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忘父親

在這個世界上，父親就像關中原野上一顆無名的小草，確實微不足道。可是，父親在我心里，就像一座泰山，他的份量實在太重了。因之，時間雖然過去了快四年，可我對他的思念并沒有一絲一毫的減褪，相反，時間越長，這種思念愈加強烈和深沉。

父親出身貧苦農家，8歲上我爺爺就去世了，留下我祖母帶著幾個孩子在貧病交加中掙扎。在舊社會，孤兒寡母的困窘處境可想而知，日子過得實在太難了。父親的兩個哥哥，都因天災人禍，先后病餓而死。他從12歲起，為了全家人的生計，就不得不扛上扁擔，到幾十里以外的秦嶺山中去砍柴，再到四、五里以外的啞柏鎮去賣。一擔柴才賣一個銅板，每次都是天不明出門，摸黑才回來。每逢父親進山砍柴，一到太陽落山時節，祖母就到村外去等他，等急了就喊著他的名字往鎮上的方向走去，一直喊到遠處聽見了應答的聲音，老人一顆提到嗓子眼的心這才落了下來。有一次，他到鎮上去賣柴，旁邊抽旱煙的人把火星濺到柴捆上，干柴頓時著起火來，父親眼看著一天的辛勞霎時化為灰燼，忍不住大聲痛哭起來。然而，一個十來歲的孩子，哭又能怎么樣呢？他哭了許久，也無濟于事。回到村外，一見我祖母，母子倆又是一場抱頭痛哭。當時那種悲傷無助的情景誰能理解呢！

父親的小名叫福記，無疑是祈福求安的意思。誰知這名字并沒有改變他受苦的厄運，不但沒有給他帶來半點福氣，反而天災人禍一個接著一個襲來。父親有個弟弟，長到十七、八歲了，很聰明，是全家唯一能識幾個字的人。那年村里來了一些糧子，要把家里一匹跛腿的驢子拉去宰了吃。這可是全家的命根子啊！祖母一見這情景，不顧一切地撲上去抓住牲口的韁繩，想把它奪回來，不料這下卻惹怒了人家，一個糧子舉手就向祖母開了一槍，結果卻打在了我的那位叔父身上，當場就喪了命。祖母接受不了這個突如其來的打擊，悲憤交加，一下子氣瘋了。當時家里沒錢看病，一直拖了好幾年。父親一邊勞動，一邊照顧精神病的祖母，娘兒倆的那份艱難，那份辛酸，真是令人難以想象。

在左鄰右舍人的眼里，父親還是個孩子，卻過早地挑起了這樣沉重的家庭重擔，好心人都為他擔心。但他沒有向命運低頭，終于挺過來了。幾年后，祖母的病也有了轉機。一想到這里，我就覺得父親太偉大了，我從內心非常敬佩他。然而，命運還是不放過他，不久，又一次大禍臨頭了。那年，家里沒有力量交苛捐雜稅，當時的地方官府見祖母的病有所好轉，便派聯保隊的保丁提著槍，到家里來催糧要款，不分青紅皂白地把父親捆綁起來拉了去，一路上拳打腳踢不算，還用槍托不住地打父親，到了聯保隊，更是受盡了折磨和凌辱。父親曾給我講過，他當時突然產生了一個念頭：進山入伙當土匪，混一桿槍再回來收拾這些家伙。他的這個想法，不敢告訴病剛好的祖母，去找鄰村一個我爺爺的熟人商量，那位大爺一聽，不由得吃了一驚，忙說：“娃呀！你咋能有這個想法呢！你家祖祖輩輩都是好人，就是有再大的苦處，你可千萬不能走那條路啊！”這樣，才硬把他擋住了，要不，父親險些兒被逼上了邪路。

父親從小沒念過一天書，不知誰卻給他起了個很文雅的大名，叫“登科”。他一輩子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怎能談得上登科及第呢？也許因為他小時受了許多的磨難，所以非常勤勞，又早早地學了木匠手藝，除了作務幾畝薄地外，農閑時就給別人家做點木工活或泥水活，這樣日子才勉強過了下去。他給人做活特別細法、實誠，從不偷懶，方園十幾里的人都知道他手藝好，人勤快，很愿意叫他做活。記憶中，凡是我家的親戚朋友，父親無一遺漏地給每家都蓋過房或打過家俱。父親沒有任何嗜好，連旱煙都不吃。給別人做活時，常常是一干就是一晌，不到吃飯時間從來都不歇氣，主人見他這樣太累，就勸他中途歇一會兒，讓他吃鍋煙，就這樣，他才慢慢養成了吃旱煙的習慣。我們姊妹6人，我是老大，因為孩子多，負擔重，母親主要忙家務，父親在外做活，一年四季都不閑著。冬天外面活少時，他就在家里做鏡笆。那時候，南山里的雪常常有一尺多厚，他給腳上纏上厚厚的毛簾到山里去砍一種叫黃花桿的灌木，這種灌木一般是叢生的，每根有搟杖那么粗，為直桿，從中間一劈兩半，正好用來做鏡笆齒兒。一去至少得兩三天才能回來，晚上就在山洞里過夜。砍回黃花桿后，再把它截成短截，捆成捆，吊到井水里去泡幾天，然后撈上來，用刀把皮刮掉才能使用。至今我還記得冬夜里刮黃花桿的情景，那桿上全結了冰，手一拿都能把指頭凍住，那種透骨鉆心的寒冷真讓人難以忍受，但為了生計，父親一干就是半夜，母親也幫著做，趕春節前拿到集上去賣些零錢，才能過個年。每年春耕大忙一畢，父親又買些木料做鐮肘，麥收前拿去賣了，添些杈把掃帚和其他農具，準備夏收。可以說，家里的一切費用都是靠父親這樣一點一滴苦出來的。他的那雙手啊，比一般人要粗糙得多。尤其是冬天，從早到晚在外做活，也不戴手套，手背腫得就像黃黃饃，紅彤彤的，起明發亮。一見冷風，就裂開一道道血口子，真是目不忍睹。就是這雙手，從來也沒有停止過勞作，再疼他也沒哼過一聲。但他對孩子卻是關愛有加，每次趕集賣了鏡笆、鐮肘回來，總要買兩個白面饃，自己嘗都舍不得嘗一口，揣回來給我們吃，捧上帶著父親體溫的饃，我激動的心里頓時涌上一種難以形容的幸福感。

