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1971年7月,黃華同志參與了一個震驚世界的外交事件——基辛格秘密訪華和尼克松訪華公告的發表。這一外交事件成為昭示中美關系解凍的一聲春雷。黃華回憶錄《親歷與見聞》即將由世界知識出版社出版,經現年九十五歲的黃華同意,我們從中摘錄相關章節先行發表,以饗讀者。標題和文字略有改動。
基辛格秘密訪華前的國際形勢
20世紀70年代到來之前,中美關系開始醞釀重大的變化。這與當時國際局勢的發展和變化有關。美國深陷侵越戰爭,在與蘇聯爭霸中處于被動,對中國保持敵對狀態。蘇聯爭奪世界霸權的勢頭強勁,咄咄逼人,與中國關系惡劣,在中蘇、中蒙邊境陳兵百萬。中蘇邊境多次發生蘇方挑釁行動,1969年3月中蘇在珍寶島發生了較為嚴重的一次軍事沖突。
準備參加總統競選的尼克松,早于1967年10月在美國《外交季刊》發表《越南后的亞洲》一文,第一次提出不能永遠與中共隔離的看法。在第二年的競選中他又對記者說:我們絕不能忘記中國,必須經常尋求機會與它談判,如同與蘇聯談判一樣。與此同時,中國領導人則在考慮如何改變兩面受敵的局面。這年冬天,毛澤東主席很有興趣地看了美國總統競選的材料和專家認為尼克松可能當選的分析,還看了尼克松寫的《六次危機》一書。1969年1月,尼克松就任美國總統,他認為在內政方面可做的事情不多,準備在對外政策上大顯身手。他在總統就職演說中說:“讓所有的國家都知道,在本屆政府任職期間,我們的通訊聯絡線路將是暢通無阻的。”根據毛主席的意見,《人民日報》全文刊登了這篇演說。十天以后,尼克松指示他的國家安全事務助理基辛格,鼓勵與中共改善關系。3月,尼克松訪問法國時對戴高樂表示,尋求與中國改善關系是美國政府的主要課題之一。7月,美國放寬美國人來華旅行的限制。8月,尼克松對巴基斯坦總統葉海亞·汗和羅馬尼亞總統齊奧塞斯庫表示,美國無視中國的政策是錯誤的,并通過兩國建立了兩條通向中國的傳話渠道。美國國務卿羅杰斯也在澳大利亞說,竭誠歡迎與中共重開談判。9月11日,周恩來總理與蘇聯部長會議主席柯西金在北京首都機場會晤。尼克松馬上命令基辛格給剛剛上任的美國駐波蘭大使斯托塞爾接連發去三封電報,督促他趕快建立與中國大使的接觸。這就有了12月美國大使在華沙一個時裝展覽會上追逐中國使館翻譯的趣事,導致美國大使到中國大使館與中國代辦會晤,然后恢復中斷了兩年多的中美大使級會談。
就在珍寶島事件發生的時候,毛主席指示,由陳毅、徐向前、聶榮臻、葉劍英四位元帥研究一下國際問題。他們先后提出了兩份研究報告《對戰爭形勢的初步估計》和《對目前局勢的看法》,認為在中、美、蘇大三角關系中,中蘇矛盾大于中美矛盾。美蘇矛盾大于中蘇矛盾;在目前美、蘇兩國都急于打中國牌的情況下,中國處于戰略主動地位。他們建議,恢復中美會談,爭取打開中美關系的僵持局面。11月,周總理寫信給毛主席說,尼克松的動向似宜注意。在恢復了的中美大使級會談上,美方表示:無意參加反對中國的聯盟,也不支持勃列日涅夫主義;愿意同中國討論臺灣問題和中美間的所有雙邊問題,并討論一項聯合宣言,肯定兩國政府遵守和平共處五項原則;準備派代表到北京直接商談,也愿在華盛頓接待中國代表。中方表示:臺灣是中國領土,必須商定從臺灣和臺灣海峽撤走美國的一切武裝力量,才能從根本上改善中美關系,并推動其他問題的解決;如果美方愿意派部長級代表或總統特使到北京商談,中國政府愿予接待。
