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權主義成為軍事傳統
在長江黃河流域的農業文明區域,土地是生存的第一要素。無論是中國歷史上的分裂時期還是統一時期,戰爭經濟性根源絕大多數與土地有關。
中國國家起源的最初因素在于建立合理的大河流域的農業灌溉體系,目的是維持這一農耕區域日常生活。就外部威脅而言,中國國家軍事戰略的最高目標是保衛現有的耕地。由于中國外部地理環境不適合耕作,除了必要的國家安全的考慮,中原政權一般沒有向北面沙漠草原和西部高原實施疆土擴張的欲望。
中國的東部屬于遼闊而呈開放性的太平洋的一段,并非類似歐洲亞非大陸板塊所環繞的地中海海岸線的一段。而風帆時代的日本列島長期處于落后和封閉狀態,無法與中國形成對等而頻繁的文化交流。故而長期以來,中原農耕區域既不存在依賴海上商業貿易的需要,又無來自海上的外部威脅,更無向海上擴張的動力。
大陸國家和民族的經濟生活并不依賴海上貿易,而著重于在內陸建立穩定的生產和流通體系。為保護和維持這種經濟體系,中國自然重視陸軍軍種,長此以往也就形成了陸權主義的軍事傳統。
軍事技術發明缺少動力
與歐洲相反,市場原則沒能自發地成為中國傳統社會進行重新整合的核心原則。自秦漢統一以來,中國社會長期處于政治統一的狀態下。統一的政治和行政管理使中國管轄區域內不存在西方性質的“長距離貿易”問題,因而也無武裝保護陸上、海上貿易線的問題,不存在西歐社會最早的“軍事——商業復合體”萌發的土壤。相反,由于北方草原民族的嚴重威脅,中國中央政府不得不統籌社會人力物力以應付來自北方草原的長期威脅。由于內亂的隱患,中國中央政府不得不對社會各個方面實施嚴密的控制。這樣,指令性原則和指令性結構成了中國社會管理的必然選擇。
重農抑商是市場原則沒能成為中國社會主宰的另一個因素。農業社會運作的基本要求是把人束縛在土地上,軍事和商業活動則是對這種束縛的破壞,必須嚴加控制。這幾乎成了一種歷史模式。明清兩代的禁海令便是這種束縛的反映。
處于主流地位的儒家思想則對“重農抑商”的中國政府管理思路給予意識形態的支持。儒家對爭利性質的戰爭和商業精神的抨擊是市場原則在中國受到壓抑的重要因素。儒家雖然對商業精神抨擊遠不如西方基督教來得猛烈,但事實上對商業的抑制作用遠遠超過基督教。
閉關自守的社會只要不存在外部入侵的威脅,任何改良武器和提高軍事技術的努力都會被看作是毫無意義的浪費。中國封建社會極度缺乏刺激軍事技術進步的動力源。只有在受到大規模入侵威脅時,中央政府才會通過指令性動員,鼓動軍事技術的發明。
追求海權的主觀失誤
我們發現西方軍事現代化有以下幾個重要規律:一、軍事現代化并非是個單純的軍事領域的轉型問題,不能脫離社會其他諸方面而“單騎突進”,而應由整個社會轉型帶動起來,是整個社會轉型自然而然的一個方面;二、軍事現代化與社會其他方面的現代化構成相互作用相互促進的良性循環關系;三、軍事現代化的社會轉型模式是“軍事-農業體制”、“軍事-商業體制”、“軍事-工業體制”、“軍事-高科技體制”;四、軍事現代化伴隨從陸權走向海權的過程。
19世紀中葉,西方文明在工業革命后同古老的中華農業文明發生激烈碰撞。歷史給中國軍事現代化所規定的客觀任務是非常艱巨的,它是跨越式而非循序漸進式的。它要跳過“商業-軍事復合體”階段,從“軍事-農業復合體”直接跳向“軍事-工業復合體”,國防戰略上則要從傳統陸權主義向現代海權主義轉型。
