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病人文靜瘦弱,一眼看上去就是那種林妹妹的樣子。幾天前在門診,她坐在我面前時,我就沒來由地心一動,我喜歡這樣的女孩子。
她的病史讓我的心除了一動外,還多了許多的顫抖。這是位卵巢癌的患者,幾年前切除了右側(cè)卵巢和輸卵管,打了8次化療。結(jié)婚后沒有生育,做了兩次試管嬰兒都沒有成功。她那僅存的卵巢里長了一個巧克力囊腫,僅存的那條輸卵管末端是封閉的,還有個大大的積水。
她向我說著渴望有一個孩子的愿望,她說她寄希望于我的腹腔鏡,切掉巧克力囊腫,修復唯一的輸卵管。我答應了她,這樣的病人是不容你不答應的。最后一個病人看完,她又慢慢滑進診室,她唯恐傷害我似的說:“醫(yī)生,我只有一個卵巢了,你把瘤子切掉了會不會影響生育卵巢的功能?你能把我的輸卵管恢復正常嗎?”
我給她放隨身帶著的ipod視頻,讓她看我是怎么切除巧克力囊腫,怎樣既不傷害剩余的卵巢組織,又充分止血地在鏡下縫合。我還告訴她什么叫顯微外科手術(shù),什么叫保留生育功能的卵巢腫物剔除術(shù)。然后給她看輸卵管積水的顯微修復。她顯然對手術(shù)是放了心,但還怯怯地問:“您能親自給我做手術(shù)嗎?我不是過分提要求,因為我的情況太特殊了……”
我很干脆地答應她,一定親自為她手術(shù)。她是笑著離開門診的,又是笑著住進了病房,她是那樣的信任我,她一定覺得手術(shù)后就能懷孕,就能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寶貝了。
今天第一臺就是她。刷手時,小明無限感慨地告訴我,她們都認識這個病人,幾年前她就是在我們的腫瘤病房做的手術(shù)和化療。她說最令他們所有的人感動的是,病人的男朋友在知道了未婚妻得了癌癥的時候毅然提前在病房里舉行了婚禮。所有的醫(yī)生護士都吃了他們的喜糖。
小明說:“那可真是個好小伙子啊,誰知道他們還沒有孩子呢?也不知道他現(xiàn)在是不是有點后悔了?”
我像是對她又像是對自己,萬分肯定地說:“不會的,他不會后悔的,這女孩子值得他愛。”然后我在心里對自己說,我要盡最大的努力幫她把左側(cè)卵巢和輸卵管整理好。
進腹時我還松了一口氣,因為腹壁一點粘連都沒有,我不禁大聲贊揚了一下腫瘤組的同行:“真漂亮,開腹手術(shù)做得這么利索,難得!”
可是接下來就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兒了。
患者的盆腔密密麻麻填滿了腸管,這些腸管相互間緊密粘連著,還與它們周圍的任何一個可能粘上的臟器都緊密地粘在了一起。我倒吸了一口氣:“天,這是百年不遇的腹繭癥啊,她怎么這么倒霉啊?”
不要說輸卵管和卵巢了,連子宮的影子我都沒有看見。
我踩著地雷走路一樣地分離了腸管與膀胱的粘連,再咬緊了牙分離那些根本無法分開的腸子們。我感到了無限的絕望,我知道自己徒勞無益。
小明適時地攔住了我:“我說老大,這沒用啊,就是把腸子捅破了也分不開啊,你可不是意氣用事的人啊。”
她說的一點不錯,這樣分下去就算僥幸繞過了腸子找到了子宮也是毫無意義的,這些被我分開的腸管會在幾小時后再次更加緊密地粘連起來,并且有可能形成非功能性粘連(可以造成腸梗阻的粘連)。
那些剛剛被我強行分開的腸管表面開始緩緩地滲出了細小的血珠兒,很快就連成了一片刺眼的紅色。我知道這是盆腔化療的結(jié)果,也是制止我繼續(xù)分離的警示。
我嘴里說著:“絕對不能再分下去了,不能再分了……”手里卻一刻不停地小心分離著稍微疏松一點的組織,我不甘心,我怎么向麻醉蘇醒過來的她交代呢?
最后我扔下兩把鉗子,用最快的速度摘下手套,逃跑一般地離開了手術(shù)臺。我知道再不下去我
就會一根兒筋地分離下去,直到找到那毫無修復價
值的卵巢和輸卵管。
我坐在手術(shù)室靠墻的地上,求救似的對小明說:“你得給我作證,我不是為了按時吃飯才不堅持分離下去的吧?”
所有的人,包括麻醉師都笑了,他們異口同聲安慰我,不是,不是,你盡力了。
盡力了就夠了嗎?不是說好人都有好報的嗎?怎么這么好的一對夫妻會有這樣的結(jié)果呢?我緊緊地抱著腦袋也沒想清楚。
晚上我值班,一位溫文爾雅的小伙子來找我,他說他是手術(shù)病人的丈夫。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這位眾人稱贊不已的男人。我仔細看了看他的眼睛,是的,清澈而且坦誠。他說他想了解一下妻子的手術(shù)。
我打開電腦,讓他看了正常的子宮輸卵管,再讓他看他妻子那可憐的盆腔。我告訴他停止手術(shù)的原因,告訴他冒腸管大面積損傷的風險換取10%的生殖功能是不值得的。
這真是個大氣、負責、充滿愛心的男人。他說他完全理解我們,他還說孩子并不是那么重要的,他有他們兩人的愛情已經(jīng)很知足了。
從來沒有一個時刻像今天這樣使我有種強烈的沖動,我很想對衛(wèi)生部管理試管嬰兒的領導們說,代孕母親在極特殊的情況下是應該允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