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臂蓮花雪夜開

　　傍晚時分，風雪正緊，黃河岸邊，青螄山下，真是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青螄山上天然寺的小沙彌無花正在打掃山門的時候，卻發現山下有一個扛著長槍的影子，正往山上而來。他心里有些納悶：是誰呀？在這樣的天氣，冒著風雪上山？
　　不一會兒，無花聽寺里的知客僧說，天然寺最大的供奉莫大先生來了。無花聽了，心里就納悶，這位莫大先生也真是奇怪，別的財主送供奉上山，都選擇風和日麗的黃道吉日，敲鑼打鼓上山，唯恐別人不知道，而他總是在風雨交加、或者大雪滿山的時候，薄暮而來，黎明即走，神龍不見其尾，無花還從未見過他的尊容。
　　小和尚好奇的心性就上來了，無花偷偷地潛到師傅頓覺大師的窗前，只見師傅旁邊的客席上，坐著一位五綹長須的漢子，身后一桿不離左右的五尺紅纓長槍，映著窗外的雪光，顯得異常詭異。
　　無花悄悄地退了回來，他有些奇怪，這位莫大先生，怎么看起來有些眼熟，像是似曾相識的故人，無花搖了搖頭，自覺好笑，自己是一個孤兒，六歲時，就被師傅揀到山上，十年來，不是習練劍術，就是誦讀經書，從未下山，在塵世中哪還會有什么故人？
　　回到僧舍，無花坐在禪床上打坐，可此刻，他的心再也不能像窗外的雪原，澄明清澈，他的眼前莫大先生的面容不斷閃現，揮之不去，特別是他下巴上一顆豆大的黑痣，顯得異常觸目驚心。這時，他頭腦中，突然一陣電閃雷鳴，記憶的閘門一下子打開，無花感覺到心頭一腥，一口鮮血噴薄而出，他面色慘白地從禪床上跌落下來，抄起那把青虹劍，消失在茫茫雪野中……
　　第二天一大早，天然寺的晨鐘已經敲了三遍，全寺的僧眾都集在觀音堂里誦讀晨課，獨獨無花打坐的蒲團是空的。頓覺大師連忙差人去找，無花已經不見了蹤影，而且還帶走了那柄鎮寺之寶青虹劍。大師一聽，心里一驚，這無花可是他最鐘愛的弟子，他天資聰穎，悟性極高，一直是他心目中傳承自己衣缽的最佳人選，難道他是耐不住山寺清規戒律的森嚴、古佛青燈的寂寞，自墜俗世紅塵？抑或是窺探出自己的身世之謎？
　　頓覺大師一下子想起十年前，對無花一直諱莫如深的那樁舊案，那也是一個大雪紛飛的夜晚，他在太行山茫茫雪野中，行走了一天一夜，一路沒有發現半點人煙，他又累又乏，想找一戶人家化點齋飯歇歇腳。這時，他驚喜地看見，雪原的盡頭林木掩映中，有一座不易發現的莊園，他連忙趕了過去。一走近莊園，他就感覺到有些怪異，莊園大門半掩著，里面黑漆漆的，沒有一絲的雞鳴犬吠之聲，他試探著推開大門，一股濃烈的血腥撲面而來，只見院子里橫七豎八地躺滿了尸體，還沒凝固的鮮血把雪地都洇紅一片。他連忙運起踏雪無痕的輕功，在莊園里四處查看，莊園里幾十口人沒留下一個活口，顯然，這里剛剛發生了一起屠門血案。
