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春末夏初的一陣風,帶著這個季節(jié)賦予它的暖意——儼然動物身上初生的細長而且柔軟的絨毛,貼著你裸露的臉頰、手臂,輕輕地掠過,然后徑直向原野的深處吹拂而去。
一大片又一大片的花,在原野上看得見或看不見的地方,搖曳。
何止是花呢?被這種具有撩撥意味的暖融融的風吹拂著,一塊石頭也動了動身子,只不過是無人注意罷了;原野上流淌的那條小河,它的身軀扭動得更加彎曲了,同樣沒有吸引住你的目光。你的目光停留在那片花上,此刻你正驚訝著,為它有這樣一個貼切而好聽的名字——風車。
原來風車是一種從泥土里生長出來的植物啊!
它的樣子其實再普通不過了,那枝干,那葉子,你隨便在哪一片山坡或田埂,隨便在哪一株草本植物的身上,都可以隱隱約約看到它的影子。它們之間的相似,常常讓你混淆不清。好在還有那些花朵,這是植物互相區(qū)別的標志,就像一個人的臉。
花朵就是植物的臉。寧靜的,放肆的,憂愁的,微笑的,不一而足。
你覺得,風車這種植物開放的花朵,是微笑著的。這種笑,應該稱之為抿笑吧,就是將嘴唇用牙齒輕輕地咬著的那種笑。這種微笑往往暗示著,在內(nèi)心深處肯定藏掖著某個不輕易示人的秘密。
你在她的臉上同樣看見過這樣的笑靨。她是鄰居家的一個女孩,你和她年紀相仿。每天放學回家的時候,你們一起從這片廣袤卻從不會迷路的原野穿過。時間還早呢,你招呼她,匆匆的腳步一起停下。然后呢?然后,就有一陣風吹拂過你,吹拂過她,徑直向原野的深處吹拂而去。
于是,在你的眼前,一大片的花情不自禁地搖曳起來。整個原野驟然之間讓人眼花繚亂了。
再后來——已經(jīng)是二十年后的事情了,你坐著飛機從藍天上掠過,你突然發(fā)現(xiàn)飛機的螺旋槳和記憶中某個事物是多么相似,你仔細地搜索著被時光漫漶的記憶,終于,你想起風車來了。
你想起了風車的枝干,瘦伶伶的,仿佛一個七八歲的孩子尚未成熟的手臂。想起了風車的葉子,泛著一種臘質(zhì)的光芒,呈現(xiàn)出和貧瘠的土地相似的顏色。想起了風車的花朵,雪白如瓷的花朵,細小的花瓣組合在一起,如同一枚小小的螺旋槳。
在風中,這小小的螺旋槳旋轉(zhuǎn)起來了,而且,在不斷地加速。
風繼續(xù)吹拂著。如果風再大一點的話,整株植物說不定像飛機一樣騰空而起了。如果風更大一些的話,不僅僅是這樣一株叫風車的植物,即使是整個原野,也會在螺旋槳一樣的花朵的提升下,飛翔起來的。
那該是一種怎樣的景觀呢?你根本無法想象。
你想起和她在原野上采摘花朵的情景。你們近乎瘋狂地采摘著,然后佇立在黃昏迎風的山岡上,將滿滿一懷抱的螺旋槳似的花朵高舉過頭頂。之所以產(chǎn)生這樣略帶乖戾的舉止,緣于你和她的內(nèi)心深處,小小年紀大概就有了飛翔的沖動與渴望。
其實人就是翅膀退化了的鳥,飛翔是人類永恒的夢想。
在你記憶的原野上,那種叫風車的渺小植物 ,也該是這樣一種鳥吧。
有一種被稱作風車的游戲。玩這個游戲的時候,也需要風。是那種從南邊的大海吹來的帶著潮濕氣息的風。是那種腳踝上綴著銀色鈴鐺的風。風從原野上穿過,從村子里穿過,從學校敞開著玻璃窗戶的教室里穿過。一路上,是叮當?shù)娘L聲。也許,是被這種節(jié)奏舒緩卻又音色圓潤的風的聲音感染了吧,原野上的草木發(fā)出咯吱的拔節(jié)聲音;村子的屋檐下,那去年的鳥巢里,傳來了初生的翅膀急切拍打的聲音;教室里的玻璃窗戶莫非厭倦了這種日常生活,使勁地和墻壁碰撞,發(fā)出哐當?shù)膽崙柯曇簟?/p>
你覺得,一個人的心里也全是這樣或那樣的聲音。一顆小小的心的容器,怎么盛得下這么多的聲音呢?于是,像水一樣流淌出來。一個人在夜晚幽深的夢境中發(fā)出的囈語,一個人在白晝的陽光下莫名其妙的喃喃自語,其實,就是心里盛不下然后汩汩流淌出來的聲音。
這個時候,你開始玩起風車的游戲。你想,這個游戲大概就是為這樣特殊年齡的孩子所特意準備的吧。已經(jīng)是十一二歲的孩子了,可以自己動手做許多事情了,制作一架小小的風車自然不在話下。
很簡單的制作。一張紙對折,再對折,然后撕開,用光潔纖細的一根木棍從中穿起來,就是一架風車了。迎著風舉起來,風車就不停歇地旋轉(zhuǎn)。和原野上稱之為風車的植物有所不同,那是清一色的瓷一樣細膩潔白的花朵,而這樣的風車,可以任意選擇顏色。往往是一個短暫的中午時光,各種各樣顏色的風車,讓你的視野變得不再單一起來。
