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日封

　　（1）
　　“查里，身份證找到沒，來不及了！”阿北兩手掐住自己的水桶腰，氣鼓鼓地說。
　　我笑瞇瞇地看著他生氣的模樣：“你急什么啊，馬上就找到了。”
　　說這話連自己都覺得汗顏。抽屜被塞得滿滿的，幾乎和垃圾桶沒什么區別。一次也沒用過的練習簿，寫完以后就應該直接扔掉的筆芯，傻乎乎的大頭貼，一把慘不忍睹的口琴，發黃的舊版教材……然后就在木制抽屜邊緣的縫里，我看到夾著的一張破破爛爛的紙片。
　　盡管它沒有一點變成身份證的可能，我還是把它抽了出來。
　　一下子就認出上面書寫的內容了，因為字出奇的大。
　　我咧開嘴傻乎乎地笑了，汗津津的手緊握著那張破卡片，臉上帶著汗津津的笑。
　　紙片上面，大大咧咧地站著幾個歪歪斜斜的字：
　　“祝阿北生日快樂。我們永遠都是好朋友。”
　　
　　（2）
　　也許是我小學一年級的筆跡。
　　卡片簡陋得讓現在的我無法想象——除了這幾個大字以外，竟然就是一片空白了。
　　未免太簡陋了些。
　　這可能也是當時沒有把它寄出去的原因吧。或者，或者是因為……
　　“查里，你到底找到了沒？要不我先走了哦！”
　　“好吧，我不去了，反正也不怎么想去。”我沖著他笑。
　　阿北跺了跺腳，走了，門發出重重的響聲。要不是我了解阿北的脾氣，準以為他是在摔門。
　　或者是因為，當時的我就覺得這太過虛偽。
　　不可能的，我笑著提醒自己。當時的我寫下那些天真的文字，也許連“虛偽”這個詞都不認得。虛偽的，只是現在的我，看著過去純凈的自己，產生的一種強迫性的鏡面反射。
　　卻不知，這根本不是可逆的光路。
　　阿北，你不知道，我其實并不想參加比賽，只是礙于你的熱忱，才勉強答應和你一起去報名。
　　你也不會知道，身份證其實一直在我口袋里。
　　你怎么會知道，我又怎么會讓你知道。
　　就祝你，比賽順利吧。
　　
　　（3）
　　阿北。我說阿北。
　　為什么我們會是從小到大的好朋友。為什么上幼兒園的時候你要第一個和我打招呼，逗我傻乎乎地笑。為什么在美術課上你要把心愛的紅蠟筆借給我，結果被老師批評——不能把整面國旗都涂成黃色。為什么你要大叫著跑來和我一起同高年級的孩子打架，再回家挨打。為什么你要把胸卡借給我，再被記名扣分，還若無其事地和門口的“監督崗”大聲爭辯。為什么在我第三次扔掉那個女孩寫來的情書的時候，你會難過地偷偷告訴我，其實你一直都很喜歡她……
　　阿北。我說阿北。
　　在別人看來，我們就是好到不能再好的死黨了吧。
　　你會在別人羨慕地說我們怎么那么鐵的時候，勾住我的脖子，笑哈哈地說“是啊是啊”。
　　你會在我不愿意到你家過夜的時候，義正詞嚴地說“不可以，還把不把我當朋友”。
　　阿北。我的阿北。
　　我聽到你說這句話的時候真的有些愧疚。我不想讓你知道，其實我一直都不希望我是你的朋友。
　　或許，愧疚只是虛偽的一種表現吧。
　　
　　（4）
　　幾天后的第二次月考。座位號打亂了，阿北居然排到了我的后面。
　　“查里，這次考試你幫幫我哦，一定要幫我，不然我死定了！”又是那副可憐兮兮的模樣。
　　“不用說，我就知道你是怎么死的了。”
　　“嗯？”
　　“你說豬是怎么死的？當然是笨死的了。”
　　“打你哦！”
　　“好了好了，進考場了。”
　　
　　“第七題。嗯……嗯。”阿北在身后嗡嗡地叫了起來。唉，真拿他沒辦法。
