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丹人

我從孩提時代就仰慕志丹縣。我想象中的志丹縣，天上白云飛，地上小溪流。小伙子在山坡上放牛羊，姑娘們在河邊洗衣裳。志丹人的浪漫柔情，只有織女和牛郎，七仙女和董永才能享受到。195２年我第一次來到志丹城。１958年至196２年我任志丹縣委專職通訊干事。為采訪事，我跑遍了志丹縣各山各梁，各溝各岔。改革開放期間，為創作我又常跑志丹縣體驗生活。我對志丹人的認識改變了。我接觸到的志丹人是艱苦的，求實的，真誠的，熱情的，勇敢的，豪邁的。我將50多年來記錄在筆記中的舊情新愛理了理，趕來為《延河》舉辦的《志丹杯征文》賀喜。

一

陜北出了個劉志丹，保安縣改名志丹縣，保安城也改名志丹城了。如果把陜北高原比做披掛金色鎧甲的將軍，那么志丹城就是佩戴在將軍胸前的勛章；而激情蕩漾的周河水，就是將軍佩掛勛章的綬帶了。志丹縣城的名字又與毛澤東、周恩來、丁玲、埃德加．斯諾等人的名字聯系在一起，這就是我從孩提時代仰慕志丹的誘因。

“長城嶺斷三千路，老子胸藏十萬兵。”古人描寫志丹山城的這兩句詩，粗線條地勾勒出了這個塞上名城的英武形象。自秦漢以來經營邊塞，都以延安為中心。行軍的路線東取綏德、米脂，西取慶陽、環縣，而中路則取志丹、吳起鎮；分兵合擊，跨長城、出銀川而直達賀蘭山下。

志丹西鄰金湯、金鼎，東近龍安、招安，南有永寧，北有順寧，越長城而出塞外，有定邊、安邊、靖邊。不用一一考究，這些名字的來歷都與保安的來歷一樣，同出于封建帝王長治久安的心理因素。他們希望邊塞安寧，邊塞人民能長期地、俯首帖耳地受其奴役，逆來順受地受其統治。但是，和封建帝王的希望相反，在志丹這塊土地上廣出“逆子二臣”，歷代農民起義反叛朝廷者頗多，劉志丹就是這眾多英雄的杰出代表。

二

受特殊的地理哺育和生活熏陶，志丹民性尚武。據縣志記載，在這一方土地上奮起功名者屢以武功。國朝數百年無一文士登賢書，而弓馬之場往往以射騎中鄉選。歷史上軍功赫赫者多矣……志丹人，男有疆場勇士氣魄，女有巾幗英雄遺風。你在街上看，穿皮鞋、布鞋、高跟鞋、平底鞋的都有，但這不統一的衣著卻表現著統一的精神氣質，即使那些穿短裙的姑娘們也不忸怩作態，而走得大步流星，就像訓練有素的戰士。

喲，娶親的人流過來了。看，長號引路，嗩吶隊隨行。新人騎著大馬，頭戴堆花，身披彩色風衣，腰掛如意銅鏡，足蹬氈靴。那陣容，那形象，那威武之狀，竟使我聯想起古畫上的《木蘭出征圖》。

志丹人不尚空談。他們的脾氣是多干實事，少說空話。他們的口頭禪是“咥實話”“做的深深的”。似乎說話不實，辦事不成，就損害了他們的英雄形象。

志丹人笑必盡情，言必盡意。說話不會繞彎兒，一句是一句。客人到了，女主人忙端上茶來。客人若致以歉詞，“不渴，不喝。”女主人便生氣的雙眉一抬：“咋咧？嫌臟，那你就沒來嘛！”客人若端起碗一飲而盡，女主人便哈哈大笑。志丹女人的笑聲能給人以云高天遠的心理感受，能提神，清心爽目。她們的笑那么長，那么爽朗，就像陜北迎親隊里的串鈴聲，就像枝頭喜鵲的報喜聲。聽著她們的笑聲，你灰暗的心情變明朗了，沉重的心情變愉悅了，往日沉淀于心頭的郁結也隨著南流的水，北去的風，輕輕兒飄走了。