在彌漫著潮濕氣息的風中,風車旋轉(zhuǎn)著。有時候,風停歇了,原野和村子驟然陷入一片淤泥一樣的靜寂中。你舉著風車,在連接著原野和村子的一條逶迤的狹長小道上奔跑。你用你身體的速度制造著使風車旋轉(zhuǎn)的一陣又一陣風。
你記不起來鄰居家的那個女孩是否也熱衷這種玩風車的游戲。你和她已經(jīng)不在一起放學回家了。你和她漸漸地拉開了一段距離。后來,在原野過早升起的冥蒙暮色中,你開始從另一條道路獨自一人回家。但是你知道有很多女孩子也玩這種游戲。她們似乎比男孩子更投入,所制作的風車也更多更精致。她大概也如此吧,你只是揣測而已。
在彌漫著潮濕氣息的風中,風車旋轉(zhuǎn)著。有時候,風停歇了,你就用自己身體奔跑的速度使風車旋轉(zhuǎn)起來。多年以后,臂如現(xiàn)在,當你努力使漫漶的記憶清晰起來的時候,你竟然想起了水車。你覺得奔跑著的自己仿佛就是那個踩水車的人,在陽光下面赤裸著已經(jīng)呈現(xiàn)古銅色的身體,用力地一下又一下地踩著,為的就是讓水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而這種對水的搬運,要么是這個地方水滿為患了,要么是另一個地方處于干涸狀態(tài),迫切需要一種滋潤。
那么,你舉著風車奔跑,就是為了使身體里太多的聲音,從一個地方搬運到另一個地方嗎?
你見過戈壁上的風車。在茫茫的戈壁上,有著太多太多的風。風車旋轉(zhuǎn)著,將多得無法盛下的風源源不斷地轉(zhuǎn)變成了一種叫做電能的物質(zhì)。
當你舉著風車奔跑的時候,在你的身體里,也實現(xiàn)了這樣的一種轉(zhuǎn)換嗎?
玩風車是小時候的一種游戲。現(xiàn)在看來,它似乎超越了游戲的范疇。
直到你十四五歲的時候,才真正認識作為農(nóng)具的風車的意義。在此之前,你甚至并不認同它,覺得這樣一種龐然大物根本配不上風車這一名字。也許是受了原野上那種稱之為風車的植物的影響,你覺得,它應該是細致的,小巧的,身體里還應該彌漫著或濃或淡的芬芳。事實上,作為一種農(nóng)具,注定了它骨骼粗大——這樣才能承擔生活的重量;注定它只能散發(fā)類似塵土的氣息——因為生活總是離泥土最近的緣故。
十四五歲的你已經(jīng)是父親的幫手了。從春天的第一個環(huán)節(jié)到秋天的大結(jié)局,父親自始至終是這幕舞劇的主角,你僅僅是穿插其中,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穿插其中的還有鋤頭,犁鏵,耙耬,鐮刀,按照勞動的次序依次粉墨登場。最后出現(xiàn)的往往就是風車。從這個意義來講,你和風車都是父親的幫手,所做的都是各自力所能及的事情。你幫父親喂牛,幫父親在月夜守水,幫父親割倒成熟了的莊稼,而風車呢,它所做的就是去偽存真的活,它將飽滿的,真實的,一一留下,那些輕飄的,虛偽的,一一剔除。風車用胸腔里的那口氣,幫父親掂量著一個又一個秋天的分量。
除了偶爾被父親搬到曬谷坪去外,大多數(shù)時候,風車就佇立在屋檐下。在所有農(nóng)具中,風車也許是最笨重的。在你的印象中,風車的體態(tài)特征仿佛就是一頭牛或者一匹馬,圓鼓鼓的肚子,向前探著的頭顱,四條似乎即將邁動的粗腿。你常常產(chǎn)生諸如此類的錯覺,一輛風車被內(nèi)心深處的某種欲望驅(qū)使著,隨時準備走出屋檐,走出這個狹窄的庭院,一直走到原野里去,消失在遠方的迷茫之中。可是事實上,這么多年過去了,風車還在原來的那個位置——在時光的深處——在那里,在秋天的大結(jié)局中,它幫父親仔細地掂量著這個秋天的真實與分量,分享著父親又一年的嘆息與喜悅。
它絲毫不在意這個世界日甚一日的喧囂。它絲毫不在意你對它的遺忘。它絲毫不在意你身體里神秘的飛翔夢想。或許你不知道,對一輛風車而言,一千個夢想也抵不上一粒飽滿黃豆砸在身體上所帶來的那種疼痛的微妙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