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認為中國沒有統一的宗教信仰與發達的神學討論。但是作為中國古代哲學經典之一的《道德經》,卻成就了道教,這很有趣,也很特別。
那么,《道德經》里有什么宗教的因素嗎?
《道德經》與世界三大宗教的經典的區別在于:一、它是作為哲學著作而不是神學著作被接受的。二、它沒有圣徒奇跡(啞巴說話、跛子走路、虎不食人……)的類似記載。但是它有更概括的稱頌,如“善攝生者,陸行不遇兕虎,入軍不被甲兵……”這種說法更像是講一種境界。三、它不要求特別的崇拜、禮拜、誦讀、儀式。四、它幾乎沒有規定任何忌諱、禁忌、懲罰。五、它沒有強調自身的唯一性,沒有提出普度、拯救迷途者、要求眾人皈依的意愿,不具備傳教士的熱忱,不具有己所欲必施于人的準征戰(征服與強暴)傾向。
然而《道德經》又確實具有中國式的宗教性,即它包含著中國式的對于世界和人生的終極眷注。
依照宗教學的理論,宗教就是對于世界和人生的終極眷注。早在二十多年前,在美國的一次研討會上我就聽過一位學者的文章,論述拙作《雜色》結尾的宗教色彩。
這兒說的終極,首先是源頭。老子說,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這里的“道”和“一”,就是源頭,就是本原,就是造物主。然而這個造物主不是人格化的,而是本質化、概念化、理想化、理念化的。
道生一,同時道即一。道具有無所不包無所不主宰的性質,所以說道生一。而這個一又成為道的本質與效用,故說道就是一。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谷得一以盈,萬物得一以生;侯得一以為天下正。
這就是說,有了道就有了一,有了一就有了一切。這里的道與一,都具有終極性、無限性、伸延性,所以是神性。所以我曾不完全妥當地比喻過,道與一,就是中國神學中的上帝,就是中國哲學中的世界與人生的本質、主宰、起源與歸宿。
就像唯物論認為世界的根本是物質,唯心論認為世界的本原是精神一樣,《道德經》認為,世界的本原是道——一,我們可以稱之為唯道論。
老子又講“道法自然”,本質化的“道”與原真性的“自然”緊密連接,帶有彼岸性的終極與無限的探討和顯然是此岸的自然結合起來了。而且,天才的老子早在兩千數百年以前就明白,彼岸的一切只能通過此岸來把握,此岸的呈現即是彼岸的信息、彼岸的下載。“自然”是道之師,是根本的根本。這也有點像存在先于本質的命題,雖然中國哲學與西方哲學用的是不同的兩套語碼。《道德經》的本原論、初始論、發生論是高度抽象的“道”,高度概括化的一——1(像電腦里的1),又是高度原真原生的自然,它的道理既深奧又樸素,非常接近于真理。
西方的基督教認定耶穌是上帝的兒子,佛祖則是原印度王子,神、本質、終極的人格化造成了例如耶穌是否進衛生間、耶穌是否娶妻,還有觀音菩薩的性別問題的神學難題與爭論。影片《達·芬奇密碼》利用這樣的爭論,生發成了通俗暢銷的故事,并受到梵蒂岡的抗議。
而道教不會產生這種爭論。
說道是源頭,又不盡意。如同電腦里只有1沒有0是無法工作的。故而《道德經》又說:“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說:“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或“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這說明,無(加上有),也是道教的上帝、造物、起源與歸宿。
“無”本身帶有極大的概括性,極大的張力,因為一切的對于“無”的認知其實都是來自“有”,我們說一個人無(沒)了,前提是他或她曾經有過,我們無法討論一個從不存在的事物的無。我們說人生是“無”,前提是人生的確“有”,如果宇宙間壓根沒有人類,自然也無須論證其無。其次,對于“無”的判斷、認知、感悟……這一切來自認知主體的“有”。沒“有”主體,哪兒來的“無”的被感知,“無”的宏偉性、強烈性與涵蓋性?
