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12月,我在紀念西安事變50周年的學術討論會上,就中共中央在西安事變中有關處置蔣介石的方針問題,作了一次發言,首次提出,西安事變發生后,中共中央并非一開始就確定了“放蔣”的方針,而是經歷了由“罷蔣”、“審蔣”、“誅蔣”到最后“放蔣”的思考、轉變過程。嗣后我在《黨史資料通訊》1987年第一期發表了《關于西安事變后我黨處置蔣介石的方針問題》一文,對上述觀點作了系統論述。我的發言和文章,當時史學界同仁頗感新鮮,有人贊許,也有人為我擔心。現在時光已過去了20余年,這些年來,有關西安事變的史料不斷發掘公布,學術界對此問題的研討與時俱進,學術上的民主自由討論氛圍不斷加強。我認為,今天對此問題,可以談得更豐富、更透徹、更接近歷史實際了。
中央處置蔣介石的方針有一個演變過程
西安事變發生后,如何處置蔣介石的問題,是同要不要爭取和平前途的問題相聯系的。我們閱讀當時中共的歷史文獻,可以看出:一方面,中共中央認為必須給蔣介石以嚴厲制裁,以除后患;另一方面,又要竭力避免內戰,力爭事變和平解決。中共中央在這兩個問題上,頗費思考、周折,最后審時度勢,確定了處置蔣介石的正確政策。其過程大體如下:
1936年12月12日清晨,中共中央收到張學良發來的兩則急電:第一電說:吾等為中華民族及抗日前途利益計,不顧一切,今已將蔣及重要將領陳誠、朱紹良、蔣鼎文、衛立煌等扣留,迫其釋放愛國分子,改組聯合政府。兄等有何高見,速復。第二電要求中共中央速派人來西安共商大計。
中共中央熟知張學良、楊虎城堅決主張抗戰,反對蔣介石“攘外必先安內”政策,但對張、楊采取如此激烈的舉措,則是毫無思想準備。因此,中共中央既十分震驚,又百般高興。當天清晨,張聞天、周恩來、博古、朱德、張國燾等,立即在毛澤東住的窯洞里開會,商量處理事變的方針政策。毛澤東隨即起草了致張學良(當時中共中央致張學良的電報稱張為李宜或李毅)的“萬萬火急”電報,主要內容是:提議立即將東北軍主力調集西安平涼線,十七路軍主力調集西安潼關線,固原、慶陽、郎縣、甘泉一帶僅留少數紅軍,決不進占寸土;紅軍負責鉗制胡宗南、曾萬鐘、毛炳文、關麟征、李仙洲各軍;蔣介石必須押在兄自己的衛隊營里,且須嚴防其收買屬員,尤不可交其他部隊,緊急時誅之為上;恩來擬來兄處協商大計,如何盼復。
同日,中央致電在天津任中央北方局書記的劉少奇,指示立即號召人民及救亡領袖,要求南京罷免蔣介石,把蔣介石交給人民審判。
13日,中共中央召開政治局常委擴大會議,會議由張聞天主持,討論應對西安事變的問題,出席會議的有毛澤東、周恩來、朱德、張國燾、博古、林伯渠、林彪等13人。毛澤東首先發言并在會上作了結論。會議正確分析了西安事變的性質和復雜的國內形勢,一致主張要積極支持張、楊的義舉,大力援助;但在如何處置蔣介石和對待南京當局的問題上,則有兩種對立的意見。以張聞天、周恩來為代表,認為張學良此舉是開始揭破“民族妥協派”(指以蔣介石為首的國民黨主流派——筆者注),但我們對妥協派應盡量爭取、分化與孤立,不采取與南京對立的方針,不組織與南京對立的政權形式,應盡量爭取南京政府正統,聯合非蔣系隊伍,以抗日為最高旗幟,把局部的抗日統一戰線轉變為全國性的抗日統一戰線;認為在此關鍵時刻,要“慎重考慮”,千萬不可“急躁”,“自己造成自己的困難”。另一種意見則認為,事變是千載難逢的機會,我們應以西安為中心來領導全國,控制南京,以西北為抗日前線,影響全國,形成為抗日戰線的中心;在對待蔣介石的問題上,有人認為,“把蔣除掉,無論在哪方面,都有好處”,有人則提出,我們既要抗日,又要反蔣,但不正面反蔣,也不把反蔣與抗日并立。這次會議在如何對待南京與處置蔣的問題上,未達成一致意見,甚至可以說,要嚴懲蔣介石的主張一時還占了上風。具體事實有:
