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拒絕諾貝爾文學獎提名事是眾所周知的。1927年,瑞典考古探險家斯文·赫定到中國考察研究時,曾與劉半農聯系,傳遞提名魯迅為諾貝爾文學獎候選人的消息,由劉半農托臺靜農寫信探詢魯迅意見。9月25日,魯迅致臺靜農信中明確拒絕,信中有云:“諾貝爾賞金,梁啟超自然不配,我也不配,要拿這錢,還欠努力。”此話有幾分蹊蹺,說自己不配也就罷了,還要拉上梁啟超來墊背,“自然不配”即更不在話下之意。可以推想,臺靜農信中肯定提到了梁啟超,否則魯迅的話就成了空穴來風。沒查到臺靜農的信,倒發現周作人有篇文章可從側面釋疑,1927年刊于《語絲》一百三十六期署名“山叔”的《諾貝爾獎金》一文,說的就是諾貝爾文學獎提名事。
起首就是消息報道:“聽說瑞典學者斯文赫定告訴人,前淞滬督辦丁文江正為中國‘著作家’梁啟超竭力運動諾貝爾獎金云。”臺靜農信中所云,恐怕也就是如此,這才有魯迅“自然不配”之說。何以梁啟超“自然不配”?魯迅沒說,也許以為其理甚明,無須解釋。有意思的是,周作人的文章中倒連譏帶諷地說了。該文從頭到尾盡為調侃奚落之語,剝去游戲之辭,真正的理由在這里:“洋人之暗于東亞文藝與中國的藝文人士之缺少自知之明,為周知的事實,因此愚對于這個榮譽問題不能不略有懷疑。我所不能解定者即梁君到底是否一個文學家?夫梁君著作之富,與其‘筆鋒常帶情感’,海內無不承認,但吾人翻開《飲冰室全集》,雖處處可以看到帶情感的筆鋒,卻似乎總難發現一篇文學作品,約略可以與竺震旦之歌詩戲曲相比擬。所以我縱亦希望梁君之能夠運動到該獎金以為吾國民族爭光,唯對于梁君是否一個文學家這個問題尚未能解決,故不能不抱一部分的悲觀也。”周作人還加了條編者按:“本年文藝獎金頃聞已經給予義大利的Luigi Pirandello了。”意謂:得獎?別做夢了。
雖然周氏兄弟早已失和,此時對許多問題的看法卻驚人地一致,魯迅所謂“自然不配”后面的理由,與周作人所說,想必不會差到哪里。“洋人之暗于東亞文藝與中國的藝文人士之缺少自知之明”與魯迅“倘因為黃色臉皮人,格外優待從寬,反足以長中國人的虛榮心”的說法,正可說是遙相呼應。但周作人此文其實頗多破綻。提名一個非文學家去爭文學獎似乎缺乏常識,誰料想該年度的獎恰恰頒給了法國哲學家柏格森(編者按傳遞的當然也是一條假消息,皮藍德婁到1934年才獲該獎),而柏格森早在1914年即已獲該獎項的提名,只因一次世界大戰導致諾貝爾獎十多年停止頒發,才遲至此時得到晚來的殊榮。二十多年后,又一位哲學家羅素在諾貝爾設獎五十周年之際榮獲文學獎,盡管他本人曾戲言他該得的是和平獎,輿論對其獲文學獎卻絕無疑義,相反,他是眾望所歸。羅素得獎,除其他原因之外,還在于“他能夠把一般性的哲學思想成功地介紹給人們,他這樣做,是令大眾對哲學家始終保持興趣的最成功的范例”。文體家,這是他獲獎的唯一文學的理由。梁啟超當然不是羅素,不過就將思想普及于民眾,喚起民眾對文明進步的興趣而言,絕對是一把好手,而他“筆鋒常帶情感”的文風,也足以稱為一位文體家。說他的文體還不夠“文學”則可,因他不是文學家就說他沒有起碼的資格,斷語就下得過于斬截。
然而周作人的發難實有超乎文學的理由,鋒芒所向,與其說是對準梁啟超,不如說是對著所謂“正人君子”集團。“語絲派”是不會放過“現代評論派”可予攻擊之處的。正因不是為文學而文學,所以該文雖短短六七百字,卻牽連出諾貝爾獎之外諸多事體,說起來都曾是“語絲”與“正人君子”的過節。比如1924年泰戈爾訪華,“正人君子”都很起勁,吹捧不遺余力,“語絲”這邊因對其不抵抗主義的不滿,當時就發出不同聲音,這里周作人就拿了“竺震旦”說事兒。“竺震旦”可以說是個經典,事緣泰戈爾訪華期間適逢六十四歲生日,北京“講學社”為在京的泰戈爾舉行隆重祝壽儀式。祝壽活動在天壇草坪召開,胡適主持,其中一個特別的節目,是梁啟超獻贈給泰戈爾一個中國名字。梁氏引經據典,說明這三個字的出處:“羅賓德羅納特”有“太陽”、“雷”的含義,可引申為“如日之升”、“如雷之震”,所以中譯時意譯為“震旦”,又以古印度曾稱中華為“震旦”,而中國人也稱印度為“天竺”,故“按中國習慣姓名的稱謂,前姓后名,那么若以國名為姓氏,以本名為名,泰戈爾先生的中國姓名不就是‘竺震旦’嗎?”當然是賓主盡歡。這可以說是酬酢中文人的風雅,然在反對者那里,就近于肉麻。所以“語絲派”是當作笑柄的,魯迅在《馬上支日記之二》就拿這名字開過涮,周作人這里也翻出舊賬,幽他一默,與魯迅倒是默契。
文中提到梁氏的“筆鋒常帶情感”,也有揶揄之意。此系梁氏文體的特征,周作人即在未懸“平淡自然”為文章極境之前,對此也是不以為然的,以其浮夸空洞。他的言下之意,“情感”則有之,“文學”則非我所知。
既然“就事論事”之外,其意更在攻伐“現代評論派”,連累其他就是題中應有,文章指東打西,最后就奔獎金之外去了:“丁總辦何為而不南下,乃尚棲遲于都門之下乎?金陵虎踞龍蟠之地,正在招賢納俊,國家主義與研究系之徒,望門投止,悉可量才錄用,淞滬之需總辦之續辦也久矣,不務其遠大而奔走區區獎金,將何以慰吾民望治之心也乎?吁!”說的是丁文江,棒打的是所有“國家主義之徒”,梁啟超、胡適,與當局合作者均在其列,顯現的是鮮明的不合作立場,以及對胡適們從政趨向的不屑。
不論事里事外,梁啟超“不配”是肯定的,那么魯迅呢?文中一字未提,想想倒也有趣:魯迅被醞釀提名的消息周作人不會不知道,若問魯迅是否夠格,周作人的答案恐怕也是否定的,他就未置一辭。當然別人想提名是一事,去“運動”又是一事,但深究起來,丁文江們的“運動”也未必就查有實據。說到底,當時的周作人跟魯迅還在一條戰壕里,以后他身上的“流氓鬼”淡出,“紳士鬼”顯身,該文未收入自編文集,也是意料中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