躍，一如他精彩的一生。這確實是需要勇氣的，是那種及至最終仍有超人般清醒理智的人的選擇，這絕非如市井間低俗的、物質(zhì)的曲解與傳言，而確是周熠先生由來已久的生命意識在此刻的迸然爆發(fā)。

“再沒有比死更高的藝術(shù)了，死就是生。”

或許我們可以將這些看做一位追求完美的藝術(shù)家完美的謝幕之作，亦可將此看做一位思想者對生命的一次頂禮膜拜。毫無疑問，人們對死的認識即是對生的態(tài)度，毅然決然之死恰是對生的無限留戀。怎樣活著和怎樣看待活著是每一個人都應(yīng)該思考的問題。

“只有一個嚴肅的哲學命題，那就是自殺。”加繆在《西緒福斯神話》開篇就這樣講到。但是每一個人活著都或多或少地承擔著生的憂患，面對生的艱難而想象死，面對生的困惑描繪死，或是面對生的沉重無奈的死。當肉體的保存和精神的救贖發(fā)生不可避免的沖突時，這也是生命中必將來臨的一刻，我們是否都能做到選擇后者而放棄前者？去重新思索和尋找生命的終極價值。

讓肉體下沉，讓精神上升。周熠先生最終用精彩的一躍，將自己的生命提升到了一個新的高度。

那一刻，我們可以像贊頌拉帕利斯將軍一樣贊美你：“死前一刻鐘，他依然活著。”

現(xiàn)在，我手中依然攥握著這條尚未發(fā)出的短信息。我將手寫筆觸擊屏幕上周熠老師的名字，無線電波倏然飛往遙遠的天國，頃刻間，陰霾的天空恍然見日，清澈透明，那縈繞已久的灰黑色的調(diào)子一掃而去。揚起頭，周熠老師在天堂里安祥地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