父親雖然一個大字都不識，但對我們上學卻很支持。我們弟兄四個中，竟有兩個大學畢業生，其他兩個弟弟也都上過中學，這在一個普通的農家，確實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我小的時候，他請人給我起了個小名叫培元，我當時不知道什么意思，后來才從書上看到“培元固本”這個詞，是一個中醫術語，培元即培植元氣之意。不知父親知道不知道這個名字的含義，但他在家境困難的情況下能堅持供我上學，而且言傳身教，使我從他那里學得了許多優秀品質，這在客觀上，從知識積累和素質培養方面，對我的成長確實起到了“培元固本”的作用，使我受用終生。每每想到這些，我對父親就有一種特別的崇敬和感激之情。

其實父親是身教重于言教，他的行動，就是一道無聲的命令。看到父親一年四季，不論天晴下雨，每天從早到晚，沒黑沒明地干活，不論做莊稼，還是做木活，都是那樣認真細致，我在學習上也就不敢懈怠和馬虎。

父親一生都很節儉，這也使我從小養成了愛惜財物、省吃儉用的好習慣。記得我上初小時愛畫畫，又沒錢買紙，每年清明或農歷十月一日，當地習俗，人們在上墳燒紙的時候，都要給墳頂上壓一張紙，那是一種黃色的馬糞紙，我就到地里去撿墳上的紙，回來訂成本子畫畫。后來直到上了大學的時候，我還穿著母親在門上用二升玉米換來的一件鐵路工人穿過的舊棉襖，一連過了四個冬天。我的短袖衫破了沒啥補，就用家里給我寄鞋襪的包皮布來補，因為上面的字跡清洗不掉，我只好把“西北大學”“騫國政收”的字樣背在肩膀上去上課。父親心底善良，忠誠老實，從不說假話；他做事實在，講信用，不哄人；對己嚴，對人寬，且樂于助人，不求回報。他的這些優秀品質，一直潛移默化地感染著我，影響著我，成為我終生做人做事的準則。

父親最后的幾年，我因為工作忙，回家比較少。當時，只顧忙工作，把老人對子女在情感上的需要忽略了，在家里陪他的時間太少太少了。特別是他最后不能下床的那一年時間，神志有時也不太清楚。但每次我一回家，扒在炕邊叫一聲爹，他總是睜開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我，顯然很快就認出了我，顯得很激動的樣子，眼圈紅紅的，口也一張一張的，好像要說什么，可惜他已經說不出來了，只能“嗯、嗯”地發出幾個音節來。我把帶回去的東西喂給他吃，他一看見，早早地就張開嘴準備著，看著他吃得有滋有味的情景，我的心里稍稍好受了一些。可是遺憾的是，我給他喂飯的次數太少了，想起這一點，心里一直非常愧疚。然而更使我不安的是，每次我要走時，只要一告訴他，他就“噢，噢”地發出一種哭聲，我一再安慰他，說過幾天再回來看他，他還是止不住地哭喊著，有時聲音還越來越大，眼角也滾出了淚水，看著他老人家的樣子，我實在不忍離開。為了不讓他老人家心里難受，我就把提包放下，坐在他旁邊，說不走了，讓他好好休息，這樣他便慢慢平息下來。等他睡著以后我再悄悄出門。每次從老家回到西安，只要一想起父親臨走時那種哭泣的樣子，我心里就很不是滋味。也許因為這個緣故，當我得到父親去世的消息時，心里特別難受。剛回到家里那天，撫摸著床上永遠也不能醒來的父親，我再也忍不住內心的悲痛，失聲痛哭起來。這是我成年以來第一次這樣大聲地哭泣，也許是內心積聚的太多的遺憾和內疚一下子迸發出來了，也許是想用哭聲來感動天地神靈，讓父親再活過來。從那時起，我簡直成了一個愛流淚的人，一傷心，背上就抽得發涼，心發顫，淚水就不由自主地涌了出來。

夜深了，我含著淚寫完了上面這些文字。但愿我的這些心里話，父親九泉有知。我想告慰父親的是，兒子沒有忘記你，會永遠記著你的，你老人家安息吧！

責任編輯劉亦群

騫國政陜西省作協會員，散文家，曾有散文集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