鴉片戰爭既是西方海權對中國傳統陸權的首次挑戰,也是西方“軍事-工業復合體”與中國古老的“軍事-農業復合體”的較量。通過這場戰爭,中國悟出“師夷長技以制夷”,但根本上仍是錯誤的。因為這并沒有認清軍事現代化同社會整體現代化不可分割的關系,導致清政府的洋務運動置社會整體變革于不顧,以“單騎突進”方式進行軍事現代化運作以及軍兵種現代化運作,棄陸軍于不顧,一頭撲在海軍上。以為只要有一支強大的海軍把外部威脅擋在海上,就萬事大吉,至于陸軍現代化并不重要。而日本從1871年9月設立陸軍部和海軍部起,陸軍和海軍現代化兩翼齊飛。24年后,正是在日本陸軍的高度協同下,中國北洋海軍才被日軍全殲的。如果沒有日本陸軍在陸上協同,單就海軍之間對抗的話,日本海軍不可能全殲整個中國北洋艦隊,并占領中國威海衛、旅順基地。這就是畸形發展某一軍兵種的惡果。
從生存方式和經濟生活而論,中國北洋海軍缺乏一種來自文明深層的動力源,不像西方那樣,源自海洋貿易經濟的生存方式,因而海軍軍種是經濟生活的邏輯展開。在經濟運作上,西方海軍是商業市場開拓殖民運動必要和有效的成本投入,并同商業利潤形成良性互動。中國北洋海軍的生存背景是農耕社會,海軍與社會經濟方面形不成良性互動,在經濟上只能成為農業社會的沉重負擔,遂使依賴于小農經濟的傳統社會與現代海軍之間構成相互排斥互為累贅的關系。
中國軍事現代化的經驗總結和未來展望
第一,軍事現代化是社會制度乃至文化形態整體轉型的一個自然而然的部分,不可以人為地從社會文化整體變革中分離出來單獨完成。否則,即使社會的軍事系統達到了現代化,也會因為沒有其他社會系統的支持而在一場對外戰爭中崩潰。
第二,21世紀后,現代戰爭是諸軍種、兵種的協同作戰,現代軍事作戰能力是諸多高科技武器的復雜合成。因此,軍事現代化是整個軍事系統的平衡一致的發展,而不是某一軍種、兵種,某一兵器單獨發展就能實現的。
展望未來,隨著高科技的發展,20世紀的傳統戰爭模式和兵器遲早會過時,這就使2l世紀中國軍事現代化在高起點上起步成為可能。21世紀實際上是制天、制空權決定一切的時代。占絕對優勢的空中打擊系統移到內陸將決定陸戰的勝利,移到海上將決定海戰的勝利。在19世紀和20世紀,由于技術原因,陸軍強大并不意味海軍強大,而海軍強大也不能獲得陸上的優勢。陸海復合型國家被迫在國防建設上兼顧海陸兩個方面,因而負擔沉重。21世紀高科技形成的以精確制導為主的作戰樣式很有可能使中國擺脫上兩個世紀里地理環境給國防建設方面帶來的先天不足。中國可集中發展空中近程、中程和遠程精確打擊系統,發展攻守兼備的強大國防力量。
從國防意義上看,鴉片戰爭以來的160多年,中國在同一個時段里進行著從“軍事-農業體制”向“軍事-商業體制”,“軍事-工業體制”,“軍事-高科技”的混合三級跳式的社會轉型。這種社會轉型可謂史無前例、沒有章法可循,因而難度極大。今后中國軍事現代化的成功基本上取決于社會向合理的、高效率的“軍事-后工業復合體”社會轉型的成功。
但上述結論只是歷史中時段內的總結。若以歷史長時段而論,西方軍事現代化的原始動力最初發軔于市場原則突破指令性社會結構。因此,我們應避免一種認識誤區:只要市場經濟發達,便能達到現代化轉型和富國強兵的目的,軍事現代化也會水到渠成。其實宋明兩代中國有著發達的市場經濟規模,但都在傳統的指令性社會管理方式的回歸下或銷聲匿跡、或無所作為于社會的現代化轉型。因此,根據西方先進國家的歷史經驗,社會現代化的轉型以及軍事現代化成功的深層機制和關鍵,并不在于發達的市場經濟規模,而在于市場原則能否突破指令性社會結構并凌駕于后者之上。
(摘自《中國國防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