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民工哥哥

王小石是我的哥哥，一個做民工的哥哥。

說透了，王小石不是我的親哥哥，而是小時候同村的一個同輩人。我不是一個喜歡懷舊的人，所以，也很不情愿把王小石當(dāng)成自己的哥哥，只是，王小石把我當(dāng)成了弟弟，而且，他把我當(dāng)成弟弟是非常認真和虔誠的。

今年春天，王小石隨著一個工程隊來到了這座城市，我，就居住在這座城市里。

王小石是個小工，跟著匠人推磚鏟沙拉水泥。干活兒的間隙，有人愛折騰。張三說，我單手能托起十塊磚。張三說著真的單手托起了十塊磚。李四說，我一手能提一袋水泥。李四說著果然一只手提起了一袋水泥。只有王小石，不聲不響地在一邊鏟著沙子，王小石心里有數(shù)，自己的個頭兒矮、胳膊細呀。

工地上吃飯的時候，也有人愛鬧騰。如果碗里的菜是冬瓜，就把話頭扯到冬瓜上。張三說，前年俺家菜地種了一棵冬瓜，猜猜結(jié)了幾個？乖乖，八個!李四說，去年俺田里也長了一棵冬瓜，只結(jié)了一個，不多不少，整整一百斤!只有王小石蹲在角落里，埋頭吃著冬瓜，王小石知道，自己家里從來就沒種過冬瓜。

晚上睡覺的時候，工棚里還是亂翻騰。張三說，這里沒老婆打攪多好哇！我老婆愛打鼾，震得人睡不著。李四說，說起來丟人，我媳婦兒的腳板厲害，晚上做夢愛踹我，有一回直接把我踹到了床下。只有王小石，躲在被窩里裝睡著，王小石明白，自己家里確實沒有老婆啊。

終于有一天，工地上來了一群衣冠楚楚的人，大概是檢驗工程質(zhì)量的，這群人離開的時候，伙伴們又燒開了鍋。張三說，剛才領(lǐng)頭的那個人怎么有點像我二叔？我二叔是誰？小學(xué)的校長，管著幾百個學(xué)生。李四說，你二叔比不了我三舅啊，我三舅是村主任，村是個大村，男女老少幾千人。這時候，正在推磚的王小石扔下手中的小車，抬起頭說，小了小了，都小了。我有一個弟弟，就在這座城市里，當(dāng)科長呢，他管的人哪，數(shù)不清。

王小石的話，著實把大家震了一下。可是很快，大家都一哄而笑：吹大牛呢。王小石急了，結(jié)巴著嘴說，不是吹大牛，我弟弟就叫王大牛。

王小石的話是真的，我的乳名就叫王大牛。

王小石恐怕大家不相信，就從衣服里摸出一張紙條來，那張紙上，寫著我的名字和地址。

從那時起，在大家比力氣夸老婆吹大牛的時候，或者是在沒有人的時候，王小石常常取出那張皺巴巴的紙條，王小石說，這，就是我的城里弟弟。

曾經(jīng)的一段時間，伙伴們都覺得王小石不簡單，干活兒的時候爭著和王小石分在一班，吃飯的時候都往王小石跟前湊，還有人會悄悄地塞給王小石一包煙。大家都知道，王小石有一個城里的弟弟，王小石的城里弟弟就在這座城市里，那些日子，王小石整天被快樂和溫暖包圍著。

后來，大家漸漸對王小石產(chǎn)生了懷疑，有人認為，不就是一張紙條嘛。慢慢地，伙伴們開始疏遠王小石了，有人在背后議論他，還有人直接對他說，你欠著我一包煙呢。

那一天，工地上停電了，因為不能干活兒，工地上每人發(fā)了500塊錢，讓大家寄回家里。上午，大家都去了郵局，王小石也去了郵局。大家都把錢寄走了，只有王小石沒有寄。王小石從身上拿出那張皺巴巴的紙條，興奮地對伙伴們說，今天有空，去我弟弟家喝酒去。

平時連一塊雪糕也舍不得買的王小石，居然買了一包又一包的禮物，王小石說，我弟弟是個講究的人。

在王小石的帶領(lǐng)下，一群民工敲開了我家的防盜門。

王小石對伙伴們說，看看吧，這就是我的弟弟，這就是我弟弟的家。王小石又對我說，他們都是我的兄弟，大家是帶了禮品來的呢。

本來，我是準(zhǔn)備讓我的民工哥哥和他的伙伴們吃頓飯喝點酒的，可是，大家并不知道我是個懼內(nèi)的人，而且，我媳婦兒在衛(wèi)生局上班，也是個講究衛(wèi)生的人，客廳里濃濃的汗腥味道和夸張的鞋印讓我講究衛(wèi)生的媳婦兒無法忍受。于是，媳婦兒把我叫進了里間，于是，我把王小石叫進了里間。

還好，臨走的時候，媳婦兒允許我把王小石他們送到樓下，這樣，王小石已經(jīng)非常滿足了。

出了門，王小石對伙伴們說，今天，我弟弟本來準(zhǔn)備請我們喝酒的，可是他今天又有公務(wù)，不能陪大家喝酒了，看，這是我弟弟給的錢，讓大家在外面飯店里喝酒。說著，王小石把200塊錢舉到了頭頂，使勁晃了晃。

其實，我根本沒有給王小石一分錢。

那次，我的民工哥哥王小石喝醉了。

（選自《小說月刊》）

本文傷心點

如果說民工是弱勢群體，那么，王小石無疑是弱勢群體中的弱者：不僅個頭小，還是個孤兒。然而，他非但沒有得到同是處于民工階層的同伴的關(guān)愛，反而因為沒有顯赫的親戚（背景）備受輕視，世態(tài)之炎涼令人傷心。更令人傷心的是，為了不讓自己被別人瞧不起，他連想到\"弟弟\"家吃頓飯以挽回自己在同伴中的尊嚴這點可憐的愿望都不能實現(xiàn)，最終只好自己花錢請客——底層勞動者生存的辛酸與無奈令人心傷！

——艾永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