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相

　　（一）
　　
　　一個少年愛慕了一名女子。
　　女子來這個小鎮度假？住在一套陳舊的老屋里。她不甚親近人，門常日關著。
　　少年瞥見她第一眼，是夏末秋初一個月圓之夜。夜風里含著草木的清香。她啟開窗戶，向這夜探出一張潔凈而沉靜的臉，身上的氣息有如音樂的微吟，女子秀潔的手指擰上胸前白毛衣的紐扣。
　　少年迷惑了，想這書上的人，怎么世間真的有？以后他有意無意再到那間老屋附近，站在窗旁草木間，卻再未見到她。他每每悵然地回去，慢慢地感覺到一點苦惱。
　　春日的草木瘋長，蟲兒的心緒也不平，半夜演練合鳴。夜像是吟著情詩的海妖，困住一切動亂的生物，制造許多令世人驚嘆的離奇。
　　在這樣的夜里困頓了半個月，少年驀地生出一股精神，他要進入老屋，探索這條沉在水底的死去的船的秘密。
　　他收拾了一下自己，拉開父親的酒缸，拿勺啜了幾口，出發了。
　　門輕掩著，屋內亮著朦朧的燈，卻不見人。客廳鋪暗紅色地毯，家俱古舊，墻上掛了大幅的油畫：一無所持的赤裸女子，用手將褐色長發挽到頭頂，使自己的臉一無遮擋地直面觀者。她身上有傷痕，像是鞭打的，一道道，花開了般。她的眼神幽遠和緩，似乎她的人并不在正受蹂躪的身上。她又是凝視的，深里看去，竟還微笑著。這一種平視之下，少年反感到自己是赤裸的。而又有一種別的情緒，從少年懵懂而幽暗的心坎里，像光一樣，絲絲縷縷地生了出來，溢了出去。
　　……少年環顧一旁的臥室，隱約看到一角白紗帳。他的心嘭嘭跳起來，移動身體……一個女人，在月暈下的白紗帳里側向他坐著。
　　少年幾乎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他再無勇氣向前。一徑往后退，卻磕到了一旁的桌椅，發出響聲。他感到里屋的人靜靜站了起來，便逃也似地奪門而出。
　　他騎著車，飛快地，想讓風將自己吹得清醒……
　　他去到溪邊，用涼水一次次沖臉。坐了良久，那一點惶惑慢慢地被夜風吹去了。
　　他素來沉默，多情而膽大。而經過這夜的自己，仿佛更像極了自己，而不復是原先的簡單，沒有秘密。
　　他再回家倒在床上，想到那名女子，面容卻變得恍惚不清，是畫像里的人臉穿了白色的毛衣，一次又一次打開窗戶；是原先那張溫婉的面孔，赤裸了身子受著鞭刑……他感覺她是極純潔的，心頭卻依然悉悉嗦嗦燃出火來，輾轉不能睡。想她如同一串懸在枝上的鮮美荔枝，熟裂開來，在慫恿人采摘；想她已是被棄的無名野花，毫不費力便可撿拾，嗅盡香露后他便彈開，再躲在蔭蔽處聽她吞聲抽泣。
　　他第一次感到惡的施瘧的快感，又感到莫名的傷感，惆悵。
　　一個男子，要接近一個女子，總有法子的。這少年過兩日便趁黑爬到附近一個果園里，打些果子，到溪邊一枚枚洗凈，用紗布擦干，包裹著，送去那女子的窗臺上。
　　一開始兩三日打一次果子，后來他每日都要光臨一趟。果園里的主管這些日子正惱得很，查看得緊密，又敵不過少年的狡猾。
　　期間做了許多夢，醒后，少年真是言語不出的煩惱。好像世間一切生物都雙雙對對，暗藏著不能言語的歡喜，惟他的日子全是白過。
　　至月圓之夜。少年又來送果子，這一次較往常稍遲一些。
　　他尋思女子是否已睡了，壯了膽量掀開窗簾。而窗簾后竟閃出張清清澄澄的臉來。卻不是她。是另一名女子，齊耳短發，一雙凜凜幽幽的大眼看了他一眼。
　　“來了。”她轉過頭向里屋說道，轉過臉去，不再看他。她的唇薄，下頜尖瘦。
　　另一名女子走了出來。長發挽在腦后，身上松松地套件白色的長袖睡裙，從燈光里晃悠悠地出來，正是少年憧憬的模樣。少年的臉慢慢紅了起來，眼睛酒醉般蒙上一層霧氣。
　　女子走向他，開口道：“是你送的，那些果子？”她仿佛受了感動，是誠摯的神情。