1970年3月,美國支持朗諾在柬埔寨發動政變,推翻西哈努克政府;5月美軍侵入柬埔寨,擴大在印度支那的侵略戰爭。中國政府譴責美軍入侵柬埔寨,毛主席發表《全世界人民團結起來,打敗美國侵略者及其一切走狗》的“五二聲明”,中斷中美大使級會談。這是支持印支人民、全世界人民反對美國侵略的斗爭,也是告誡尼克松政府,中國不會拿原則作交易。在此情況下,尼克松否定了內部的反對意見,堅持認為:改善美中關系不僅不會引起美蘇對抗,反而會使蘇聯急于與美國妥協,同時也是美國調整亞太政策成功的關鍵。華沙會談已不能適應當前需要,應采取高層會談方式,繞過具體問題,先謀求美中和解。
1970年6月,美軍自柬埔寨撤出。7月,中國提前釋放因間諜罪在華服刑的美國主教華理柱;美國批準向中國出售柴油機。10月1日,斯諾同毛澤東出現在天安門城樓上。幾乎就在這個時期,尼克松對《時代》雜志記者說:“如果我在死以前有什么事情要做的話,那就是到中國去。如果我去不了,我要我的孩子們去。”11月10日,巴基斯坦總統葉海亞·汗告訴周總理,尼克松準備派高級人員,甚至是基辛格與中國對話。中方傳回給美方的答復是,如果尼克松總統真有解決臺灣問題的愿望和辦法,中國歡迎美國總統特使來北京商談。不久,中方得到了美方的答復稱,在北京舉行高級會談是有益的,不應限于臺灣問題,應包括解決其他問題。羅馬尼亞總統齊奧塞斯庫也在為中美傳話,尼克松更在10月26日歡迎齊奧塞斯庫的宴會講話中第一次有意和完整地使用了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國名。
12月18日,毛主席同斯諾談話表示:“如果尼克松總統愿意來,我愿意和他談。當旅行者來談也行,當總統來談也行。”過了年,斯諾于1971年2月離開中國,在意大利和美國刊物上發表了毛主席的談話。這篇文章在美國和國際上引起巨大的反響。
1971年3月底,在日本名古屋舉行的第三十一屆世界乒乓球錦標賽,中國和美國都派乒乓球隊參加了。毛主席十分關注賽場內外事態的發展,要護士長給他細讀《參考資料》的有關報道,要我乒乓球代表團增加每天向國內電話匯報的次數。恰好半個月前美國政府取消了持美國護照來華的限制,美國隊員向中國隊員表示了訪華的愿望。毛主席明智地作出了邀請美國隊訪華的決斷。
4月,美國乒乓球隊被邀訪華,受到我方十分友好的接待。周總理對民間先于官方的安排很感滿意,他還幾次向美乒乓球隊人員和美國記者強調,中國的大門是永遠向美國人民敞開的。
基辛格的秘密訪問
為了絕對保密,中美間的聯絡完全靠特別信使攜帶密件或口信的方式進行。經過中美雙方幾次特別信使的傳話,尼克松決定委派基辛格秘密訪華。
1971年5月29日,毛主席決定,以周總理的名義向尼克松傳口信,表示歡迎基辛格博士作為美方代表來華舉行秘密的預備性會談,為尼克松總統訪問北京做準備工作。周總理在口信結尾表示:“熱烈期待基辛格博士在北京會晤。”基辛格原是德國猶太人,1938年移居美國,1943年人美國籍。戰后他進哈佛大學,專攻國際問題,獲博士學位,有一系列重要著作問世,成為國際戰略問題的權威,是幾屆美國政府的外交或軍事顧問。尼克松當了共和黨候選人并被選為美國總統后,任命基辛格為國家安全事務助理,使他成為尼克松打破中美關系僵局的軍師和特使。
基辛格對中國的訪問是在高度保密的情況下進行的。雖然中美最高層已有重大的信息交流,尼克松和基辛格本人對這次訪問還不是很有信心,把它當做一次必需的冒險來進行,于是以“波羅行動”為代號,像700年前意大利的馬可·波羅那樣冒一次險。6月30日,白宮發言人齊格勒在新聞發布會上宣布,尼克松總統將派基辛格博士前往南越、泰國、印度、巴基斯坦進行為期十天的訪問。7月1日,基辛格啟程,兩天后到達西貢,同南越總統和美國大使晤談,眾多記者緊盯著基辛格的一舉一動,《紐約時報》、哥倫比亞廣播公司報道了他的活動。第二天基辛格到了曼谷,記者不多,渲染也少些。6日基辛格抵新德里,反戰示威者迫使他從邊門溜出飛機場。8日基辛格抵巴基斯坦新首都伊斯蘭堡,只有3個記者跟著,他很高興。按既定日程,他需要在巴基斯坦停留四十八小時。