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是我生長之地,離開它已半個世紀了,但當年的歲月,那早已成陳跡的一幅幅圖景仍是那么清晰,常令我魂牽夢縈。
我拖著小木屐,拿著小飯碗,隨著同伴到土丹頓街的一間木器店,等候師傅給我們派飯。這天是魯班誕辰,木器店按慣例給附近的兒童派飯,說吃過此飯的兒童將會像魯班那樣心靈手巧,后來,這習俗隨著木器業的解體而消失了。
在伊利近街,一幢新式的公寓樓,底層門前掛有養中女子平民免費義學的牌子。這是全日制的小學,是由設在堅道的私立養中女子中學校長鄧少蘇集資興辦,并得政府津貼的勞工子女學校。學成后可有如刺繡、縫紉、裁剪、衣帽制作等一技之長。每班僅有一班主任負責除音樂、手工藝外的全部課程。童年的我就讀于此,在該校學習期間,有兩事可一提:一是在三年級時,曾有漢文視學官來校檢查工作,到我班上抽查學生作業,從一學生的譯文作業本上發現老師的用字不妥,原來所謂譯文是由老師在黑板上用本地方言寫幾句短文,學生抄下后將它改成文言,例如老師寫:“我呢班細蚊仔”,我們將此改為“吾輩童稚”之類,恰巧是此句讓視學官看到,他說,兒童是人,不宜用“蚊”字,要去蟲字旁才合適,那時我認為他有點迂,現在才感到他是對人的尊重。
另一件事是在上四年級時,啟讀新課本《香港地理》。我們所讀的課本是由香港教育司組織專人負責編寫的,此時老師說:地理一書的第一課不上,上級通知,要從第二課開始。原來第一課的末句是,香港是中英鴉片戰爭后中方割讓給英方的。這正是當局掩耳盜鈴、弄巧反拙之舉,但我還是感謝那撰寫者與審查者,讓白紙黑字留下歷史的真相。
小學畢業后我有幸考取獎學金,繼續進入有名的庇理羅士女子中學,這是官立的按英國模式辦成的第一流中學,教圖畫的是法國人,教衛生的是英國人,中外籍教師濟濟一堂,有室內外大運動場等。這所學校是以捐獻私宅給政府辦學的英人的名字命名的,所讀課本大都是英國牛津大學出版社編撰的。我們從小都享受公費醫療,對體檢后發現有貧血的給予魚肝油等補充。我在此就讀兩年即遇太平洋事變而暫告失學,在此就讀期間有兩事可提,一是那地理課本,The Round world,印刷精美,每章都附有從當地拍攝下來的風土人物圖片,我翻到亞洲的中國一頁時,看到附圖是在一農舍中一家人圍坐進膳,但男人的腦后是一條長辮子,此時已是1941年,距清朝被民國所代替已三十年了。
另一事也是約在1941年10月間,我們在教室中寫作,忽然進入兩人,是英文視學官領著一個紳士風度高個子的男人。兩人低聲與教師交談,那視學官走到我前座的同學前提示:Your nose touch the paper.這同學聽后才抬起頭。兩人很快便離去,我們沒有起立迎送,兩人走后老師在黑板上寫:Sir Mark Young,此時我們才知那高個子是剛到香港上任的楊慕琦總督,這是我第一次遇見的一位高官,他的來去,我們處之淡然,學校也無任何迎送儀式,公務員例行公事,小事一宗。令人想不到的是:在日本發動太平洋戰爭,偷襲珍珠港后不久即占領香港,新上任總督成為戰俘,入日人集中營。
扯旗山上的棋桿換上了太陽旗,香港從此寫下最黑暗的一頁。
出現我眼前的圖景都是有生以來的第一次:
擺在行人道上的是一具具如黑炭團般卷曲的燒焦尸體,是從被炸廢墟中挖出來的。
趁火打劫的人們將大鋼琴、大木柜等放入小巷,頃刻之間被拆得七零八落,人們只要木料及金屬制品,因為可立即換錢,一件帶血污皮夾克只要五塊錢。
鄰居一個寡婦的獨生兒子是個義勇隊員,日軍來后失蹤了,她像祥林嫂那樣向人訴說。
日軍來后,傳說殺了一些人,究竟抓了多少,殺了多少,誰也不知道。
先前全港幾十份報章雜志都消失了,只有軍方辦的一兩份華文報,都是宣傳一個調子,大東亞共存共榮,建設大東亞共榮圈。
街上餓殍開始出現,連續不斷,饑民到處游蕩,搶吃,為了整頓市容,當局將游蕩饑民抓起來,關在牢中,滴水不給。這些饑民變得瘋狂,饑渴交煎中相互咬嚙死去,這是收殮工在收尸后出來對人們說的。當地報上是從不報道這些實情的,報上宣介是演出的盤絲洞,演蚌女的將身上的貝殼一開一閃的,露出三點式泳裝似的扮相,一片娛樂升平。
有人偷聽反法西斯同盟軍的戰況報道,把日軍大敗的消息傳播出來,若是讓當局發現是會招致殺身之禍的。
封鎖與愚民,是法西斯的專政手段。
當我看到人們圍觀那躺在海軍船塢附近的行人道的一具尸體時,人們說那是個日本人,被揪出打死的,我才知道日本投降,聽人說這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他們是法西斯,我們也用法西斯手段去報復么,我記起那位身經拿破侖滑鐵盧之役又遇巴黎公社的流血經歷而寫出《九三年》、《悲慘世界》的大文豪維克多·雨果,他要人們在他的墓碑上寫上:我們祈求未來的是正義,不是復仇。
1946年,前總督楊慕琦重回香港任職,此時人們像歡迎凱旋的英雄似的來歡迎他,場面空前熱烈。他于日軍戰俘營中關押三年八個月,停戰才獲釋,他對戰爭并無豐功偉績,可人們卻如此熱烈盛情。其實在法西斯的鐵蹄統治之下,人們面對非人之境,是很難忍受的,而身在法西斯集中營的戰俘們飽受饑寒和沉重的苦役,還有精神上的折磨。我曾看過攝于1942年間香港日軍戰俘營中一排立著的英官兵之集體照片,個個都裸露上身,筋骨清晰可見,如同木乃伊似的干瘦。法西斯是不會履行國際戰俘公約的,能存活下來極為不易。正如一西方學者所說,如果生存比死亡更難忍受,那么,敢于生存,是真正的勇氣。
人們對戰俘的尊重和愛戴,正基于此。英國法律規定,在戰爭期間,被俘的官兵在被俘期間薪俸照發,還有所增加。香港各界人士歡迎曾是戰俘的總督歸來,正是表現一個文明社會健康公民的心態,一個社會的文明,主要是看對于人的愛護與關懷。
香港是如何由一個破落的小漁村發展成為現在的現代化都市,躋身世界名城之列,香港人又是如何從仇英、抗英到后來的和諧共處,共同建筑今天的香港。其中有不少正反的經驗值得人們去汲取、借鑒的,可惜見諸筆墨的不多。
著名作家葉靈鳳長期生活于香港,曾留下《香港掌故》等多卷文集,有人稱之為開創香港學之先河。但愿后繼有人,續寫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