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地泊著 這一片房子
宛如水邊的青萍 年年綠得好看
如今我走回家來 是第幾重秋天
蘆葦的風聲比夕陽更白 遠山淺淺
像在夢的邊緣撫觸記憶
我望著來路 歲月模糊的地方
無聲之水繞過一片片莊園
這些村子必是來了很久了 這些水
必是我命定的根源
在相思和呼應變得柔軟以后
日子漸漸安寧下來
總有一只悠遠的手幻覺般伸出
把我心緒的波紋輕輕蕩開
究竟從哪兒繼襲了清靜
民間的煙霞里
水鳥一群群出沒蘆蕩 阡陌上人影婆娑
落日下飄著平和親切的語言
我在家的土地上過活
沒有人感傷這經久的氣息 沒有人
向我訴說來年的事情
這一片房子 仿佛自古就淡泊在鄉情的水上
不沉淪也不漂移
靜靜地
等待孩子和春天
——大解《淡泊》
這是一首二十世紀80年代末期出現的詩歌。當我們在今天再回首80年代,這首詩歌是遠遠超出了我們的閱讀經驗的——與80年代人們的躁動不安相對,它顯得那樣的寧靜、自然,既遠離了所謂的先鋒或者實驗,又與當時的鄉土詩有著迥然別樣的趣味。陳超曾在一篇評論中說,大解的詩歌有著“自然與生命,歷史與現實,文化與人性的深度綜合”,我覺得這對大解的詩歌而言,是非常準確而深刻的。尤其是對于這首《淡泊》,寧靜、超然,似乎放棄了塵俗,又無處不散發著一種深深積淀的文化意蘊。
“淡淡地泊著 這一片房子/宛如水邊的青萍 年年綠得好看”——這是第一節的開頭兩行。“淡泊”一詞本來是指淡薄名利清心寡欲,但大解一開始就把這個詞的意義進行了拆解和重構。拆解的是題旨,使讀者對傳統的語言意義產生轉向,重構的則仍是對“淡泊”一詞的傳統意義的恢復——但經過了詩人靈魂的過濾:我的故鄉淡淡地“泊”著,宛如水邊的青萍年年綠得好看,難道這不也是一種“淡泊”的境界嗎?這其中我們仍舊可以讀出故鄉的古老、寧靜、閑適以及詩人對故鄉摯誠的愛和淡淡的憂傷與悵然。這一點很像佛禪公案中的“三十年見山是山見水是水,三十年中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而三十年后仍舊見山是山見水是水”,那其中有一個從表象深入到靈魂深處的過程。
從第二節到第三節則是詩人對故鄉寧靜的心緒的“輕輕蕩開”。這里面詩人融入了很多的主觀感受:“風聲比夕陽更白”,“遠山”像“在夢的邊緣撫觸記憶”,“來路”是“歲月模糊的地方”,“水”是我“命定的根源”,“總有一只悠遠的手幻覺般伸出”。為什么面對故鄉詩人竟有如此多的感受?顯然,這里更多的是一種沉思,是一種難以言說的追思與撫慰。所謂“詩人懷鄉,故人戀土”,因為詩人是兼具這兩種身份的,那么,故鄉的美好,故鄉的滄桑以及自己與故鄉難以割舍的血緣情緒就無法不在詩人心中留下幸福或痛苦的烙痕了。這兩節里,詩人使用的幾乎全是一種輕靈、飄逸的語言,他的觸撫(或者說追憶)是沉重而又輕微的,似乎詩人自己也曾和故鄉一樣經歷過太多的傷痛和苦難,無論是幸福和傷痛他都不敢輕易揭開。
“究竟從哪兒繼襲了清靜/民間的煙霞里/水鳥一群群出沒蘆蕩/阡陌上人影婆娑/落日下飄著平和親近的語言”——從故土回到鄉音,第四節作為承上啟下的一個過渡,也是非常有意味的。首先他用了“清靜”一詞,“清靜”到底是指自然環境呢還是指一種古老的、無所變化的生存狀態,作者沒有明言,但在前面用了“繼襲”一詞,好像這種“清靜”還有種冷寂、憂傷的味道。其次,他用了“平和親切”一詞。這里的“平和親切的語言”當然是指鄉音,但在前面又以一幅“落日”的畫面來烘托。“水鳥”和“阡陌”上晚歸的勞作的人們是不是說這種“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普通勞動與生活就是他們生活的全部呢?這點我們也不知道,但“平和親切”卻告訴了我們,他對故鄉的感情:沒有什么能使他淡去他對故鄉的懷戀、期望和愛,哪怕這種懷戀、這種期望及愛是沉重的。
這一切正如詩人在最后一節所說:“我在家的土地上過活/沒有人感傷這經久的氣息/沒有人向我訴說來年的事情”,它只“靜靜地等待孩子和春天”。——又像我們常說貧窮的生活就是隱忍中的堅持,有什么比習慣于忍受和甘于忍受的生存更令人傷感和欽敬呢?也許我們傷感的正是我們一直所向往的,就好比故鄉那種“寧靜淡泊”的生活,它或許正是對疲倦而又忙碌的人生的一種警醒和提示。倒是“靜靜地等待孩子和春天”顯得無邊的曠遠,它似乎在告訴我們,作者作為一個詩人雖然非常向往這種遠離塵囂的恬淡的生活,但作為一個生于斯長于斯的遠方游子,他對故鄉又是充滿了憧憬的,希望它“從古老的顏色中煥發起精神”(蘭波語)。
在我的印象中,大解是一個一直堅持純詩創作的人。這首《淡泊》不是他最好的詩歌,但它卻是我得以愛上他的詩歌的第一首詩作,我摻雜著我作為一個讀者的經驗在這里作這么一個主觀的解讀,但愿我們每個人都能從中讀出屬于自己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