他先去總統府拜會葉海亞·汗總統,在美國大使館同大使共進午餐,然后出席葉海亞·汗總統特意為他舉行的便宴。在宴會達到高潮時,基辛格突然手捧腹部,連叫難受。南亞地區那時流行德里痢疾,基辛格突然肚子疼是不會令人奇怪的。葉海亞·汗總統大聲說,伊斯蘭堡天氣太熱,會影響基辛格恢復健康,要他到伊斯蘭堡北邊群山中葉海亞·汗的別墅去休養。基辛格正在遲疑不決,葉海亞·汗總統堅決而懇切地說,在一個穆斯林國家,要依主人而不是客人的意志作決定。基辛格手下的一位特工,馬上派他的一個同事到那里去打前站,了解情況。宴會結束,基辛格正在賓館休息,打前站的特工打電話回來說,那里的別墅不宜于居住。基辛格只好請巴方把那位倒霉的特工扣留在山中,因為這只是一出戲,基辛格并不是要去那里,而是要去中國。
第二天,7月9日伊斯蘭堡的凌晨3點半,基辛格在賓館起床,吃早飯,4時同他的隨行人員乘巴基斯坦外交秘書蘇爾坦·汗駕駛的軍用汽車去機場,他戴上了一頂大檐帽和一副墨鏡,以免偶然路過的行人把他認出來。在機場,基辛格一登上巴基斯坦航空公司的波音飛機,就看到從中國來迎接他的外交部美大司司長章文晉和其他中國官員。沒想到的是,也在機場的一位巴基斯坦籍的倫敦《每日電訊報》記者認出了基辛格,問巴基斯坦官員基辛格要去哪里。巴基斯坦官員回答是基辛格要去中國。這位記者連忙回到辦公室,向倫敦報社發了一條報告這一重要消息的急電,幸好倫敦的值班編輯“槍斃了”這條消息,罵這位記者準是喝醉了,基辛格怎么會去中國?真荒唐!
而在4000公里以外的北京,我們認真地準備基辛格的秘密來訪,也已經有些日子了。我在1971年初即已接到中央通知,到加拿大任大使,前站人員已于2月份出發去渥太華。4月初,周總理通知我另有任務,暫推遲赴任時間,并向加方打招呼,取得諒解。5月下旬,在周總理主持下,中央政治局研究了中美會談的方針。會后,周總理就此向毛主席寫了報告,得到毛主席的批準。中央并決定為此項任務成立由周恩來、葉劍英和我組成的中央外事小組。有一天晚上,周總理帶我去向毛主席匯報,在說到基辛格將在巴基斯坦山區失蹤時。毛主席說:“黃華同志,你也失蹤嘛!”這樣,我這個已被北歐四國駐華大使設宴餞行的人就把自己關在釣魚臺國賓館4號樓里一個多月,潛心為基辛格訪華做準備。釣魚臺國賓館有大大小小十八幢花園洋樓。為接待基辛格博士一行,葉帥本想為貴賓選一幢大一點的樓,但是大的樓和中等的樓都讓中央文革小組的人和陳永貴、吳桂賢占用了,只剩下4號和5號兩幢小樓。5號樓作為客房,4號樓由工作班子使用。為此,葉帥很是生氣。
當時,周總理為談判成立了專門的班子:葉帥、我、章文晉、周總理特別助理熊向暉、禮賓司副司長王海容以及英文翻譯冀朝鑄、唐聞生等。這個班子仔細分析了國際形勢和美國情況,反復討論了會談方案,對尼克松、基辛格的政治觀點、個人歷史、個性和特點都作了研究。周總理經常親自主持討論,他也看了尼克松的著作《六次危機》、尼克松在堪薩斯城剛發表的演說和尼克松喜歡的電影《巴頓將軍》,讀了基辛格的主要著作。外交部根據不卑不亢、以禮相待的精神,上報了接待基辛格來訪的具體方案,并與有關單位配合做好一切安排。 巴基斯坦葉海亞·汗總統對基辛格秘密訪華事宜十分重視,對各個環節包括航行做了充分準備。7月6日中午,試航的巴基斯坦波音飛機抵達北京南苑軍用機場,章文晉、熊向暉和王海容等人去機場迎接。8日清晨,巴基斯坦專機返航,章文晉、王海容、唐聞生和禮賓司接待處處長唐龍彬隨機去巴基斯坦迎接基辛格一行。7月9日北京時間正午12時,基辛格等六人在章文晉一行的陪同下乘巴基斯坦專機抵達南苑軍用機場,葉帥、我、熊向暉和外交部禮賓司司長韓敘到機場迎接。基辛格一行下榻于釣魚臺國賓館5號樓。
