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新書《沉沒之魚》在內地出版,美國一線的暢銷書作家、54歲的譚恩美再度來到中國。
1952年生于加利福尼亞奧克蘭的譚恩美,自幼就感受著“文明的沖突”,成人后卻成了“文明的交流”的書寫者。
16歲那年,譚恩美覺得她的母親要“殺死”她。在《命運的反面》里,她描述了事情的經過:為了她新交的男友,母親和她發生了激烈爭吵。母親把她推到墻邊,舉著切肉刀,刀鋒壓在她喉嚨上有20分鐘。最后,她垮了下來,哭泣著求母親:“我想活下去,我想活下去。”母親才把切肉刀從她脖子上拿開。
在叛逆的青春期,她出過兩次車禍;被人用槍指著搶劫,幾乎被強奸;受到死亡威脅,幾乎被泥石流沖走。二十多歲那年,她最好的朋友在生日那天被入室搶劫者捆綁勒死,她被叫去辨認尸體,從此中途輟學,放棄博士學位。
晚年的母親還告訴她一個秘密:她在中國大陸有3個同母異父的姐姐。這個秘密深深震撼了譚恩美,成了她創作的主題。1987年,譚恩美把外婆和母親的經歷寫成了小說《喜福會》。
1989年,《喜福會》出版,連續40周登上《紐約時報》暢銷書排行榜,銷量達到500萬冊,并獲得了“全美圖書獎”等一系列文學大獎。
譚恩美的新書《沉沒之魚》,原名《救救溺水魚》,這本小說寫了5年時間。為寫這本小說,譚恩美和朋友專門去緬甸體驗生活。在那里,她親眼目睹了人們被強逼測試地雷,身體被炸得四肢分離,面孔扭曲。“我在小說里思考的問題是:我們該如何面對他人的苦難?”譚恩美說。
張英:與《喜福會》等小說不同,《沉沒之魚》不再描述中國母親和西方女兒的故事,而是用一個亡靈的口吻寫緬甸的故事,為什么有這么大的變化?
譚恩美:我開始寫這本書的時候,我媽媽去世了。我寫作時就愿意把自己想像成母親的亡靈。我喜歡用死去的人講故事,因為死去的人知道一切。而這本書寫的是一次旅行,但在旅行前,你并不知道有什么事情等著你,只有亡靈知道。
我心里有很多問題,我想找到部分答案,因為我不相信完整的答案。以《沉沒之魚》這本書為例,我的疑問是關于人類痛苦以及他人的責任。看到緬甸人遭受的痛苦,你會做些什么?你是說一聲很遺憾,然后轉過身去;還是對他們說,我能幫助你們?當你幫助一個苦難的陌生人時,你的動機是什么?僅僅是同情嗎?
道德問題,理想問題,原則問題,這些問題困擾著我,我不知道答案是什么。
張英:你的前幾部書一直寫的是東方母親和西方女兒之間的沖突與理解,你為什么一直對這個關系感興趣?
譚恩美:我講述我母親,這也是我試圖理解自己的方式。同時,我的寫作也是為了讓母親理解我。
成長過程中,我知道很多事情不是我所能控制的,比如我爸爸和哥哥的死亡,我朋友被殺害……我媽媽一輩子都生活在悔恨中,她不能原諒自己,她把所有的不幸都歸結于自身,人生總不能只在悔恨和痛苦中度過吧?我在第二本小說《灶君娘娘》里說過,如果我們不能改變生活,就可以改變態度。但我媽媽試圖改變兩者,所以她活得很辛苦。
我母親的生活經歷,是美國人無法理解的。美國人喜歡我的第一本書《喜福會》,因為在西方他們看不到這樣奇怪的母女關系,這樣奇怪的家庭。《喜福會》中文版出版時,我很擔心內地的人會說,哦,母女關系不該是這樣的,在中國不是這樣的。
張英:你和母親達成和解了嗎?
譚恩美:我也是慢慢才理解她的,這個過程并不容易。父親死了,她沒了依靠,接著哥哥又死了,在這樣的打擊下,誰能不崩潰?而且離開美國,到了瑞士,身處陌生的國家,不能享受當地的福利制度,不會說當地的語言,孩子們不聽你的話,一切看起來好像受到了詛咒。所以我離家出走,變成吸毒者,跟一個瘋狂的男人在一起并懷孕,她才會拿刀子逼我。母親病逝前,從加拿大打電話給我說:“我知道我傷害了你……我做了可怕的事情。但現在我記不得做過什么了……我只想告訴你……我希望你能忘記,就像我已經忘記了一樣。”我聽到她的那些話,心里真是很高興,多年伴隨的陰影散去,心靈上的傷口一下就醫好了。我們終于能夠彼此了解,并深入理解對方。
張英:《沉沒之魚》的出版商把你稱為“美籍華裔作家第一人”,你喜歡這個說法嗎?
譚恩美:我雖然是華裔,但我是一個美國作家。如果你是一個美國作家,即使你是中國人、印度人、意大利人或阿拉伯人,你依然是一個美國作家。文學就是文學,人們把我稱為美籍華裔作家并沒有傷害到我,事實上我因此受到了更大的關注。如何定義美國人中國人以及美籍華裔這些概念,每個人的定義都不同,甚至有點困難。但我自己認為,我就是一個作家。
(邵兵摘自《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