　　她邀請他。少年低著頭，入了女子的房間。
　　他盡眼角的余光瞥著。滿心窘迫但歡喜。仿佛一條船初初造好，終于搖晃著泊到瀅潤的水面上了。
　　老屋里有老唱片，放著一首外文歌曲。女人與他對面坐著。
　　短發女子斜臥在一張復古式樣的躺椅上。一只手壓在腦下，一只手擎著本書，她躺著，在椅中搖著，并不理會周旁一切。
　　這人是冷癖的，但我不厭惡。我和鎮上其余的人不同，凡引起納罕的，必要決出喜歡，或者愁恨。她就是晚間樹上月降的霜，少年想，或他偶或翻閱的古書上那些不認得的字，雖有間隔的生，卻自有其花團錦蔟。
　　而他眼中真有的，是那被光圍繞的，那個人，他也覷不清她，她是有如黃色粉色暖暖的，令他迷離的。他將全力挨近的這個人。
　　這黃色粉色的女子坐近他，溫暖的氣息侵襲他。她身后是客廳的墻面，少年注意到原先墻上那幅油畫竟沒有了。
　　他來不及疑惑，自己的唇被那女子滾燙地啄了一下。她輕笑一下，又將自己的額頭抵住他的。
　　她是少年從未見過的完全的天真，自然，從未見過。日后呢，誰知道呢？
　　她會開啟他，還是壟斷他？我不知道，這是月圓之夜的秘密。是少年的夢。
　　血漸漸地熱了，少年將經歷她，他以他的特質秉賦進入了她們的畫。
　　她無聲歡笑，現在，她的心正像是藍色的海；
　　不久之后的她的身體，將漸漸成為乳白的波浪。
　　
　　（二）
　　
　　她是樂于享受空寂的女子，她甘之若飴。
　　一次，家中停電了，她便走到街上買蠟燭，意識到這一來一去，孤獨地尋著微弱的溫暖，莫不便是她的一生。
　　她喜愛這些，深冬之夜，無人之曠外，那些，都使她更貼近自己的心。
　　之后不知何處橫空生出這個老人來，望見了她。
　　他喜她深沉秀麗，計算了方式接近她。
　　老人和這名女子有相同，熱愛著文字。老人創造蓬勃沉郁的字，女子敬重，私心里則更憐惜著輕淡的，綿綿無絕的字。
　　被熾熱的太陽熬煎的老人，貪戀著女子月光一樣的哀而不傷。
　　而女子只愿遠遠地看著，與他在煙波里相談。她既是月亮，也只是擅長在平靜中親近一切的距離。
　　順從了她，便違逆了自己。老人原是狂熱天真的孩子，他不由分說地近前來。
　　他每每從很遠處趕來。女子阻撓，他竟是蠻橫，不予理會。女子被逼急，問及若他死后，她的心情。“你會輕松，因為沒有人向你逼問你不愿回答的那一些。”老人一字一字，緩慢地回答，“你也會憂傷，因為你心里明白，你所得到的是毫無間隔的赤子的愛。你會哭的。”他告訴她婚姻是冒險的事，但若她愿意，嫁給他。依附著他的那一切他可以放棄。他又說，如果他年輕些，再年輕些，無論她是否同意，他都要和她一起的。
　　老人每次來看她，每受阻撓，便多用“求”字或“死”字。女子漸生反感，他仿佛受害，而她是施加者。她想原是老人自私地胡亂地播種，而要在她身上收獲。無她的事。只是對青年她可以拒以嚴辭，可對老人，心中萬難。他還是，老人。而她，隔闔著，慢慢的，竟也有情愫。
　　這次老人又要來，不容置疑般。女子道，她將斷絕一切與他的音信。老人恍惚地走到很僻遠的地方，用著欲吐還含的痛苦的語言，長久地給她電話，說著，自己從未這樣過。她是要他死。
　　人們在勇猛者魯莽者之前都可以照見自己的軟弱，女子又不知所措了。
　　這次來，老人悍然又進一步，他匍匐在她膝下，吻她的手心。女子哭了。
　　老人將滾燙的身體罩住女子。他的發全白，肌肉萎縮，非常疲倦，額外燃燒自己。他俯看她，怎樣一張蒼老而無畏的臉。而他的眼睛要望到她靈魂深處去。
　　老人觀察著她，問她的需要。他整夜地堅持，也大大出乎自己的預料。她一開始流淚，后來不再說話。但她在喘息，她的身體漸漸感到快樂。
　　女子去洗澡，老人緩緩坐起身，將她的衣物細致而整齊地疊好，擺放在床邊。
　　老人無語地坐著，等她出來，慢慢伏身在她腳下，說他將是她最親的人，他直到死，將不會離開她了。