1971年7月,正值“文化大革命”的高潮時期,北京市內處處掛著革命和反帝標語。為了使基辛格的秘密訪問不至泄露,經請示毛主席,決定一切標語保持原樣。在從機場到釣魚臺的道路兩邊不時出現大幅標語,如打倒美帝國主義和一切反動派,由我陪車的美國負責東南亞事務的高級官員霍爾德里奇問我,路邊標語寫的是什么內容,我如實給他翻譯,他感到很不自在。直到見到周總理,他的緊張感才得以消失。周總理與基辛格的六次會談
從7月9日下午至11日下午1時基辛格離開北京,周總理同他進行了六次會談,地點在釣魚臺國賓館5號樓或人民大會堂的福建廳。我方參加人員有:周總理、葉帥、我、章文晉、熊向暉和王海容。美方參加人員是:基辛格、霍爾德里奇、斯邁塞(負責印支事務的官員)和洛德(基辛格特別助理)。在場的還有中方的翻譯、記錄員。周總理按照中國尊重客人的習慣請基辛格先談,基辛格便從公文包里拿出足有七厘米厚的文件夾,讀起他同尼克松一起起草的一篇很長的講稿。我們都耐心地聽著。基辛格讀完后,周總理說:交談嘛,何必照著稿子念呢?基辛格說:我在哈佛教了那么多年書,還從未用過講稿,最多擬個提綱。可這次不同,對周恩來總理我念稿子都跟不上,不念稿子就更跟不上了。基辛格的幽默把大家都逗笑了,會談的氣氛也輕松了許多。
基辛格一開頭就說,尼克松總統仔細閱讀了美國《生活》雜志刊載的毛主席與斯諾的談話。尼克松總統有一個信念,強大的發展中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對美國的任何根本利益都不構成威脅。在沒有同你們討論和沒有考慮你們意見的情況下,美國不會采取涉及你們利益的任何重大步驟。周總理表示,歡迎尼克松總統來中國。中美兩國人民是愿意友好的,邀請你們的乒乓球隊訪華就是證明。周總理著重談了臺灣問題,強調臺灣是中國領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1949年,美國國務卿艾奇遜發表的中美關系白皮書承認,臺灣問題是中國的內政,美國不干涉中國的內政。朝鮮戰爭爆發,美國把臺灣包圍起來,宣布臺灣地位未定。這是關鍵。我們主張,美國的一切武裝力量和軍事設施應當限期從臺灣撤走。美蔣共同防御條約是非法的,我們不予承認。
周總理說,尼克松總統給我們的口信是“要走向同中國和好”,這就應當使中美關系正常化,包括承認中華人民共和國是代表中國的唯一合法政府,臺灣是屬于中國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而且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后已歸還了中國。基辛格說,美國不支持“兩個中國”和“一中一臺”,也不支持臺獨。如果沒有朝鮮戰爭,臺灣也許早已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一部分。目前美國在臺灣的軍事力量,有三分之二與印支戰爭有關,美國已決定盡快結束印支戰爭,在本屆政府任期內撤出三分之二駐臺美軍,隨著中美關系的改善,再撤出其他部分。關于臺灣的政治前途,美國保證不主張“兩個中國”或“一中一臺”,不鼓勵、不支持臺獨運動,不再重復“臺灣地位未定論”。關于正式承認中華人民共和國為中國的唯一合法政府這一政治問題,預計在尼克松政府下屆任期的前半段可以解決。關于恢復中國在聯合國席位問題,基辛格表示將放棄需要三分之二多數票的重要問題提案,同意以簡單多數票接納中國,并同意中國取得安理會席位,但驅逐臺灣問題美國仍堅持需經三分之二多數通過。周總理發言反對此議,表示對進聯合國的問題中國并不急,問題是美國將陷于矛盾和困難之中。
