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坪村一節(jié)一節(jié)地柔軟起來（組詩）

路遇國語啟蒙老師

豌豆開花了。老師很小心地薅草

薅過的一半，豌豆有名有姓，儼然一個個人物

多像考試九十分以上的孩子

沒薅的一半，豌豆把頭埋在雜蕪里

檢討自己糟糕的成績

老師把鋤頭就勢橫臥

師徒倆坐在鋤把上，如坐在曾經(jīng)的課堂

聲母和韻母，撇捺和平仄

馬良的筆，司馬光的缸

還有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

從老師的嘴里鏗鏘而出

流到我封存三十年的酒窖里

在見到老師的那一刻，滴滴都是

這滿園的豌豆花香

我問老師，我是園中的哪一株？

老師說，就在鋤邊。薅與未薅之間

才會長出未來的國學(xué)大師

五月的叢林

這是一個充滿糾葛的世界

藤纏樹，樹纏藤

風纏著簌簌的聲音

我纏著柔軟得易脆的小徑

在故鄉(xiāng)最隱秘的部位緩緩攀登

總有荊棘，花草，或昆蟲

想曳住，我的衣角，我的羽毛

還有一樹的星白，突然潑下來

令我猝不及防

春與夏的邊緣，像故鄉(xiāng)的裙裾

迷亂，而光芒渾濁

每一個細微的部位，都很眩目

都會構(gòu)成致命的傷

就這樣穿越我一生的叢林

靜靜地體味最細小的新生和腐爛

體味一種聲音在我骨骼的深處

浸潤，再徐徐展開

飛山，飛翔

這是一座會飛的山。我盤旋而上，如鷹在天空里

春天在遠遠的靖州平原。油菜花金黃色的濤聲

撞上飛山，濺起漫山的野花。野花，野著性子

在細葉間，摹仿蟲鳴。在飛山，練習(xí)飛翔

午后，光的碎片也在飛翔。碎片劃開白云洞

飛奔而下的細流，是洞的硬傷，也是飛瀑的硬傷

是春天的硬傷，也是我的硬傷。怎么我就

突然地想起了母親。孤零零地躺在，千山之外的

油菜花叢里。母親三十出頭就離開了我們

正是金黃色的年齡，和油菜花一樣

油菜花一樣的母親，每年都要種大片的油菜

她喜歡那金子一般的顏色，更喜歡蜜蜂的飛翔

她常常把鋤頭擱在田間地頭。出神地想像飛翔的

姿勢。先是蜜蜂的，然后是她自己的，再就是她的

兒女們的。她眼里的飛翔也是金黃色的，她眼里的

兒女也是金黃色的，她的整個世界都裹著金黃色

然后，她去了一個金黃色的天國。用她金黃色的

翅膀，完成了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飛翔。想到這里

我已盤旋到飛山的頂上。平原和油菜花離我太遠了

只有天國里的母親離我最近，只有飛翔離我最近

鄉(xiāng)村上午

伯父把煙葉晾在兩根竹枝上

麻雀在煙繩上排著長長的隊伍

它們在蕩秋千？

還是聞那淡淡煙草的味道？

一根南瓜藤濃密著肥大的葉

也悄悄爬了上來

一節(jié)一節(jié)數(shù)著竹的高度

炊煙的高度，以及天空的高度

茫溪的水流，隱隱約約，如在隔世

那遠處的水田，田埂上的牛哞

和水田深處的白鷺

筆墨之間都是王維的上午

一只花貓睡在我的身邊

時光從它懶散的眼圈里悄悄溜走

我的歸來，并沒有打破鄉(xiāng)村固有的

寧靜，和寧靜中固有的空朦

管坪村一節(jié)一節(jié)地柔軟起來

習(xí)慣了用背簍背任何東西，也包括兒歌

四十年的路程，漏了好多的音部和詞語

一首兒歌的尾聲坐在背簍里

如管坪村今晨誕生的嬰兒在哭泣

管坪多管竹。管竹破成青篾可以編背簍

管竹挖出七孔可以研制管樂

一個女孩坐在背簍里

一只云雀立在竹林中最高的枝頭

他們一高一低地領(lǐng)唱

一個女聲部，一個男聲部

眾鳥和蟲豸在房前屋后、田間地頭

或林陰深處和著，一場曠世的演出

風吹著，管坪村一節(jié)一節(jié)地柔軟起來

它快承載不住一樹樹如雨的梨花

我是管坪村土生土長的樂師

隨意握一根竹，七孔之間都是最揪心的鄉(xiāng)愁

編輯手記：

很久以來，鄧友國在我們面前不動聲色地隱瞞了他的鄉(xiāng)村背景，我一直毫無疑心的以為，他是一個在城里喝牛奶長大的小胖子。這個小胖子喜歡在喝了幾杯酒之后，稍稍離席去到窗口做憑欄狀，然后深情地朗誦自己的詩歌，當然是有關(guān)愛情。杯子在他手中當然地是必不可少的道具，被他時而舉起，時而又心疼般地捂在懷里?？瓷先ビ斜硌葜?，在那時候，這個小胖子其實是真實的，因為從他閃爍的淚光里，我看到了曾經(jīng)的鄉(xiāng)村背景帶給他的心靈的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