三

在志丹這曠遠廣袤的土地上，一事一物留給你的感覺都是破格的“大”。槽上馬大，院里狗大，（馬如蛟如龍，狗如狼如虎）。出門山大，進門炕大，（常有一家人合睡一條炕的，客人來了也同炕而眠）。走路里大，耕作畝大。（說是三里二里，一小時走不到，說是一畝二畝，大半天做不完）。喝水杯大，吃飯碗大，女人聲大，男人量大，（唱起信天游隔山能聽見，小兩口敘閨房情，攪得隔房人睡不著。喝酒三斤二斤不醉，吃飯五碗六碗不飽）。還有一條是力氣大。志丹人的肩膀可以移山填海。婦女們的一條背帶，要將嬰兒直背得上了小學。肥料是背上山的，莊稼是背上場的，糧食是背回家的。一次郊游，老遠望見一個小山頭在移動，走近了才看清是一位婦女背一團禾稈回家。好大的禾稈捆兒！好大的力氣！“大”得眾皆愕然！

四

志丹的蕎面羊肉是久負盛名的。有信天游唱道：“蕎面饸饹羊腥湯，死死活活相跟上。”用男女愛情比喻地方小吃，可見風味之淳美了。為了享此口福，我與友人同登小石山腳下的得月樓一餐。那香噴噴的蕎面羊肉饸饹剛端到桌上，陡地滿堂鬧轟轟的人群都站了起來，我也扯長脖子向眾目相聚處張望。原來一對新人在向客人敬酒時出現了抗拒局面。那女的肩頭斜掛著一道彩綢，把她那年輕漂亮的臉蛋映襯得紅彤彤的，剛毅而有風韻。

“你敢么？”客人挑釁地要對杯。

“你惡水死我了。”新媳婦那染紅了指甲的手，抓住了另一只玻璃杯。

杯盞交錯，叮當有聲。三大杯下肚，新媳婦還要碰。客人心怯了，提出要劃拳。新媳婦用左手輕輕向上摸了摸她的右衣袖。隨之她那亮晶晶的紅指甲便在空中劃出一道道弧光。客人連輸三拳，四座皆驚。友人問我，“有幸得會此英武女性，能無詩乎！”我對曰：“風流震驚得月樓，豪情永駐小石山。”

五

史稱，保安民性質直。歷代文人也說保安人有粗無細，有勇無智，坦率得憨，忠厚得蠢，他們竟稱之為“愚”。其實這是偏見，保安人外野而內秀，質直中見機敏。相傳有一老道臺巡視至此，見一民女艷麗，欲霸占為妾。民女拒之。道臺說，我是官我有權，我要娶你你是逃不脫的，你就聽憑命運的安排吧！民女說，我是不服命的。你是用權力強迫他人敗壞你家門風。老道臺面紅過耳，說：“我出身秀才。”民女說：“你是茅缸里的木棍棍——臭柴（才）！”老道臺說啊；“我出個對聯，你若能對得上，我便依了你：‘紅顏嬌，唯愿紅顏順我心’。”女子對曰：“綠帽好，送個綠帽蓋龜頭。”說罷放蕩的笑，直笑得驚飛了檐前家雀。老道臺聽其聲，察其人，瞻念及戴綠帽的前途可畏，遂罷了邪欲。