之后,基辛格提出,希望中方出于仁慈,提前釋放仍在中國服刑的幾名美國犯人。那時在中國服刑的美國犯人,既有朝鮮戰爭期間侵入我領空進行間諜活動的美國中央情報局特工唐尼和費克圖,也有在越南戰爭期間侵入我領空的美軍飛行員史密斯和費林。周總理表示,根據中國的法律,表現好的罪犯可以縮短刑期。越南戰爭尚未結束,與此戰爭有關的美國犯人無從考慮他們的釋放。事后,中國政府于1971年釋放了費克圖,1973年釋放了唐尼。等到美越停戰協定簽署和生效.中國政府與越南政府釋放美俘采取同步行動,把史密斯和費林押解出境交給美方。
在6次會談中,周總理和基辛格多次談了總的國際形勢和其他一些重要的國際問題。基辛格表示,在二戰中歐洲損失慘重,日本徹底失敗,因而歐洲和亞洲都出現了真空,美國被迫卷入世界各個地區,給自己造成了預料不到的困難。美國要調整對外政策,今后對外承擔義務要有條件,一些國家受蘇聯威脅而不能抵御時美國才進行干預。周總理說,二戰結束以來,世界大戰沒有打起來,但局部戰爭從未停過。美國到處伸手,蘇聯急起直追,進行對外擴張,結果都陷入了困境。兩個超級大國的爭奪,使世界局勢一直處于緊張和動亂之中。尼克松總統在堪薩斯城講話中說,世界出現了五個力量中心,中國是其中之一,世界要從軍事競爭轉向經濟競爭。周總理繼續強調說,中國反對超級大國的強權政治。目前中國在經濟上比較落后,即使將來強大了,我們也不做超級大國。中國珍視自己的獨立,準備好對付同時從幾個不同方向來的進攻。在說這段話時,周總理發現,可能由于正在旅途,基辛格還不知道尼克松的這篇在堪薩斯城的演說,便讓我們的同志會談后復制多份,送給基辛格等。基辛格很感謝,也有些尷尬。關于其他的國際問題,周總理著重談了印支問題,說這個問題是當前最緊迫的問題,要求美軍和一切外國軍隊盡速撤出印支三國,讓印支人民自己解決自己的問題。周總理批評美國的方案是拖,走一步,看一步,結果反而增加問題,使問題更加復雜化。
關于尼克松應邀訪華的公告
除了就上述問題,中美雙方各自闡述自己的觀點和意向,并有所交鋒外,雙方還討論和解決了當時需要解決的兩個具體問題:一是確定不再恢復中美大使級會談,建立新的直達雙方最高層的秘密聯系渠道——巴黎渠道,中方聯系人是中國駐法國大使黃鎮,美方聯系人是曾任尼克松翻譯的駐法武官沃特斯。另一個而且更重要的問題是,商定雙方將同時發表尼克松將應邀訪華的公告。
因周總理在7月10日晚上另有重要活動,根據他的指示,我和章文晉先與基辛格就公告談了一輪。雙方都提出了一個稿子。我們的稿子比較簡單,說基辛格來中國,同我們進行了會談,尼克松總統準備來中國訪問。美方的稿子渲染基辛格同我們這次的會談,涉及亞洲和世界和平的基本問題,是以誠摯、建設性的方式進行的;而尼克松的來華訪問將有助于重建兩國人民的聯系,并對世界和平做出重大貢獻。我表示,臺灣問題都還沒有解決,其他問題怎么談得上?關于尼克松的來訪,美方的稿子強調是中國邀請。我說這不大符合事實,我們是同意邀請。基辛格也不同意我們稿子,說那樣就像是尼克松自己邀請自己訪華。雙方會談暫停后,我根據周總理事前的指示,直接去見毛主席向他匯報。當毛主席聽我說基辛格認為中方草案的意思是尼克松自己邀請自己訪華時,大笑著說,要改,要改!當我們告別毛主席走出他的書房時,我回頭看了看毛主席,只見他仍坐在沙發椅上,躬身向前,兩臂抱膝,雙手幾乎著地。我問王海容,主席這是什么意思。王海容說,主席在向你們行大禮呢。我趕快說,不敢當,請主席保重。 7月11日上午,在周總理提示下,我們對我方草稿略加修改,再與基辛格會談時,即刻取得了一致,雙方皆大歡喜。最后商定的公告全文是:
周恩來總理和尼克松總統的國家安全事務助理基辛格博士,于一九七一年七月九日至十一日在北京進行了會談。
獲悉,尼克松總統曾表示希望訪問中華人民共和國,周恩來總理代表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邀請尼克松總統于一九七二年五月以前的適當時間訪問中國。尼克松總統愉快地接受了這一邀請。