　　這時，頓覺大師突然看見莊園一側的柴房里，有一絲微弱的燈光和隱隱約約的啜泣聲傳了過來，他抄起手中的禪杖，飛身撲過去。只見柴房里，一燈如豆的殘光下，一個六歲的男童躲在草堆中，瑟瑟發抖，一雙撲閃的大眼睛滿是驚恐，黯淡無光，就像一只待宰的羔羊。頓覺大師斷定，這一定是這家僥幸脫逃的遺孤，他一定是親眼目睹了家人被趕盡殺絕的場面，神志嚇傻了。他連忙走過去，將男童拉進懷中，一手將他的眼睛閉上，一手輕輕地壓在玉虛穴位上，運起易經神功，將他這段刻骨銘心的記憶消彌封存起來。十年來，頓覺大師一直將他帶在身邊，他就像一塊璞玉，渾然不覺，只知道自己是一個叫無花的小和尚，難道他的離去與莫大先生的來訪有關聯？想起這里，頓覺大師心里升起了一種不祥的預兆。
　　一年的時光，轉瞬即逝，這一年，無花杳如黃鶴。
　　又是一個大雪紛飛的夜晚，黃河岸邊，瓜洲古渡，停泊著一只花船，盡管船外是滴水成冰，可船里是春意融融。十二個懷揣利器的江湖漢子，一手抱著花枝招展的粉頭歌妓，一手端著海碗，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當頭的就是無花。此刻，他的臉上再也沒有往日的平和，而是充斥著一股暴戾之氣。這一年來，無花一直在江湖上潛蹤隱形，四處暗訪仇人的蹤跡。無花意識到，單憑自己的力量勢單力薄，難報血海深仇。于是，他就以自己絕頂的劍術，收服了江湖上十一個赫赫有名的黑道高手，結成了死黨。功夫不負有心人，無花終于尋訪到，莫大就隱居在黃河岸邊的一個普通的農莊里，誰又能想到一個在十年前，在江湖上掀起血雨腥風的莫大先生，會是一個牽牛荷薪的農人？
　　子夜時分，隨著無花的一聲令下，十二條漢子就像十二只黑色的大鳥，從船上沖天而起，撲向岸邊，十二條漢子也真是功夫了得，他們飛馳在雪野上，悄無聲息地就進入農莊，農莊里的大多數人還沉浸在夢鄉里，就身首異處，命喪黃泉。莫大先生措手不及，手持一柄長槍，拼死護著家眷，且戰且退。可他們哪里是無花這群兇神惡煞的對手，轉瞬間，就尸橫遍野，血濺當場，只剩下莫大先生和他的女兒被團團圍住。
　　莫大先生看著無花帶著手下慢慢地向自己逼近，他知道自己今天無論如何也是在劫難逃，他收起長槍，大吼一聲：且慢！老夫有話要說。說著，他長嘆一聲：冤有頭，債有主，你父親該殺，可你的家人是無辜的！這十年來，我雖然隱姓埋名，偏居鄉野，但還是夜夜噩夢、良心難安。為了尋求心靈的慰藉，我散盡家財，供奉千里之外的古剎禪林，超度冤死的亡靈。自接到頓覺大師的飛鴿傳書，知道你下山尋仇，我帶著家人東躲西藏，茍且偷生，可到頭來，還是被你找到，這真是天意！
　　說著，莫大先生回身看他的女兒說：青蓮啦！當年如果不是你苦苦哀求，留下后患，讓我莫氏一門遭受滅門之禍，現在后悔晚矣！說著，他突然直視著無花，須發皆張，暴喝一聲：無花小兒聽著，當年是我的女兒救了你一條狗命，大丈夫頂天立地，恩怨分明，殺你全家的是老夫，老夫就在你面前自殺謝罪，你若是難為我的女兒，我做鬼也不饒你！說完，倒轉手中的長槍，向胸口猛地一刺，轟然倒在雪地上。
　　隨著莫青蓮悲愴地大叫一聲“爹爹”，撲到莫大的身上，無花頭腦里轟的一聲，如同雷擊一般，將他打回到十年前。那一天，母親將他藏在柴房里，可莫大還是找到他，當他舉起長槍，準備一槍結果他小命時，莫大背在身上的一個小姑娘，突然大喊一聲：爹爹！不要殺這個小哥哥！