13日,中共中央機關報《紅色中華》在報道西安事變消息時,明確提出,全國人民要求將漢奸蔣介石交付人民審判。這天,保安召開了活動分子大會,中共中央領導人出席。會上提出,自四一二反革命政變以來,蔣介石欠人民的血債高積如山,現在是清算這筆血債的時候了,要求把蔣介石押到保安,由全國人民公審。
同日,中共中央一連向張學良處發出了13封電報,其主要內容是:(1)歡呼“元兇被逮,薄海同快”,建議號召西安、西北以及全國民眾起來擁護義舉,認為只有將全部行動基礎置于民眾之上,西安義舉才能勝利;(2)應立即逮捕或驅逐部隊中的法西斯分子,對全軍進行深入的政治動員,向全體官兵宣布蔣氏賣國殘民罪狀,政治上團結全軍,此舉乃“最緊急任務之一”。(3)火速搶占潼關,并置重兵,確占蘭州、漢中兩個戰略要點;(4)紅軍以2萬人移駐環縣、曲子一帶,主力移至海原、固原地區,協同張部防胡宗南軍南下;(5)請速派飛機至延安接周恩來一行赴西安。
14日,各進步組織、團體在西安舉行集會,列舉蔣介石的十大罪狀,強烈要求將蔣介石交付人民審判。
同日,毛澤東、朱德、周恩來等10人致電張、楊,建議并宣布抗日援綏聯軍之組成,聯軍以張學良為總司令,下轄三個集團軍:東北軍編為聯軍第一集團軍,張學良兼任總司令;第十七路軍編為第二集團軍,楊虎城任總司令;紅軍編為第三集團軍,朱德任總司令。設立西北抗日援綏軍軍事政治委員會,其主席團以張學良為主席,楊虎城、朱德為副主席,統一軍事政治領導。聯軍主力集中于以西安、平涼為中心之地區。在近期,楊部固守西安城,張部及紅軍擔任野戰,紅軍開赴至西峰鎮,靠近西安。認為只要打得幾個勝仗,即可大大展開戰局。此電還擬定了聯軍的十大口號,如打倒漢奸賣國賊,建立救國政府等等。電報最后再次叮囑張、楊,應堅決肅清部隊中親蔣分子。
15日,中共領導人毛澤東、朱德、周恩來等15人,致電國民黨和國民政府,要求南京政府接受張、楊二氏主張,停止正在發動的內戰,罷免蔣氏,并交付國人裁判。
同日,毛澤東致電張學良,轉達華北負責人來電大意:(1)希望張氏干到底,膽大些,膽再大些,要趕快消滅敵人;(2)此間各派早要求紅軍給蔣以更大的嚴重打擊,在被嚴重打擊后各派更好脅迫南京抗日。此時紅軍似應立即以進攻防御的姿勢打擊敵人;(3)我們正努力促成擁護張學良的輿論,宣傳蔣介石與南京繼續內戰、對日投降的錯誤,并督促各實力派響應西安,但當蔣尚在人世時,各方總還在猶豫觀望。華北方面所言,不為無見,望加參酌。
16日,《紅色中華》報發表《蔣介石罪大惡極——十年反革命、五年賣國》的社論,歷數蔣介石的種種罪惡,聲討他“雖百死也不足贖其罪于萬一”,要求將他交給人民公審,交給人民裁判。
以上文電,說明13日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之后,中共中央內部在處置蔣介石、對待南京問題上,兩種對立意見依然存在,懲蔣的聲浪依然很高。