中美兩國領導人的會晤,是為了謀求兩國關系的正常化,并就雙方關心的問題交換意見。
獲悉(KnoWing 0f)兩字是周總理的杰作,避開了誰主動提出訪華的問題,這使美方尤其感到適當和體面,基辛格因而在尼克松總統“接受了這一邀請”之前加上了“愉快地”這一副詞,投桃報李。公告不把尼克松的訪華說成是將對世界和平做出重大貢獻,而是點明要謀求兩國關系的正常化,不只是像美方初稿所說的重建兩國人民的聯系。基辛格在同周總理的會談中主動談到美國將逐步從臺灣撤軍,卻不愿談中美關系正常化,把它推到尼克松的下一總統任期。美方的公告稿是與此一致的。關于尼克松訪華的具體時間,因聽說尼克松要訪蘇,周總理曾在與基辛格的會談中問過,是否定在1972年5月1日以后。基辛格表示,最好在3月或4月,而且是先來中國。當周總理向毛主席匯報公告的最后定稿談到尼克松5月以前來中國時,毛主席說,公告一發表,就會引起世界震動,尼克松可能等不到5月就要來。此后的事實果然是如此。
中美關于尼克松訪華的公告同時在中國和美國宣布。公告在中國國內和全世界引起了強烈的震動。周總理主持中央政治局會議,研究中美會談后各方可能出現的情況和可能發生的變化,并對此作出部署。
由于長期以來我國廣大干部和群眾抱有濃厚的反美情緒,雖有1970年10月1日毛主席同斯諾在天安門城樓上的出現,大家也知曉毛主席同斯諾12月18日的談話內容,又有美國等五國乒乓球隊訪華,但一般人都把這些看作是改善中美關系漫長道路的開始,耐心地等待變化。但是尼克松訪華公告的發表使中美關系正常化進程一下子拉得很近,許多同志對此思想準備不足,可能一時接受不了。兄弟國家更是這樣。于是,周總理緊急安排在公告發表前做國內外同志的工作。
7月12日,周總理在人民大會堂召開了在京2000多名中高級于部大會,用了3個多小時講國際形勢、中美關系和我國對外政策。周總理又于13日至15日飛河內、平壤,向越南和朝鮮黨的領導人通報基辛格秘密訪華和中美會談的情況。周總理在返回北京后又立即向住在北京的西哈努克親王作了同樣通報。這樣,由于毛主席和周總理的崇高威信,周總理不遺余力的說理和通報工作,使我國干部和友好鄰邦的領導理解和支持中國黨和政府的重大決策。 被稱為尼克松“效庫”(英文\"Shock\"一詞的日本譯音)的公告在世界各地激起強烈反應,同美國關系緊密的日本政府也僅是提前一小時才被通知此事。日本朝野生怕被再度甩在一邊,便開始認‘真考慮同中國恢復邦交之事。這個公告對一些國家在聯合國關于恢復中國合法席位問題上的態度也有重要影響。
基辛格離華后,我作為中國首任駐加拿大大使于7月23日抵渥太華履新。三個月以后的10月25日,第二十六屆聯合國大會經過激烈的辯論,通過了恢復中華人民共和國在聯合國的合法席位并把蔣介石集團驅逐出聯合國的2758號決議。這時基辛格剛結束他10月20日至26日(北京時間)的第二次訪華,正在去機場回美國的路上。他還不知道聯大這個決議的消息,不知道三個月前他對周總理說的主張在聯合國大會保留蔣介石集團會員國地位的計劃已徹底破產。毛主席親自點將,組成以喬冠華為團長、我為副團長的中國代表團出席本屆聯合國大會。我向加拿大總理特魯多辭行時,他十分友好地表示理解并為我祝福。11月9日,我結束在加拿大的使命,飛往巴黎與中國代表團會合,然后去紐約參加聯合國大會。代表團的同志完成任務回國后,我作為中國駐聯合國和安理會的首任常駐代表,留在紐約工作。
尼克松訪華和我與基辛格在紐約的秘密聯絡
1972年2月21日,尼克松偕夫人帕特里夏在國務卿羅杰斯、基辛格等的陪同下,乘美國總統專機抵達北京,對中國進行為期7天的歷史性訪問。當時我在紐約,從電視中看到了全部盛大的場面。
