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晉北大同,感覺上像是生活在農村與城市的結合部。小時候看到農民在城里設下糞店,“糞店”這個詞我想是永遠在中國當代辭典上消失了。什么是糞店呢?就是在冬天,農民們為了收集城里的糞而設的季節性機構,大多設在城市的邊緣。當年,我一出院門就可以看到他們的糞店,店外停著拉糞的大車,糞店的煙囪在冬天的早晨總是冒著煙。里邊的人們拉開門,一股子白白的熱氣就冒出來。他們天天出來進去做的一件事就是收集大糞,收集回來就堆在那里,而且還要拍得嚴實,讓它們發酵,到了天慢慢熱起來時,又會被他們一堆一堆認真攤開,再把大量的土摻進去,一邊摻合一邊倒騰,讓它們變成名副其實的土肥。我那時癡迷地看他們做這件事,我還喜歡進到他們的店里去,里邊是一條大炕,炕上是七八個行李卷,墻上掛著大大小小的面口袋,口袋里是他們各自的糧食。那個做飯的師傅,已經很老了,走路總彎著腰,他對我說,最好吃的東西就是掛面。
那時候,我感覺城市真是很小,農村可真是廣闊的天地,出家門往西北走不遠,就是莊稼地了。那時村子里的農民就在城市的邊緣自由自在地種他們的菜,菜畦子色彩好,一畦子淺綠,一畦子深綠,再一畦子居然灰灰的,是茴子白,白色和黃色的蛺蝶就在這茴子白菜地上做著最美麗的飛翔。那時許多農民會在冬季把他們的好糧食拿到城里來換糧食,用他們的細糧換城里人的粗糧。我問父親,他們怎么就不喜歡吃細糧?父親對我的回答只是兩個字:混蛋!他們更多的是拿著他們的雞下的蛋來到城里,再把城里人的粗糧“吭哧、吭哧”背回去。粗糧是什么?是玉米面、高粱面、糧食店里掃出來的雜合面,那年月,人們總是吃不飽,把肚子填飽是人們生活的第一要義。在那個寒冷的冬天,我放學回家,進走廊的時候,看到一個鄉下的老人家,蜷縮在我們的走廊里,手抄在袖筒里,人蹲在地上。他縮著,外邊是無邊無際的風雪!
在我的生命里,與農民更加親近一些。從小,我喜歡工廠嗎?沒喜歡過,我們,和我一般大的孩子們,去工廠里玩過嗎?沒有。那時候,莊稼地才是我們的樂園,莊稼地不會在城里,莊稼地在村子與村子相連的地方。村子里有牛哞,悠遠而深沉的一聲,讓人感到那么親切。
現在的城市,像是吃了大量的面起子的面團,一下子猛地膨脹了起來,結果是,許多的農民沒有了土地。還有,那些菜地哪里去了?那些莊稼地哪里去了?那些游走在城市里的農民,由于沒了土地,他們也沒了身份,我在一個房地產商的工地上,看到了一個年老的農民,他一直蹲在那里,看著前邊。我問他,他告訴我,前邊,那打樁機打樁的地方,以前是他們的菜園子。一下子,我的心里真是很難受。我想起了那些在灰灰的茴子白上飛舞的蛺蝶們,它們去了哪里?還有我的蜻蜓們,我的螞蚱們呢?往后的一連好幾天,這個年老的農民一直蹲在那里,他默默無言,我不知道他的心里都在想些什么?但我知道,我的心里在想什么!我忽然又想起了糞店,我想,即使是查遍《辭海》,也不會查出這個辭條。我也再看不到那拉糞的大車,停在城市邊緣……
——選自《光明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