12月17日,周恩來初抵西安后致電中央,指出:為緩和蔣系進兵,便我集中、分化南京內部,推廣全國運動,在策略上答應保蔣安全是可以的;但聲明,如果南京進軍,挑起內戰,則蔣的安全無望。這個電報,第一次出現了“保蔣安全”字樣,這一提法,反映出中共中央處置蔣介石的方針,正在轉折之中。
18日,中共中央關于解決西安事變致國民黨中央電,則是嶄新的立場,電報說,只要國民黨承諾下列幾點:(1)召集抗日救國代表大會,決定對日抗戰,組織國防政府和抗日聯軍;(2)調回討伐軍,全部增援晉綏前線,承認紅軍、東北軍及西北軍的抗日要求;(3)停止一切內戰,一致抗日;(4)開放人民抗日救國運動,給人民言論、集會、結社等自由,釋放一切政治犯及上海愛國領袖;(5)實現孫中山的三大政策,則“不但國家民族從此得救,即蔣氏的安全自由亦不成問題”。從此電報開始,不論黨內外文件,均不再提嚴懲蔣介石的詞句和要求。
19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召開擴大會議,通過了《中央關于西安事變及我們任務的指示》,文件正確分析了西安事變的發生原因、性質、發展前途,明確而堅定地指出,為了防止和反對新的內戰,推動南京走向進一步抗日,我們必須和平解決事變。同日,中共中央和中華蘇維埃中央政府,聯名向南京和西安當局發出通電,公開闡明了我黨和平解決事變的決心,并就建立和平提出四點建議。至此,中共中央關于西安事變中正確處置蔣介石的方針問題,最后完成。
從上述文電中,我們可以看出,西安事變后,中共中央在怎樣處置蔣介石的問題上,的確經歷了一個過程,這就是從最初的“罷蔣”、“審蔣”、“誅蔣”到最后保證蔣的“安全自由”,亦即“放蔣”的過程。這個過程雖只有短暫的七天,但轉變不謂不艱難,其意義之大,是怎樣估計也不過分的。
處置蔣介石方針轉變的緣由
中共中央嚴懲蔣介石的方針,不到一星期,即毅然被“放蔣”的新方針所替代,這一迅速轉變的原因是什么呢?
首先,出乎意料,事變并未得到各地方實力派的積極響應和強有力的支持,他們同蔣介石的進一步決裂無望;相反,聲討張學良,要求放蔣,幾成一致呼聲。
西安事變前,各地方實力派,包括兩廣的李宗仁、白崇禧、陳濟棠,西北的盛世才,華北的閻錫山、傅作義、宋哲元,西南的劉湘、劉文輝、龍云,對蔣介石“攘外必先安內”、消滅異己的政策,無不痛恨。不管是張、楊還是中共,都對上述地方勢力做了大量的統戰工作。其中的閻錫山,還同張學良有君子協定。因此當時中共中央和張、楊都深信,事變必將得到各地方實力派堅決支持,反蔣勢力的大聯合,必將迫使南京不敢貿然發動大規模內戰。
12月12日,曾遭蔣介石迫害的馮玉祥致電張學良,對事變感到“莫名駭異”,居然對蔣介石講了不少美言,認為外侮日深,國家風雨飄搖,謀國內和衷共濟“猶恐計慮不周,豈容互生意見!”他要求“先釋介公回京”,并愿親來陜作人質。馮玉祥還告誡張學良,勿受他人之“挑撥離間”。12月16日,馮玉祥參加國民黨中央政治會議,贊同作出“討伐張學良叛變”的決議。
西安事變后,張學良有數電致閻錫山,“我公有何見教,盼賜復”。12月14日,閻才復電,竟對事變“抱無限之悲痛”、“驚痛無已”,并提出警告,不要將此事件轉變為內戰。閻錫山還將此電公開發表,以討好南京。12月17日,張學良派他的秘書李金洲去太原,要求閻錫山不食諾言,對響應事變有所作為;閻錫山答復,他的方針是“愛護國家,愛護領袖,愛護副司令,愛護東北軍”。他還要求派趙戴文和徐永昌前往西安,親見蔣介石,并要求將蔣介石移到太原,由他看管。張學良看透了閻錫山的詭計,沒有再上他的當。