尼克松抵京后三小時,毛主席在中南海會見了他和基辛格,從哲學問題講起,談笑風生,寓意深刻地講了許多,肯定了尼克松、基辛格最近兩年在中美接觸中所起的重要作用,并說我們談得成也行,談不成也行,何必那么僵著呢?當晚,周總理在人民大會堂為尼克松舉行的歡迎宴會上說,尼克松總統的來訪,使中美領導人有機會直接會晤,謀求兩國關系正常化,并就共同關心的問題交換意見,是中美關系史上的創舉。美國人民是偉大的人民。中國人民是偉大的人民。促使兩國關系正常化,爭取緩和緊張局勢,已成為兩國人民強烈的愿望,總有一天要實現。尼克松總統的講話富有哲理,還引用了毛主席的詩句“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此后幾天,周總理同尼克松就兩國關系和重大國際問題進行了長時間的討論。喬冠華和基辛格繼續商談訪問結束時要發表的聯合公報。2月26日。周總理陪尼克松一行去杭州,27日到上海。在上海,雙方就聯合公報最后達成協議,28日正式發表,稱為《上海公報》。在《上海公報》中,美國表明對“一個中國”的原則不持異議,同意從臺灣和臺灣海峽撤出美國的軍事力量,在和平共處五項原則的基礎上與中國和平共處。《上海公報》既陳述了中美雙方的共同點,也用各自分別表述的方式將彼此的分歧講得明明白白,創造了世界外交文書的新風格。
2月28日,尼克松滿意地離華返美,周總理也從上海飛回北京。毛主席指示,安排5000人到機場迎接周總理。周總理從機場直驅中南海,向毛主席匯報說:“尼克松高興地走了。他說他這一周改變了世界。”毛主席說:“哦?是他改變了世界?哈哈,我看還是世界改變了他!”
《上海公報》在世界發生的影響的確很大。3月中旬,1954年中英建立的代辦級外交關系升格為大使級。接著,中國同荷蘭的外交關系也升為大使級,中國同希臘建交。隨之而來的是,當年9月下旬日本首相田中角榮的訪華和中日建交,接著是中國同聯邦德國、澳大利亞建交。這一年,中國同18個國家建交或提升外交關系級別,是新中國成立以來同外國建交最多的一年。
《上海公報》開始了中美關系走向正常化的進程,但還有許多事要做,許多障礙要克服。由于我常駐紐約,基辛格建議在他和我之間建立一條與巴黎渠道并行的、中美間的另一條秘密聯系渠道——紐約渠道,得到中國政府的同意。當中美雙方討論互設聯絡處時,基辛格仍要求繼續保持紐約渠道,中方的答復是:機密的、緊急的、不便用聯絡處的事,還是用紐約渠道。于是,1972和1973年,我和基辛格在紐約有許多次避人耳目的秘密會晤,我們于約定的時間在紐約曼哈頓43街的一所公寓里進行秘會。我和基辛格會面時,我方出席的有過家鼎和施燕華兩位外交官,美方出席的有溫斯頓·洛德。每次美方派一輛陳舊的轎車直接開到我駐聯合國代表團大樓底層的車庫接我們去43街。基辛格和洛德兩人準時在二樓的一間客廳里等候我們,并為我們準備了茶點。雙方各自坐下后,寒暄一番,即進入正題。在寒暄中,基辛格談笑風生,并高興地享用茶點。會晤的內容,主要是基辛格向我通報美蘇核會談、在巴黎的美越會談、美日關系等情況。我們也就中美關系互通信息,我還曾因美機入侵廣西、投彈、發射導彈,在越南炸沉中國漁船等事向基辛格提出中國對美國的強烈抗議。會晤情況,基辛格直接向尼克松和白宮報告,美國國務院對我們的會晤一無所知。我們向國內的報告也是絕密的,代表團的其他人員一概不過問。這種會晤是中美兩國在沒有正式建交的情況下進行的特殊形式的外交來往。它避開了媒體,免受外界干擾,又解決了一些實際問題。我們安排了美方官員的幾次訪華,推動了中美之間的一些貿易、科技和文化往來,使中美雙邊關系取得了一些進展。這也是我在紐約工作中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