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升與“免死券”

九字箴言

朱升(1299一1370)，字允升，號楓林，徽州舊日稱新安，今安徽黃山市)休寧人。作為一個封建時代的知識分子，原先他的仕途并不通坦，而他自己也不樂于仕進。元至正四年(1344)，朱升才登鄉(xiāng)貢進士，四年后，授池州路學(xué)正。管理學(xué)田有方，“講授以身示法，南北學(xué)者云集”。這不僅顯示了朱升的才干，而且表明了他在知識分子中的影響遠遠超出徽州地區(qū)，學(xué)者稱他為“楓林先生”。

朱元璋起事，率諸將親征浙東道徽州，聽大將鄧愈(三軍總管)說，這里有個隱士朱升，是個有學(xué)問、有影響的人，相當于諸葛亮。出于思賢的緣故，便效法三國時劉備親顧茅廬做法，朱元璋從連嶺過石門，親臨朱升住所，尋求“隴中對策”，懇望朱升出山輔佐。然而，朱升并沒有像諸葛亮那樣拿架子，躲避兩次，第三次才肯見面，也沒有像諸葛亮那樣開門見山就縱談國家大勢，而是直截了當，簡明扼要地講了三句九字：“高筑墻，廣積糧，緩稱王。”朱元璋一聽，心中豁然開亮，當即拜朱升為中順大夫。朱升提出治國平天下的方略，極具戰(zhàn)略眼光，是朱元璋發(fā)展初期的指導(dǎo)思想，由此得到朱元璋的禮遇。此后朱升便參預(yù)軍政要務(wù)，制禮作樂，完善其政權(quán)。

明代萬歷間程好禮謂：“當高廟龍飛，聘侍軍門……令議禮樂征伐之事，其信任眷顧之隆，自韓國(李善長)、誠意(劉基)而下，一時文臣莫及也。”清代《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評其“予明興之初，參贊帷幄，兼知制誥，一切典制，多出其手，與陶安、宋濂等名望相埒”是符合歷史實際的。

蒙受朱升“三策”，朱元璋南征北戰(zhàn)十馀年，打敗了諸多軍事集團，推翻了元朝，終于在元至正二十八年(1368)統(tǒng)一了全中國，登上皇帝寶座。

退隱意在“免死券”

1368年朱元璋稱帝，國號大明，改元洪武，建都南京。在這大喜之時，朱元璋論功行賞：大封功臣，進宣國公李善長為韓國公，信國公徐達為魏國公，封常遇春子常茂為鄭國公，李文忠為曹國公，鄧愈為衛(wèi)國公，馮勝為宋國公，封湯和等二十八人為侯。而朱升預(yù)感到主公有猜疑功臣之嫌，眾醉而獨醒，不久，便正式申請“告老歸鄉(xiāng)”，朱元璋欲“賜以爵士，固辭不受”，只是老淚縱橫地向朱元璋陳訴自己的一樁心事：“臣一子名同，事君之忠有余，保身之哲不足，臣所以不令其仕者，恐他日不得老死牖下也。”還是顧慮兒子朱同難保平安無事，特向皇帝請求賞賜“免死券”。對此，《明史·朱升傳》載，朱元璋感到“亦為側(cè)然，因與朱同免死券以慰之，馳驛送歸”。朱升終于獲得朱元璋賜朱同一張“免死券”。

朱升此時已年逾七十，提出辭官歸里，本不足為怪，也符合古代文官致仕制度。但令人費解的是朱升在致仕之前為什么要為兒子討得一張“免死券”?難道說朱元璋對朱升禮遇不隆?恰恰相反。朱升是一位飽讀經(jīng)書，并具有韜略真才的謀臣，朱元璋對他十分器重，許多軍政機密都與之商量。他們結(jié)識的第二年，朱升在故里建樓時，朱元璋曾親筆題“梅花初月”匾賜之，這對朱升來說是極大的榮譽。朱元璋將他視為“謀士良臣”，所處地位與“開國元勛”無異。又因二人同姓，朱升年長二十九歲，因此，朱元璋在給朱升的函誥中，都尊稱他為“宗長”。如吳元年(1367)，在給《朱升誥》中，即稱“眷我同宗之老，實為耆哲之英”；在《賜朱升詔書》中，稱“允升宗長閣下”；在明朝開國之后，朱元璋便聲稱“朕與卿，分則君臣，情同父子”，特免其“朝謁”，以示禮遇和尊重。

朱升是精通天文、歷數(shù)的人，由于時代的局限，他所精通的天文、歷數(shù)是與蓍龜占卜等求神問天的迷信活動糅合在一起的。朱元璋在即位之初，恐怕還沒有考慮到精通天文、歷數(shù)的人對他的統(tǒng)治有什么危險，倒是朱升通過他的“歷數(shù)”之學(xué)，覺察到了朱元璋為人猜疑刻薄。