12月16日,桂系李宗仁、白崇禧、黃淇翔等16人,通電全國,其中心內容是要求西安事變政治解決,一致對外,反對內戰。該電既未譴責張、楊,也未明確表示支持張、楊,但比較起來,不利于南京,對張、楊較為同情。
12月18日,同蔣介石有深刻矛盾的四川地方勢力劉湘,致電國民黨政府及各省軍政當局;19日,又致電張學良。劉湘對蔣介石大加吹捧,聲稱“羈留介公”,無論在國際國內,造成的印象都是“過劣”,要求張學良“作亡羊補牢之計”,“立即恢復蔣公自由”。
12月23日,宋哲元、韓復榘發表通電,對事變表示“驚痛無已”,頌揚蔣介石,聲稱必須“保護領袖安全”,“不能有毫發之傷害”。
傅作義與張學良有深交,綏遠抗戰時,張學良竭力聲援。西安事變后,張、楊立即組織援綏聯軍,希望與傅打成一片,與傅有多次密電來往。但傅作義的態度是:抗日、擁蔣、放蔣、擁張。
盛世才沒有對西安事變作公開表示,由于他當時同蘇聯建立了密切關系,執行親蘇路線,他是決不會支持張、楊的。
在當時的所有地方勢力中,只有李濟深公開表示對張、楊的理解和支持,嚴厲批評南京討伐張、楊。
以上就是西安事變后各地方實力派的基本態度。雖然他們中有的人在背地里也對張、楊有若干不同表示,但基本的立場是支持南京。張、楊在西安事變后的地方實力派中的如此孤立處境,是中共中央當初所根本沒有料到的。
其次,廣大人民群眾、愛國民主人士和救國團體,由于種種原因,也對事變不理解,對國內形勢的發展,表示了極大的不安和憂慮。
12月14日,一些學界名流蔣夢麟、梅貽琦、徐涌明、李蒸、李書華、陸志韋、李麟玉等,致電張學良,稱“陜中事變,舉國震驚,介公負國家之重,若遭危害,國家事業至少要倒退二十年,足下應念國難家仇,懸崖勒馬,衛護介公出險,束身待罪,或可自贖于國人”,否則“足下將永為民族之罪人矣”。
著名愛國學者、中共的好朋友杜重遠,知悉西安事變后,立即致電馮玉祥和孔祥熙,要求他們“力持鎮靜,以營救委座為第一要著”。他還在致杜月笙、黃炎培的信中,稱西安事變為“變亂”,“凡屬國人莫不痛心”。
當時設在上海的全國各界救國聯合會,代表著全國20余省市的60多個救亡團體,在國內外都有很大影響。12月15日,聯合會發表了一個緊急宣言,聲稱西安事變“實在是一個極大的不幸”,“這種不合常規的辦法,當然不能為全國民眾所贊同”。宣言陳詞:民族危亡之際,國內團結對敵,乃最大的利益和原則,“誰要掀起內戰,誰就是敵人的奸細,民族的罪人”,“一定為天下所唾棄”。宣言要求張、楊“立刻恢復蔣先生自由”。
廣大人民群眾和愛國人士對事變后時局的憂慮,以及要求恢復蔣介石自由的普遍呼聲,當然成為我黨中央必須考慮的重要因素。
再次,從當時的國際聯絡工作來看,張、楊和中共中央企圖爭取英、美、法、蘇等國對事變“諒解”、支持的努力,也可說毫無成效。
英國外相艾登12月18日在下院談到西安事變時,說事變“實引為莫大的遺憾”。《泰晤士報》則攻擊張學良扣留蔣介石是出于“個人的野心”。代表英國立場的端納,12月14日即飛抵西安,其全部活動即是為和平解決事變,釋放蔣介石。
美國既未公開諒解事變,也未表示不諒解,但實際上與英國持相同的立場。事變后,英美大使積極與南京政府接觸,贊同營救蔣介石,和平解決事變。