六

志丹人崇尚義氣。心如明月，情如烈火，有客必宴，有宴必酒，有酒必醉。記取了往日教訓，我與友人達成了君子協定：自斟自飲。客主均不得相強，亦不得醉；醉者自受懲罰——下河灣背石頭。院內有杏樹數棵。盛夏之夜，月光如水，青杏累累。樹下有一石桌，幾只石凳。粗瓷壇一樽，散發著家造酒的濃烈香氣。我倆效法古人做了個“青杏煮酒論英雄”的游戲。談著飲著，酒助興，興貪杯，主人的話漸漸兒多了，激情便蓬勃了起來：“誰是英雄？想當年我們跟著劉志丹打靖邊，太陽就像火爐，沙窩就像蒸籠。我們步兵追騎兵一鼓作氣……”主人把手中的旱煙袋比作長矛，繞石桌轉了起來。我抓住他的衣襟按他剛剛坐在石凳上，他劈頭又問：“‘上下五千年，人民的英雄要數劉志丹。’這是誰說的話？周恩來，你知道不？”他東拉西扯地說劉志丹太白收槍的故事，說劉志丹勞山打伏擊的故事，說劉志丹東渡黃河連戰皆捷的故事……他邊說邊舉起大碗連連飲酒，并不停地以目示意我加杯加量。我稍有怠慢，他便以掌擊桌霍霍有聲。這時的我好像已不再是他的客人，而是他當年從戰場上捉來的俘虜，只能俯首聽命了。我已汗如瓢潑，滿嘴流油，但仍不能停碗停筷。盤中肉空了，主人又摘了樹上的青杏伴酒。

是夜，客主大醉。次日天亮醒來已不見主人了。我問他的妻子，回答說“天未亮就下河灣背石頭去了。”

七

志丹的石頭全是紫紅色的，磨細為紅粉，加水為紅泥，涂于墻可深可淺，有明有暗。進了周河川，紅石紅山，紅霞冉冉，彩云閃爍，就像進了一道深邃幽遠的紅色走廊。

橋山是志丹山系的總稱。每一個地段的山還有它們自己的乳名兒哩！周河西邊的叫太平山，周河東邊的叫小石山。毛主席舊居就在小石山腳下。毛主席就在這兒接見了美國友人埃德加·斯諾。也是在這兒歡送周恩來副主席去參加西安事變的談判。陜北的石窯都是用一塊一塊的碎石頭箍起來的，唯志丹的石窯得地獨厚，是從整個兒的石崖上用鋼鏨鑿出來的囫圇體。一個個都是天造地設的仙人洞，冬暖夏涼，防火防震防空襲。

小石山向北延伸凸出來一個小山峁兒。蕩蕩漾漾的周河水自北而南，到這個小山峁下很禮貌地繞個灣兒，形成了一座山環水繞的風水寶地。志丹人把它叫炮樓山，也有叫鐘樓山的。劉志丹將軍的陵園就建筑在這座山上。寬寬的瀝青走道通上山崗，走道左右有花墻維護。進了陵園大門是34個臺階，示意將軍的一生經歷了短暫而光輝的34個春秋。站立在志丹街道的每一處都能仰望見志丹陵園。望見了它就像望見了皎皎明月，就像望見了噴薄日出，蕩蕩豪情便悠然而生了。

“為啥要逃學呢？錯了就錯了，給老師認個錯兒不就完了么！看你劉爺爺，要殺他的信錯傳到他手里了，他不怕，他沒有跑，他騎了一匹大白馬就去了……”

“不，是紅馬。老師說是紅馬。”

老奶奶和小孫兒都把劉志丹將軍的故事引用錯了。劉志丹不是犯了錯誤而主動請求懲罰的。但這兒重要的不是故事的準確性，而是劉志丹明月般高尚的精神感召力，這力量如紅石山，歷經千載而不衰。

八

行文至此，要說志丹的話仍未說完。小孫兒來了，我出了個上聯——開胃健脾，志丹杏仁吳起醋。孫兒對曰——美容養顏，保安蘋果黃龍梨。

“志丹”一詞，是興奮劑，它有醒目、提神，促人奮發上進的力量。陜北人，不分老幼，都喜歡志丹人，都愛談論志丹人，說志丹人昔日的奉獻，說志丹縣今日的輝煌，因為它是劉志丹將軍的故鄉。

責任編輯 劉亦群

裴積榮男，陜西省作協會員、曾發表散文、隨筆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