　　沒想到已經殺紅了眼的莫大竟然真的停了下來，他返身放下背上的小姑娘，柔聲地對她說：青蓮啦！我現在如果不殺他，他將來長大了，就會殺我們全家。可這小姑娘還是不依不饒走過來，抱著父親的長槍，哀求道：爹爹！不要殺小哥哥！他爹媽都死了，多可憐！莫大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抱起小姑娘，回頭看了他一眼，默默地走了……
　　無花一個激靈，從回憶中醒過來，他連忙命手下點亮火折子一看，莫青蓮正悲痛欲絕伏在父親身上哭得梨花帶雨，從她嫵媚的面龐上還能依稀辨出當年的痕跡。無花心里一熱，下意識地走過去，要將她扶起來，莫青蓮怒叱一聲：狗賊！拿命來！揮劍就刺向他的心口。無花卻癡癡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躲避。這時他的手下，快如閃電地撲過來，將她的劍一下子擊落，十一支劍像毒蛇一樣直取她的要害。如果不是無花醒悟過來，暴喝一聲：住手！此刻，莫青蓮已經變成了刺猬。
　　無花輕輕地揮了揮手，對著手下說：讓她走吧！莫青蓮從地上拾起佩劍，抬起頭來，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轉身就頭也不回地走了。這一眼就像施了魔法一樣，他的心遭受重重一擊，三魂去了六魄，他的心隨著莫青蓮遠去的身影，消失在天地蒼茫之中。從此后，不管莫青蓮走到大江南北，還是雪域高原，無花就像一條狗一樣，跟在后面，遠遠的佇望，江湖上再也沒有“殺手無花”的名頭，可莫青蓮總是避而不見，一年下來，無花已經是形消骨立，變成了名符其實的行尸走肉。
　　
　　這一天，誠心終于感動了上蒼，莫青蓮總算答應與無花見上一面，約會地點就定在瓜洲古渡。無花一聽到這個消息，欣喜若狂，他騎上一匹快馬，風馳電掣地向千里之外的瓜洲趕去。一路上，又是風雪交加，他心里暗自苦笑：我這一生，怎么總是與風雪有緣？
　　子夜時分，無花如期來到瓜洲古渡。此時，天地一片蒼茫，瓜洲渡外，千里冰封。只見莫青蓮穿著一襲紅色的斗蓬，佇立在洲頭，就像一只傲雪的紅梅，孤寂地開在雪野。無花心里一熱，走上前去，輕輕地喊了一聲：青蓮！莫青蓮回過頭來，冷冷地看著他，突然，她冷若冰霜的面容，變得笑靨如花：你要是真的愛我，就斬一條手臂送我！
　　無花聽了，毫不猶豫地抽出青虹劍，揮劍砍去，一條手臂齊森森地斬下。這時，莫青蓮一聲嬌喝，在雪地中埋伏已久的十幾個黑衣人，如狼似虎地撲過來，將受了重傷的無花綁了個結結實實。就在這一剎那間，無花的手下，也突然從天而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反敗為勝，一舉將他們制服。原來，他們不放心無花獨自前往，也一直悄悄地跟在后面。
　　無花一手掩著流血不止的斷臂，臉色蒼白地看著莫青蓮，有點不相信地問：為什么要這樣？
　　莫青蓮嫵媚的面龐，如同雪夜一般蒼白，她咬牙切齒地說：因為你殺了我全家！
　　無花長嘆一聲說：那是因為你父親殺了我的全家……！