至于蘇聯和共產國際,正式的電報姍姍來遲,而報刊上對事變的譴責連篇累牘,如蘇聯權威報紙《真理報》,12月14日發表《中國發生事變》社論,稱張學良為“反動勢力”,認為他在日本帝國主義代理人的“唆使下”,制造了事變,是“親日分子的陰謀活動”,其目的是破壞中國的統一抗戰,“制造國家分裂”。蘇聯對事變不但不公開支持,背地也不支持,張學良為此焦急萬分,周恩來說,他“極愿聽我們意見,尤愿知國際意見”。12月17日,毛澤東只好委婉地告訴他,“我們對遠方已作幾次報告,尚無回報”,一旦他們知悉事變的性質,“當寄以同情”,目前遠方政府“為應付外交,尚不敢公開贊助”。可以想象,當時我們與張、楊對蘇聯的失望心情,是完全相同的。
最后,張學良絕不贊成“誅蔣”。事變之時,他斬釘截鐵地命令部下,要確保蔣介石的安全。12月12日。他致電宋美齡,“學良從不負人,耿耿此心,可質天日,敬請夫人放心”。周恩來17日一抵西安,立即向中央發出“保蔣安全”的電報,絕不是偶然的。過去有人說西安事變后決定“放蔣”,乃是中共“說服”張學良的結果,這完全是無稽之談。
西安事變之后,上述國際國內動向,當然會為中共中央所密切注視,必然要慎而又慎地思考,權衡一旦嚴懲蔣介石所帶來的種種后果和得失,從中得出正確的結論。有鑒于此,中共中央果斷放棄了嚴懲蔣介石的方針。
中共中央的懲蔣初衷
中共中央少數領導人在西安事變爆發之初,一度主張“罷蔣”、“審蔣”、“誅蔣”,當然是極其危險和錯誤的。西安事變發生前,國共兩黨代表在南京、上海、莫斯科等地進行了近一年的秘密接觸、談判,南京還派出代表直接到陜北蘇區,向中共中央傳遞團結抗日函件。此時,中共的抗日民族統一戰線政策,已由反蔣抗日轉變為逼蔣抗日、有條件聯蔣抗日的政策。主張嚴懲蔣介石,是對蔣政策的大動搖、大后退。劉少奇曾對此嚴厲批評,他說,西安事變中黨的抗日民族統一戰線政策發生了“很大的動搖”,“在政治上引起很大紛亂與群眾對我們的誤解”。可以推測,當時不管出現多么“緊急”的情況,一旦“誅蔣”,必然是天下大亂,全面內戰,自毀長城,自促國亡,日寇坐收漁翁之利。但也必須看到,中共中央少數領導人一時持“誅蔣”主張,也并非心血來潮,無端生計,而是蔣介石多年來背叛革命,對外妥協,對內反共反人民,殘殺無辜所演成的必然邏輯。他在事變前一年中與中共秘密談判,也有不少承諾,但一到1936年冬,他又命令張、楊大舉進攻陜北蘇區,足證此人言而無信,反共反人民的本性難移。因此在西安事變這個千載難逢、“稍縱即逝”的時刻,主張將這個獨夫民賊除之而后快,完全不足為奇,也完全無可非議。
事實上,即便是后來自稱從未反對過和平解決西安事變的張國燾,一貫忠實于共產國際指示的王明,在西安事變剛剛發生時,也是主張殺蔣的。
叛變革命11年后的張國燾1949年居留香港期間,撰寫回憶錄由香港《明報月刊》編輯出版。書中回憶西安事變的記述,活靈活現地介紹了中共中央領導人緊急磋商的情景,如,有的人說,你蔣介石“也有今日!”有的說“現在還有什么別的話好說,先將那些家伙殺了再說”;有的人“一直在那里狂笑”,說“這件事我們應站在后面,讓張、楊去打頭陣”……張國燾說:“我們沒有一個想到西安事變可以和平解決,都覺得如果讓蔣氏活下去,無異是養癰遺患。”