而“有”既是高度抽象的,又是完全具體的,萬有,就是一切,就是世界與人生本身,萬有,當然也包括了“無”的存在,即“無”的“有”。
用數學符號表示,“無”就是0,而“有”就是1。《道德經》這里不僅是講0=0與1=1,老子的高明處在于他懂得: 0+1=1,而1-1=0,1+1+1……=萬有。這里,最重要的是,依據數學的法則,不但1+1+1……=萬有,而且0+0+0……以至于無限大,即0乘上無限大,也趨向于任何數,趨向于萬有,即有生于無。這里,數學的想象力與哲學的想象力殊途而同歸。
這里,我們可以比證一下佛家的說法,如《般若波羅密多心經》所說:
色不異空, 空不異色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凈,不增不減,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
我們說,這是由于人生的短暫,由于世界的無常,由于萬法萬物的最終毀滅給人類造成的痛苦,使人們從思維上預先否定一切真實性,從而減卻寂滅的打擊與慘烈。
然而,無無明亦無無明盡,無老死亦無老死盡呀,最徹底的無,則就是連無本身也被否定了的無。無被否定了,不又變成了有了嗎?佛家從虛無的徹底性上講,超過了《道德經》,但是得出的無與有的辯證關系的結論是與《道德經》一致的。因為徹底的絕對的無已經成就了有,至少有虛無,有徹底,有絕對。于是無變成了無無,或無無無無無……負乘負得正,無乘無得有,再乘無又得無即再乘負又得負,于是正負之變無窮,色空之變無窮,真假之辨亦無窮。徹底的無既不是有也不是無有,既不是無也不是無無,既不是無有也不是有有。
當然,佛經的原義或許并非如此,它要的是破執,既破有的執,也破無的執。但是佛經的表述提供了進一步用無解釋有、用有解釋無的可能。你可以說這是文字游戲的可能,你可以說這是思想飛躍的可能,你可以說這也是頓悟,是無掛礙,是萬法歸一,一生萬法。
這是思維的飛翔,這是語言的翅膀,這是心智與悟性的狂歡,是哲學與神學的聯袂。當人們不能夠通過實驗與演算獲得無限、終極、歸宿的時候,人們卻通過語言與思辨獲得了神性,獲得了玄思,獲得了宗教的、藝術的與思辨的享受,獲得了地地道道的宗教式的終極眷注,真正宗教式的本源感、歸屬感、澄明感。
現在回過頭來看《道德經》,有生于無,萬物生于三、三生于二、二生于一、一生于道,它的表達簡明質樸,卻包含了“無無明亦無無明盡”的道理。
萬有,包括自身,來自無,無為何能生有呢?因為有道,道就是前面所列的0+1=1與1-1=0的那個加號或者減號,或者道尤其是那個做加法與減法、乘法與除法的力量和運動。道的首要意義在于溝通了與主宰了無與有、有與無。無變為有,這是道的力量和作用。有變為無,這又是道的力量和作用。我們崇拜無也崇拜有,崇拜道也崇拜一、二、三,崇拜抽象終極也崇拜自然。這里的三的概念的提出超越了一分為二或合二為一的探討。就是說除了對立的兩方以外,還要有新生的三方。
我們可以做一個通俗的所以不免是跛足的比喻,先哲們天才地想象,自然就好比一個先驗的自我運行的大電腦,這個電腦的實體與存在尤其是硬件,就是自然。這個電腦的原理、計算方法、能源與非人格化的操作主導,就是道。計算的基本概念基本符號,就是0與1,無與有。
對于老子,自然、道、一,這是一而二二而三的概念。而不必爭論是先有飛機還是先有飛機之理(或飛機之量數)。(馮友蘭教授曾經提出類似的有趣的問題。)
這里還有一個在群眾中更普及的宗教性概念:天。《道德經》中有九十多處講到天,七十多處講到道。老子講天之道,講地法天,天法道,講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把天與地放在與萬物對應的位置,即天地是終極性的與溝通此岸與彼岸的概念,而萬物是具體的與此岸的概念。孔子也講什么“天何言哉”。這里的天,既是自然的天,也是超乎一切、主導一切的抽象的天、概念的天。通俗地比方一下,如果自然是一個大電腦,那么天就是它的主機芯片。
這就形成了不僅是道教的,而且是中國的終極概念系統:自然—道—天—無—有—一(更正確一點應該畫成圓形,而且中間有許多虛線,互相交通變化)。
我們服膺于道的無所不包無所不在無所不容無所不運動變化,我們的人生,從無到有,從有到無,莫不是大道的下載,大道的演示,大道的呈現。得到這樣的認識,豈不與找到主、找到神、找到本源與歸宿、找到信仰與依托一樣地胸有成竹,開闊鎮定,雍容明朗!
《道德經》終于幫助培育了一種真正中國式的宗教——道教,當非偶然。
其實儒家也講道,也有宗教情懷。子曰:“朝聞道,夕死可矣”,已經將道置放在超越生命的準終極位置。當然,接著就是曾子的話,說這個道“忠恕”而已,又回到人倫道德上來了。這里有一點自相矛盾,如果夫子之道只是忠恕而且“而已”,還用為這樣的難知難得的道而“夕死可矣”嗎?夫子不是早就未死而瞑目了嗎?
《道德經》的另一大特色是它懷疑與警惕一切價值的偏執與過激,走向自然而然的本性的復歸。
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義,失義而后禮。就是說失去了自然而然的大道即本性,就要搞價值觀念。價值觀念不怎么管用了,就要搞愛心教育。愛心也缺失了,就得講人際關系。人際關系也搞不好了,只剩下了搞形式主義(這是老子的批評語句,因此我的詮釋用語帶有貶義,它們并不就是德、仁、義、禮等的原意)。
它又說,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
那是由于,有價值就有自以為是,有競爭,就有作偽,就有夸張與過分,就有超過度的向反面的轉化,就有詮釋與判斷之爭,解釋權話語權之爭。以善為目標的價值,有可能喚起人性惡的爆炸,這種情態,老子早就預見到、警惕到了。
它的這種說法,當然失之絕對。沒有價值的人生與文化是不可想象的。但是《道德經》至少不搞有些宗教或有的禁欲主義,以來生抹殺今生。不搞過分的清規戒律與繁文縟節,更不搞排他性征伐性,使我國的道教成為富有生活氣息的宗教,更使《道德經》的閱讀者研習者獲得一種遠見、深思、解脫和預防。它也不搞價值狂熱與價值強行推廣,在當今世界上打著價值的旗號,出現了多少愚蠢的強梁與絕望的瘋狂!它的理論不無與后現代理論的文化批判相通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