　　莫青蓮再也忍不住了，她掩面啜泣著說：還不是因為你父親出賣了眾家兄弟……原來，在二十多年前，無花的父親和莫大先生，都是南宋大將南宮適將軍的十六員虎將之一，在黃河岸邊，瓜洲古渡一役中，他們與數倍于己的蒙古大軍展開決戰，由于無花父親出賣投敵，幾萬將士全軍覆沒，南宮適將軍被迫投河自盡。僥幸脫逃的莫大先生為了替死去的兄弟們討還血債，千里尋仇，終于在塞北雪原找到了無花一家的蹤跡。
　　莫青蓮指著那十幾個黑衣人，悲憤地說：他們就是當年那些戰死將士的遺孤！
　　聽了她的話，無花手中的青虹劍，“哐當”一聲掉到地上。此刻，他的心就像漫天飛舞的雪花一樣飄落，他回頭對著手下們凄然地說：罷了！罷了！放過他們吧！說完，從雪地上拾起斷臂，躍上快馬，消失在茫茫雪野之中……
　　清晨，天然寺的一個小沙彌起床打掃雪徑，他驚喜地發現二年不見的無花，抱著斷臂，跪在觀音堂前。小沙彌撒腿跑到頓覺大師的禪房，高興地說：無花師兄回來了。頓覺大師聽了，念了一聲佛號，搖了搖頭，閉門不見。無花就在觀音堂前的雪地里，整整跪了三天。
　　三天后的傍晚，頓覺大師從禪房里走了出來，對著無花說：你殺孽太重，必墜阿鼻地獄，佛家豈能容你，你走吧！頓覺大師見他還是長跪不起，就信手指著觀音堂前的一池殘荷，說：要想我佛饒恕你，除非這蓮花雪夜開放！
　　這一夜，又是風雪大作，黎明的時候，無花心灰意冷地站了起來，他隨手把自己的斷臂插在蓮池里，如野狼般長嘯一聲，就揚長而去。清晨，雪霽天晴，頓覺大師來到觀音堂前，他大吃一驚，只見蓮池淤泥里插著的斷臂上，赫然開出一朵紅蓮，蓮池的蓮花競向開放，就連觀音座下的蓮臺也開放成一朵碩大的蓮花。
　　頓覺大師來不及交待，就連忙趕下山去，尋找無花。等他找到無花時，為時已晚，無花又重新糾集黨羽，將莫青蓮和那十幾個黑衣人悉數殺盡。追悔莫及的頓覺大師，只好使出自己的絕世武功，一舉將無花斃命。
　　幾天后，一身疲憊的頓覺大師，提著無花的人頭回到寺里。就在這時，那蓮花池里和觀音座下的蓮花瞬間凋零。大師的神情一下子變得黯然委頓，他將全寺的僧眾召集到觀音堂前，命弟子們在蓮花池畔架起一堆柴火，他一邊將無花的人頭丟到火堆里，一邊用手往自己的臉上一抹，揭下了一張人皮面具，原來，頓覺大師竟然就是當年投河自盡的南宮將軍。那一次，兵敗投河之日，南宮將軍在昏迷之中，隨著一瀉千里的黃河水漂流到青螄山下，是天然寺的長老將他救起，醒來后，萬念俱灰的他，就在寺里落發為僧，為了怕連累全寺僧眾，他一向深入簡出，不以真面目示人。
　　頓覺大師一臉戚然地說：當年那場兵敗，怨不得無花的父親，那是大宋的氣數已盡，我們終究是難逃一敗！可嘆二十多年的古佛青燈，還是泯滅不了我心中的怨恨，當年就是我暗地里向莫大透露了無花父親的蹤跡。幾天前，無花幡然悔悟，想重投佛門，我卻將他拒之于門外，我還算什么得道高僧？
　　正說著，大師突然躍起，縱身跳入火堆，在沖天的火光中，頓覺大師長誦一聲佛號，他臨終告誡弟子：不管是地獄天堂，還是滾滾紅塵，沒有什么歧路不可以回頭，沒有什么錯誤不可以改正，一個真心向善的念頭，是最罕見的奇跡，如同斷臂蓮花雪夜開。而讓奇跡泯滅的，不是罪惡，而是一顆冰冷的、固執的世俗之心！
　　（責編/方紅艷插圖/陸小弟）