但張國燾似乎把自己除外,說他“當時雖很激動,但仍冷靜”,僅提出了“不妨先推測一下莫斯科對這件事會怎樣看的建議”,從未反對過和平解決,而后來有人卻說我對此持反對態度,“這不能不算是‘欲加之罪’了”。歷史果真是這樣嗎?我們且先來看看張國燾在1936年12月13日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上說了些什么?他說:我只關心在“西安建立政權問題”,“我們要以西安為抗日中心,就包含了以西安為政權中心的意義”。“在西安事件意義上,第一是抗日,第二是反蔣”,內亂“是不可免的,只是大小的問題”。“打倒南京政府,建立抗日政府,應該討論怎樣來實現。”對具體怎樣處置蔣介石,張國燾在會上不說,而是半夜三更跑到毛澤東住的窯洞敲門,要求將蔣殺頭。由此可見,張國燾在回憶錄中所云,乃不實之詞也。
關于王明在西安事變中的表現,據2006年12月4日《北京日報》文史版《西安事變中“莫斯科回電”解密》一文披露的材料,王明得知西安事變消息后,寫信給斯大林,主張殺蔣,而共產國際一些工作人員一開始也是一片殺蔣之聲。但令人驚訝的是,該文第一個小標題“最初反應12月12日共產國際:殺死蔣介石”,把王明和一些共產國際工作人員的態度和共產國際的態度等同,這是完全錯誤的,從該文上下文內容來看也沒有根據。王明當時雖然身居要職,但他當時在共產國際的實際地位和作用,根本不能和季米特洛夫等領導人相比。當王明個人的意見未形成共產國際決議時,王明只代表王明,不能代表共產國際。共產國際主張和平解決西安事變,反對殺蔣,這點也是很清楚的。 但70年來,史學界輿論及我黨解決西安事變的方針,均一言以蔽之“和平解決”、放蔣歸山,對一度主張“罷蔣”、“審蔣”、“誅蔣”,則諱莫如深。比如《文獻和研究》1986年第6期公布了有關西安事變的34份珍貴文電,所披露的4份毛澤東致張學良的文電中,即略去了12月12日主張“誅蔣”的“文亥”電。又如中央文獻出版社1996年出版的《毛澤東傳》,在有關西安事變一節的敘述中,雖言及毛澤東致張學良的“文亥”電,但刪節了“緊急時誅之為上”等重要文字;其余如《周恩來傳》、《周恩來年譜》等,都作如是處理。在紀念西安事變50周年的學術討論會上,有一位知名學者明明閱讀過有關西安事變的核心機密資料,卻矢口否認中共中央曾有“誅蔣”初衷。
我們的政治理論界、學術界,長期以來在此問題上文過飾非,不愿面對真實的歷史事實,我認為是有一個觀點在禁錮著人們,即中國共產黨不僅是光榮、偉大的黨,而且是正確的黨。我黨既然積極促成西安事變的正確解決,作出了具有歷史性的偉大貢獻,怎能又言及其過程中的瑕疵、錯誤呢?我認為,即使是馬克思主義的黨,也并非完全正確,更不可能永遠正確,沒有錯誤的黨是絕對沒有的,除非它不食人間煙火。馬克思主義認為,認識來源于實踐,正確的認識從來都是在實踐中補充、修正的結果。我們黨的光榮、偉大和不可戰勝,在于它有集體領導和民主集中制,它忠于實踐,在實踐中集思廣益,從而制定出正確的政策,這是我黨的真正光榮、偉大之處,也是不可戰勝的力量的源泉。西安事變爆發后,在差之毫厘、失之千里的生死關頭,我黨對蔣介石這樣一個雙手沾滿人民鮮血的大劊子手,只經過短暫的醞釀、徘徊,即形成了完全正確的政策,對他不計前仇,不抱私怨,與之聯合抗日,這不恰恰證明我黨的英明、偉大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