歷史是面鏡子，我們不妨先回顧一下，昔日范蠡在幫助越王勾踐打敗吳國后便立即“掛冠”泛舟五湖，他對越王勾踐的看法是“共患難易，共富貴難”。張良在輔佐劉邦平定天下之后便飄然遠行。古有明鑒，朱升察時觀勢，功成身退，不僅是為了潔身自好，而更重要的是為了以終天年和為子孫計。他精通經(jīng)史，又親身經(jīng)歷和耳聞目睹了幾件事，則更加對“歷數(shù)”的準確提供了佐證。

在《朱楓林集》卷9中，記載這樣一件事：吳元年(1367)七月，時稱吳王的朱元璋，令朱升率領(lǐng)宮廷樂隊入見，“奏雅樂閱試之”。朱元璋親自擊石磬，命朱升識五音。朱升“誤以宮音為徵音”，朱元璋便指責(zé)說“卿何以宮音為徵耶”?小小音符誤識，就使朱元璋惱羞成怒，也有失君主風(fēng)度。圍繞音律問題，二人之間來了一場唇槍舌劍。朱元璋認為：“古者作樂以和民。聲格神人而與天地同其和。近世儒者鮮知音律之學(xué)，欲樂和固不難耶?”朱元璋把朱升比喻“近世儒者”的不懂音律之學(xué)，因而不能以樂和民。這是把樂不和的責(zé)任推到“近世儒者”的身上。朱升辯解說：“樂音不在外求，在地之氣和，則樂無不和矣。”朱升強調(diào)以樂和民，首先是君心和，才能談得上人和、百姓和。通過這次小小交鋒，不能不在朱升的心中投下陰影。

另據(jù)《明史·許存仁傳》記載：許存仁，名元，金華人。朱元璋克金華后，訪得存仁，“命傅諸子，擢國子博士。吳元年擢祭酒，存仁出入左右垂十年，自稽古禮義事，至進退人才，無不與論議”。正當朱元璋準備登大位之際，存仁告歸，于是便以“忤旨”罪，下獄而死。許存仁之死，可以說對朱升是一次震動，也預(yù)感到朱元璋開始殺戮功臣的先兆。作為精通“歷數(shù)”的朱升，看到眼前的事實，想想自己，瞻前顧后，不寒而栗。前車之鑒，不能不膽戰(zhàn)心驚，也常預(yù)測自己的前程兇多吉少。作為古稀之人，對人生無任何要求。于是寧可不要朱元璋所賜爵位，還是“請老歸山”，免遭殺身之禍。跟隨朱元璋這么久，他也了解這位開國之君，這是朱升急于退隱的真正原因所在，于是，就借著皇恩浩蕩，為兒子討了一張“免死券”。1369年，朱升辭官退隱，回歸故里，頤養(yǎng)天年，潛心著述。1370年病逝于家，享年72歲。明初封公封王的功臣名將，絕大多數(shù)都身遭誅戮，夷族滅家，而朱升功成身退，得以幸免，其“身價”自是在那些受封的人之上。

失效的“免死券”

朱同(1339—1385)，幼時隨父學(xué)習(xí)，隱于山林，朱升精心教育孩子，不僅注重文才，而且鍛煉武略。在朱同十九歲時，也就是朱元璋下徽州的那年，朱升派朱同獨自帶著朱元璋的諭旨去會休寧大坑口民兵千戶方德厚，招服瑤民。通過這件事，顯示出朱同的才華。1377年，考中舉人，任徽州府儒學(xué)教授，受知府張孟普之聘編修《新安志》，記載“免死券”之事的《翼運績略》收入其中。洪武十三年，朱同來到京師，因才華出眾，被舉薦為吏部員外郎，后任東宮官。朱同深受其父影響，能文善戰(zhàn)，尤其擅長詩、書、畫，頗得懿文太子朱標(朱元璋長子)器重，舉為禮部侍郎。曾與宋濂主持南宮典試，大力選拔名士。

洪武十八年(1385)發(fā)生了歷史上一樁駭人聽聞的大案，戶部侍郎郭桓等官員通同作弊，盜賣官糧七百萬石，此年三月被告發(fā)。明太祖大開殺戒，數(shù)萬人死于非命。六部官員無一得脫，“舉部伏誅”，地方官吏大都被牽連進去，而中等地主以上的家庭都因追贓而遭到“破家”之禍。全國上下，一片怨憤。御史余敏、丁廷舉跟朱元璋說，這都是法司“迫切”所導(dǎo)致的惡果。明太祖便將審理郭桓案的官員審刑司右審刑吳庸等人處以“磔”刑，借此平息眾怒。朱同做禮部侍郎僅僅一月，也遭到飛來橫禍，被牽連進郭桓案，受誣入獄。功臣之子朱同手持“免死券”有何用?難道要太祖皇帝為地下的啟運之臣實踐諾言嗎?心地單純的朱同也不得不發(fā)出悲哀：“人情洶洶如何定，世事茫茫總莫伸”。據(jù)談遷《國榷》記載，郭桓以及六部官員最后的下場是棄市，陳尸街頭，朱同無疑也在其中。

（摘自《文史知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