　　這名女子的眼睛卻望到了別處。她離開了自己的軀體，浮在半空，不知往哪里去……她輕輕問自己，自己的世界，在哪里呢？那可以停駐的世界，我可以自主飛翔的那個被神秘睿智的光充滿了的世界，那里有溫暖的雪水，在陽光里融化了的花葉，人人無私坦白，無遮掩，眼睛含裹著透徹而柔和的靈魂。他們和我，不為別的，只是為著情感的曲折煩惱著。那樣的世界，是有的啊，是在我的心里！我的心里！這個老人，是否為此而來？他看到了我心中的世界？我沒有可以停駐的世界。它將永恒地存在于我可以看到的人的歡情和悲哀里了。
　　
　　她隔閡著他，又憐憫著他。
　　她沒有力量？
　　她從未賦予過自己，體內又流淌著無形無窮的力量。她畢竟是一個，女人。
　　她與老人朋友般相談，她像母親一樣撫摸歲月在無畏的老人身上的留痕；像孩子一般贊嘆那癡情者迎著炮火也如同迎著陽光般；她的神情忽然間沉靜如禪，眼中流出憂郁，她想，我是這樣地喜愛那些明知無望，而依舊向著希望的……
　　是的，他們都認同掙扎在夢想里，好過麻痹在現實里。老人沉吟著，說，自然科學界，人文藝術界，這樣的人，有很多。女子問，你是么？老人疲憊地點頭，當然，我是的。
　　而你，我非常非常愛你。你是奇異的人。老人說，你年輕，但你對過去歲月的理解，你對人性的體認超越于他人。
　　這樣的語言似乎更能打動她。女子再與老人睡在一起，她感到有東西流淌過身體。是一種親人的感覺。她不再害怕了。
　　但也自那次之后，死亡漸漸降臨到她的夢里。
　　她常常半夜不能睡，夢到老人死去；也夢到自己死去，看到老人，默默坐著她身邊。老人低頭黯然無語。死去的那個她，心里不忍著這些。
　　一日一日地過去，仿佛每一日都在臨近死亡。而連死去，也不安寧。她是愿意耽溺于夢的，此刻，卻不愿再困于此境了，她力圖擺脫，而去過平常人的日子。
　　他們爭辯著，掙扎著。
　　她見到別的年輕人的青春的肌肉，嗅到他們的氣息，覺到生的歡喜。她愿與他們的軀體歡愛，而還可擁抱著老人的精神。女子察覺到痛楚，她原只是這樣普通的，這樣普通的人。
　　老人仿佛有靈性般，向女子斷言道，你這樣的，輕易得不到凡間的幸福，寫，多去寫一些。但你真的去接受了別的人，我會走，吞咽下自己應得的一份。我至少不做犬儒主義者。但你離開那個人，記住，只要你呼喚，我會回來。我不愿意，但沒有辦法，老人深深閉上了眼睛。
　　或許，我是這樣的。但他竟這樣說，真是殘酷的話。女子將眼睛望向自己的心，開始想，我是愿意離這個世界遠一些，離自己的心近一些，恰恰因為不曾放棄過對一飯一食的溫暖塵世的熱愛，因為還是希望著看到一朵清新的花在山谷中，自然和煦，緩緩開放呵。我并不甘于清冷的形而上的生活。
　　而他，這個傾盡心力追逐的人，是否是真正悲觀的人。他要完成自己，卻正做著阻隔他人夢想的事情。為別人斷一個未來。可見他的自私。但這也是或許，我還不是很明白他。女子想，以我的年輕淺薄，我總是不明白別人的究竟的。
　　她不明白他，但她自此要決定自己的人生了。她寫了幾句告別的話給老人，從此拒絕他的一切音信。
　　只是還是有一些無法言清道明的不忍，積困著她。
　　女子更減少了與人的往來，近于深居簡出了。
　　秋季，女子家前院中，幾碗黃色的菊花盛放了，頗見散淡的秋容。女子想到，照比于自然，癡戀一事，激烈傷人，有趣也無趣。
　　但心中還是有別的淡淡的希望。她仿佛需要安靜的一隅，做一份安靜的事情，喜歡一個同樣安靜的人。
　　老先生郵來的最后一封信是兩句詩，仿佛傾注著他濃郁的熱淚：
　　歲月，無可挽回地流逝了，我還在仰望那一顆星。我等待著天際的一千道光芒，那是你一千只溫柔的手。
　　女子輕嘆一聲，重新進入了那個被他的力量充滿了的恒久溫存的世界。
　　但她忍心沒有回復他，以后也再未問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