　　要不要告訴他？問自己這個問題的時候，不知怎么想起了小學生作文里兩個小孩在爭吵的一幕。“你是我的好朋友。”“不告訴你答案是為了你好。”很可愛的爭吵。那個時候果真是被老師調教得一板一眼的呢。
　　那么，現在又是為了什么要重新思考這個問題呢？
　　“喂，你在蘑菇什么啊！”催債似的口氣。
　　用手托住后腦勺。伸出四個手指。
　　然后身后就沒了動靜。
　　你是我的好朋友。不告訴你答案是為了你好。
　　忽然發現自己是那么的惡毒。
　　口口聲聲對他說，我們是好朋友。
　　瘋了似的把自己試卷上的C劃掉，重重地改成了D。
　　
　　（5）
　　語文考試我得了96分，老師劃定97分為優秀。雖說自己從來也沒有在乎過什么優秀，這一次卻真的沒了。
　　呆呆地盯著第七題的那個紅叉發愣。很有諷刺意味的是，批卷老師還很好心oxmocNbDCHViShKIuo91t+zj67OOGeJs15Mxu5FF6ME=地在我劃掉的那個C上面輕輕打了個鉤。
　　完完全全的不可逆。
　　前排突然排山倒海似的傳來一大疊試卷。我一張張地往后傳，還有意無意地看了下分數。
　　91、85、99、101、80、97。
　　看到阿北的試卷上赫然在目的97，我突然不知道該作怎樣的感想了。
　　傳試卷的手也停了下來。
　　是該高興還是難過。
　　不自覺地把目光掃到第七題。
　　那個小小的方格里，竟然是干凈的一個C，沒有半點涂改過的痕跡。
　　心虛的感覺一下子被空白所替代。
　　又是完完全全的不可逆。
　　
　　（6）
　　這就是好朋友。
　　認識了12年的好朋友。勾肩搭背的好朋友。無所不談的好朋友。考完試后，大喊著“不會啊不會啊怎么辦要死了”的好朋友。
　　天空掉下一塊鋒利的碎片，破了的洞里風聲呼嘯。
　　放學的時候，我沒做值日生，一個人騎自行車回家。
　　一路低著頭，卻也沒有刻意去想什么。
　　一片空白可能更可怕。
　　在一個紅綠燈前停了下來。眼前的紅色和綠色交替更迭了好幾次，卻沒有一點想騎過去的力氣。好像是誰在問我，你麻痹了沒。
　　“你怎么這么快就走了，我還在門口等了你半天呢！”一個厚重的聲音從身后很遠處傳了過來，模模糊糊的，讓我無法辨認是不是他。
　　“哦，我……我忘了。”
　　“你呀，最近怎么老是冒冒失失的，身份證找不到，值日生也忘了做。”
　　“呵呵。”
　　“這次你又是第一吧。”
　　“什么？”
　　“月考啊。”
　　“也許吧。”
　　“肯定的。雖然……這次你語文考得不太好。”
　　“阿北。”
　　“嗯？”
　　“我以前有沒有給你寄過賀卡之類的東西？”眼前突地掠過一輛郵車。
　　“好像沒有過。”
　　“是么。”突然感到沒有什么話題能夠繼續了。
　　
　　（7）
　　卡片上的字跡依然清晰。但我從沒有給你寄過賀卡。
　　竟然是這樣的啊。
　　可能在你生日那天，我激動不已地寫下那句祝福的話，滿心歡喜地想寄出去。但是出于某種原因，它被留存了下來。
　　首日封的友情。
　　原來在一開始，就已經注定了彼此錯過的結局。
　　也許是某個涼爽的黃昏，天空再次顯現出鋒利的彩色棱角時，我會感傷地想起，曾經有過這樣一段友情，蓋上了“首日封”的印戳，安靜地躺在時光的航道里，一直等待著某人的認領。
　　我們永遠都是好朋友。
　　我們永遠都是好朋友。
　　我們永遠都是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